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花染录》姬戚兮

1、画缘

　　-书翁视角-

　　天历九年 长月

　　上一回来平安京，大抵是七、八年前的旧事。
　　那时，路旁樱花才围墙般高，如今枝繁花茂，倒看不出原先伶仃的模样了。想来人间与妖终是不同，大多事物万象变化。只剩下留守僧人烦复念诵的喃语，让人分辨不清旧时今日，传至耳中、幽幽回响。
　　前些日子，我收到伊藤邮来的信。
　　信间说的模糊含蓄，云淡风轻只浅浅一提，希望我能回平安京来、再去看看他。
　　伊藤年轻时原本是宫廷的画师，我与他算不上熟稔。他艳羡我能只身行遍九州、恣意潇洒的性子；我欣赏他执笔灵动能绘万水千山、栩栩如生的才华。
　　人类挂念一只妖怪？
　　连我自个儿都不信。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不会有人真心愿望妖怪前去家门探望的。伊藤这么邀请我去，大概是他年限将至，心愿未了罢了。
　　有求于人的人难免就把姿态伏低，瞧瞧这信里，什么“甚是挂念”、什么“相聚解忧，不枉相识”……
　　哪还有一个宫廷画师的倨傲？

　　可我还是依约去了。
　　这“挂念”哪怕不走心，也比没人挂念要稍好一些。

　　一进院子闻见浓郁的墨味，如同打翻了熏炉那样。我与伊藤某种程度上、算是同道中人，对这种气味倒不厌烦厌恶。屋子里无章地平铺散落着画卷，《物语绘》、《纳言绘》……无一不让世人痴想疯狂。可此时乍一看，却像富士山麓团簇的花野。
　　美感不足，纷乱有余。
　　伊藤枯老了许多，卧在床榻，见我来了才堪堪半撑起身。
　　“恕我再难行礼，书翁大人。”
　　我摆摆手，不耐烦。
　　妖怪直来直去，痴迷喜欢、厌恶憎恨，什么事都摆明说。不生不灭都不愿意花多时间去讲究客套，这人才活多久，繁文缛节就占了一辈子的一半。
　　“书翁大人还是与八年前一样啊。”估计是濒死之人心中悲戚，伊藤连带望向我的眼神也包含悲伤了。
　　我向来不会安慰人，也没有人曾让我走心地苦口安慰，但此时看他奄奄，又念想毕竟相知一场，不由心软。
　　“你有什么心愿？”
　　捻诀变出书折墨笔，准备将他的心事记下。
　　至于做与不做……
　　看我心情。
　　我状若轻浮，可伊藤似乎因此欣喜异常。
　　他一扫先前悲伤，缓缓从身后挪出一个檀木制、刻着寥寥几枝花印的盒子。颤颤巍巍打开玲珑锁，盒子里静躺着一卷玉轴。
　　伊藤示意让我打开。
　　心生疑窦，但依言在纸上画下游符，用笔头反手一点，驱墨凝化成三两飞鸟。飞鸟衔起绕着轴表的一圈锦带，在空中延展开那暗带檀香的画卷。

　　是一幅花鸟画。
　　浅底清池叶葳蕤，雀落悠枝花轻垂。

　　难怪伊藤舍得将别的画作置若无物，原来是还留着不经世的绝作。我在画上虽无造诣，但能凭妖怪的些许眼力瞧出这花鸟之画绝非凡品。物象相凝相聚、像是生在画卷上的异境，沁人心魄。
　　只可惜少了些什么。
　　“书翁大人，这幅画是我年轻时作的。一直留着，还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看呢。”
　　我不理他。兴趣在这幅画上。
　　“书翁大人，我恳请您……助我看护这幅画吧。我年限将至，再也不能日日守候它。”
　　年轻时所画？我才回过神来，霎时诧异。这少说也该有二三十年了，画卷竟然还如同新物什一般，真是稀奇。
　　“大人？大人？”伊藤见我并不应答，很是焦虑，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硬生生憋出一丝猩红，“我愿意倾尽我所有的家财！愿意、愿意教斥子孙后辈立大人的牌位，日日拜奉！”
　　“不必了。”禁不住伊藤的聒噪，我开了口，“好画。”
　　倒不是我看不上伊藤的家财，只是日日拜奉这等事我还真接不起。我不是什么有能力的大妖，受了他子孙的拜奉虽说有助道行，可要罩着这家人生生世世，实在平添烦恼。
　　将手中的墨笔搁下，轻轻抚过画卷。事先暗画了层护佑的秘术，不会伤到画卷本身。指尖传来融雪般的凉意，画卷似乎一瞬间活了，竟挣脱开飞鸟的禁锢。
　　眼看花鸟画快要掉落在地，我赶忙伸手握住玉轴，重新将图画合成一卷。
　　我觉着有趣，一时绷不住、吭笑出声。飞鸟无声，停在我肩上，瞅着画卷、不敢再沾惹。
　　许是我前后反差太大，伊藤不知何故，只盯着我。
　　“伊藤，我答应你。”我握紧画卷，“好好守候她，护佑她。”

　　不过是一幅画。
　　守佑浩瀚书海都不过区区小事，多一幅画又有何妨？

　　再者，这幅花鸟画，留在这里确实太过暴殄天物。这二三十年与人接近，呆在檀香盒子里，反倒把她自己的气息消磨殆尽了。
　　这画是妖。
　　物象合聚不失不缺，笔墨相洽不溢不满。
　　美中不足的是，少了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