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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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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九年 雪月
以往拿根墨笔摊开书折,便能洋洋洒洒写下周游时的趣事怪文或是烦心琐事。可近日自觉变懒了些,只顾着与花鸟游山玩水,对述录之事一拖再拖。
也可能是想记下的东西太杂太多,一时间不知如何讲起。
落笔繁复,道不完全所经所历;落笔寥寥,又讲不明白所思所想。
花鸟总好奇我在记些什么,连着几次向我讨要几本述录的书卷。我自然不能给她看,虽说是书、但每行每句却也都是心中所想,被看了去那该多丢人。
“不过是记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没什么特别的。”我将书折藏在袖里,言语一出就后悔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是这些”一只画中飞出的青雀落在她手上,她伸手顺着鸟的翎羽,“无趣。”
“九州万象森罗、无奇不有,你见到了就有趣了。”我趁机转开话题。
花鸟瞅我一眼,带着笑意:“说得像是我没见过似的。虽然知晓的不如你多,但我见过的你肯定不知道。”
她不像说假,引起我的好奇。我没有别的能力,打架不行、也毫无医术,但是记人记物记事记仇却比别的妖怪更轻巧。我自诩对万象了然通透,除了传说中的大妖青行灯,怕是再没有别的妖怪,比得过我。
“当真?”暗唤飞鸟、驱引那只扰人的青雀,走到花鸟跟前,“不知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东西?”
“你想知道?”
我点头。
没了青雀,花鸟闲得把玩起鬓侧青丝,轻咬下唇、而后垂下眼睑:
“那你哄我。你哄得我开心了,我便带你去。”
这声说得轻婉,却像是在我心中拨挑。
花鸟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
如今的她不再如同初识的那样带着无措和依傍,寻常温柔中多了傲然与倔强。
我也再看不透她。
我不会哄人,正如我不会安慰一样。不过现在倒是愿意学一学、试一试。
“那……要如何哄你?”我软了声,摆出诚意。
不料花鸟展颜笑开:“哄人都不会?”
我摇头。她更欢,竟是笑得眸间氲泪。
“去买两坛酒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我再回来,已是夜里。呼了口气推开屋门,见花鸟把玩着墨笔,蚕眉微蹙、若有所思。我不忍心打断,顿时抱着两坛酒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呆子。”花鸟轻谓,“坐下喝酒。”
往时周游的时候也有朋友设觥筹之宴,被我一一推脱不去,故而不善饮酒。
毋法,这时候得喝,为了哄她。
一杯尽,喉间微呛。
“再喝。”
两杯尽,胃里稍辛。
“别停。”
我看向她,她笑中带着促狭之意,此时不像画中仙、却像屏里狐。
干脆撇开酒杯,捧起酒坛子大口大口灌。
“今后听我的话。”
襟前染了酒渍,我浑浑噩噩搁下酒坛:“好。”
“不能再对旁人……这般。”
“好。”
“书折给我看。”
“好……”
我完全不知应了些什么。只觉得她说的话,我都答应就是了。直到袖里的书折被她用术法顺了出去,意识才霎时回笼。
心生慌乱,想伸手去夺,可哪里比得上她的速度?一会儿入画、一会儿幻化青雀遮掩,不过片刻便将书折翻看个遍。
“守我、佑我。”花鸟握着书折,“阿翁是这样允诺的?”
此时酒的后劲上来了,体内血气暗涌。
“天天画我……”她迟疑了一会儿,“像、像扒去了哪家姑娘的衣裳?”
庆幸屋里没多掌几盏灯,还能有几分昏暗助我掩盖窘迫和失态。屋里一时寂静,我试图压缓些自己喘息的声音。
少顷,她凑到我脸侧,熟识的檀意花香愈加浓郁、丝丝入鼻:“不如在世间,做一对璧人……”恍惚片刻,我没留意是询问还是絮语。
终究没忍住,喉间喑哑地反问她:
“有何不可?”
我盯着她淡紫的眼瞳,盯着瞳孔中映照着的不分明的自己。
许是我目光太过热切,逼得她偏头闪避,最终却躲不过,情急之下摊开画卷、回了画里。
月夜凉风,从窗缝穿进来吹淡了她如往日那般缓缓细柔的声音,但我依稀能听得分明:“被九转檀木抑了二三十年也便罢了,不曾想我一方大妖,没了禁锢,却依旧镇在你书翁手里。”
次日醒来,头额酸胀。
不过第一时间让我清醒的,却是周遭如浪般四散而开的蓬勃妖气。不见花鸟,顿时心生惊骇,起身前去推开屋门。
衣摆张扬,青丝被溢出的妖力震得无风自动。她看着身前的人,却不言语。
那是个生得及其妖冶的女子,红衣红发。
不是我认识的人,与花鸟是不是旧识,我却不知。似乎是察觉这一边的动静,那陌生女子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漠漠、目光凌厉。
那是杀意。
暗道不妙,手中攥紧墨笔注视那陌生女子,我无胜算、不敢轻举妄动。
少顷,不见那人有动静,花鸟倒是冲到我跟前。我哪里预料的及,赶忙将花鸟护在身后,抬头再看,却没了那陌生女子的影子。
气息也没了,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不过是个女的,一会儿没见着就失了魂了”花鸟板着脸,扭转过我身子替我理了理不太齐整的衣领。
有些莫名其妙。
“你认得那红发女子?”
动作微顿、她推我一把:“我今日妖力全开,你不惊愕、不问我缘由,反倒问我一个别的女人?”
宿醉头疼:“我……”
见她迤迤然转过身去,我忙道:“那人绝非善类,你若认得、还是离远些好。”
可能是我眼花,花鸟转过身去那一霎像是在笑。
“谎话。”
“我哪会骗你。”见她不信,握住手腕拉住她,“不知道你从哪儿惹来的仇家,那人道行不浅。我尚未能及其半分,若是今后……”
花鸟面色稍霁,望向我、等着接下去的话。
叹口气,无奈自己不懂打打杀杀那一套:“若是今后你遇了险、遭了罪,我护不了你,那又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言语间带着怒,像。颦笑间携着嗔,又不像。
“谁要你护!你尽可走掉好了,省得多带一卷画拖你后腿。”
“我不是这个意思。风雨既来,我自然要保全你。你要是出了个什么差池,我怎能心安?”
她不再搭腔,双手负在身后、脚下来回踢着一颗并不出奇的石子。
一时寂静,我觉得古怪,小心翼翼地试探:
“花鸟、莫不是害羞了吧?”
她瞥我一眼、径直甩袖,召出青雀扑打在我身上,有点疼。本来想假模假样地叫唤两下,道歉求饶,没成想她先轻呼出声。
我没受伤,反而花鸟掌心多了伤口。
“这回又是那方魑魅魍魉,伤了我主子啊?”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可此刻更像一阵闷雷,不合时宜、从天而降。
是阿镜。
镜姬,我的御魂。
阿镜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半倚,另一只手捏着吱吱呀呀不停喧闹的青雀,唇齿在我耳边一开一合:“主子真是不让阿镜省心,如今还被画里不知来路的鸟欺负了。”
随即,阿镜朝花鸟走去:“诶呀,看来不是鸟殃,是美人关呢。”
“阿镜!”
我以往从未这样生气。想来是对阿镜不曾管教、太过仁慈。
花鸟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地上的石子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
“主子你怎么恼了?”
“道歉。”
阿镜惊诧:“凉薄的主子这是开了春?”
“道歉!”我瞪视着阿镜,妖气不禁外泄。
魂有宿主。她只是御魂。
镜姬妖力诡异,难以掌控。但毕竟,我才为主为尊。
青雀从魔爪中堪堪逃出,不敢再闹,扑动羽翼钻进画里。阿镜有些不甘,但却不能违拗、反抗:“抱歉。”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吗?”
“对不住!”阿镜也似有了脾气,说完便匿了不见。
想看看方才花鸟的伤势,快走几步,伸出手去却被她隔断挡开。我心头本就郁堵,现下更是沉沉。
“你受伤了。”我使下蛮力,变化止血的药物包扎伤口。
她并无反应,也不言语。明明会医术,却不让伤口愈合、任血流成线。
“阿镜平日便少了教训,不知是非。是我的过失。”
轻轻弯折纱带,我没将花鸟的手松开。
“阿镜阿镜。你们熟稔至斯么?”她眼中泛起红丝,幽幽看我、一眨不眨。
我愣住。百口难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