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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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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洵整个人都像是从药罐里捞出来的,约莫站在崖顶还能闻到一丝药香。
药是陈刀偷偷运过来的,泡澡的大盆是林胤死拉活拽拖过来的,两人各干各的互不耽误,小半月时间,零七八碎的东西就堆满了山洞的一间石室。
“运货”这事还要追溯到陈刀和林胤扛着阿春摸黑到蝴蝶涧那日。
那时他们将将得知宋洵只剩了半口气在,不管林胤怎么不同意,陈刀还是把阿春当“遗物”给扛上了,结果俩人却险些被突然开口说话的阿春吓得跌进涧底。
徐衍紧紧扒着被吓掉一半神魂的陈刀,简明扼要把他姓甚名谁,何时何地变成傀儡阿春的给讲了一遍。
陈刀听的战战兢兢,差点手一抖把阿春扔出去。林胤在一侧虽将信将疑,但他一向要比陈刀要勤勉些,对转魂秘术也有所耳闻,所以倒未感震惊,只是不敢相信传说中的秘术就活生生在他身旁立着。
不过三人是偷偷摸摸来的,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刻危险,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权且信了徐衍,带着他悄悄下了蝴蝶涧。
陈刀和林胤不知道的是,他二人甫一有动作,戒律堂和荀老就得到了消息,只是两方皆按兵不动,哪个也没搬着谷规跳出来指摘一番,尤其是荀老,干脆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了。
荀介不发话,戒律堂自然乐得卖个人情——都是同一门的师兄弟,谁和谁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怨,并非要闹到你死我活,况且在宋十三一案上,其实疑点颇多,不少人心里都犯着嘀咕,只不过不能拎出来说罢了。
就这样,陈刀和林胤渐渐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光明正大,后来陈刀已经一麻袋一麻袋往蝴蝶涧扛药,除了戒律堂一个小矮个儿师弟过来帮过几趟忙外,其他人连影子也没见一片。
不过身在山洞的宋洵尚没有这样轻松的光景,他身上缠着数层厚实的纱布,被徐衍反复地拖进木桶泡上几个时辰再拖出来放在洞口晾干。
要不是自幼身强体健,宋洵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于一场不期而遇的风寒。
卫戍的八只傀儡在宋洵的指导下,被徐衍调整成了八只难看的摆设,一动不动地杵在洞口当门神,吓得飞鸟都不在他们门口驻足了。
徐衍叼了根枯草,侧躺在宋洵边上,左胳膊撑着脑袋,一双眼上下打量他,“你的师兄们下手狠了点,即便骨头长回去,将来也会落下病根了。”
“你凑过来跟什么?”宋洵往后躲了下,可惜挪不动手脚,只有象征性的一个动作,十分滑稽。
“两个大老爷们,离你近点怕什么,”徐衍白他一眼,“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早把你摸过多少遍了……呿,有本事来咬我啊!”
宋洵顺着他的话稍一琢磨,脸上立刻烧着了似的,红彤彤一片,啐他一口,“有病!”
徐衍总算捡着个乐,于是臭不要脸地又往前贴了两寸,几乎和宋洵俩人脸贴着脸,呼吸相闻。徐衍仗着脸不是自个儿的脸,便格外地贱,直勾勾盯着宋洵,说:“你小子长的可真是齐整,这要出了谷,得迷倒多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宋洵眉头皱出两道沟壑,嫌恶地瞪他,“滚!”
“哟,小郎君还挺凶,可吓坏奴家的小心肝了。”徐衍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叽叽喳喳,活像成精的大麻雀。
宋洵撇一眼麻雀精,隔夜饭都让他恶心地想喷出来,干脆别过头,阖起眼,眼不见心不烦。
林胤从上面一下来,就看见这么个要命的画面——阿春一颗大头依偎在十三裹着纱布的肩头,两人你侬我侬,打情骂俏。
鸡皮疙瘩要把林胤淹没了。
“光天化日,你二人在做什么!”
林胤一声暴喝,没吓着徐衍,倒把宋洵吓得一激灵,倏地睁开了眼。
徐衍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两条腿一盘,仰面看着林胤,“没干什么,你干什么来了?”
宋洵脑袋动弹不得,只剩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可惜不管怎么转也转不到脑袋顶去,尚不知道林胤已经炸了毛。
林胤眼前晃动着“伤风败俗”四个大字,昂首阔步过来把食盒往徐衍怀里一扔,居高临下睨着宋洵,“我看你不光伤了腿,脑子也跟着坏了。他一个破傀儡,有什么稀罕,你就是……你也不能……丢人!”
宋洵一脸茫然,“吃火药了你?不能什么?”
林胤“你”了半天也没你出所以然来,懊恼地皱起眉,说:“西海那边起了大风浪,爹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谷。再者,他就是回来了可能也做不了什么,可你总不能在蝴蝶涧过一辈子。我和陈刀商量着,等谷中祭祀的时候偷偷把你运出去,你什么想法?”
宋洵神色黯了一瞬,须臾又缓和下来,“以前总想出谷游历却没有机会,可此番一走,兴许就归期无期了。”
离愁别绪无端端攀上来,林胤握了握拳,本想说“我定能查出真相,还你清白”,但转念一想,他上句空话还没凉下去,哪有的脸再甩出一句来。
大丈夫言而无信,还不如提针绣花。
林胤黑着脸不言语,宋洵更是话少,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暗自踌躇着却蹦不出一个字来。
“你俩这是相面还是谁脸上长出花来了?”徐衍递了块发面饼到宋洵嘴边,宋洵不理他,自讨了个没趣,为了扶住自己的面子,干脆把饼竖在他下巴和胸口间,道句:“爱吃不吃,不吃饿肚子去。”
林胤从小就极不待见阿春,多看一眼都怕被丑出针眼来,没想到如今壳里住的这个徐衍更是个讨人嫌里的佼佼者,找遍四大陆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胤扔下一句“等我消息”就出去跳上吊篮上崖顶去了。
他一走,宋洵忽然叹了口十分哀伤的气,听得徐衍直纳闷,转过头来问他:“你有话方才怎么不说,人都走了你长吁短叹还顶个屁用。”
宋洵眼珠转向他,“你觉得我要是把阿春的嘴抠下来,会不会影响你说话?”
徐衍一撇嘴,“你这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我前脚救了你,你后脚就想欺负我,不要脸。”
宋洵挪开眼,又惜字如金了。
扪心自问,要不是徐衍,他说不准就爬出山洞坠崖死了。从记事起就扎根在他脑子里的信念碎成了捏不起来的渣滓,他昏睡时候,盘旋不去的鬼影变幻着不同的模样,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好似要一嘴将他吞噬下去。
他从没想过背叛师门,却没想到师门竟先一步背叛了他。
何为正?何为邪?何为道?
不是善,不是恶,也不是生死。
“吃饼啊,想什么呢?”
“……”
宋洵那些沉甸甸的思绪被徐衍一块发面饼给搅散了,他叼着饼,盯着阿春,狠狠咬了一口。
徐衍不能吃饼,只好盘腿眼巴巴看着宋洵,边看边“生事”,“你不过被冤枉了一下被打了一顿,就心如死灰了?”
宋洵递给他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眼神,连嘴都懒得张。
“要让你这脾气认怂,无非就是一条路,拿你最在乎的那几个人随便威胁威胁你,连大刑都省了,保管你连磕都不打,立时三刻就能认罪,签字画押。”徐衍哼笑,“你瞪我作甚,我说错了?”
宋洵垂下眼,看来他的软肋从来就在外面露着,别说谷里的人,就连徐衍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那还怪得了谁?
徐衍话音一转,问:“那一什么阁里是不是有个姓岑的,在你们师兄弟里还有点地位的?”
宋洵蹙眉,点了下头,“岑师兄怎么了?”
“狗屁师兄!”徐衍呸了声,“杀人嫁祸的八成就是他!”
宋洵眉峰一动,把到嘴边的“不可能”仨字原样又吞了回去——看如今的情形,还有什么不可能?
徐衍这人从不看人脸色,看懂也当看不懂。当即便不顾宋洵面色不善,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那日是如何听来的墙角,又是何种的细枝末节,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宋洵仰面躺着,乍一看去与死人也没两样了。
徐衍又歪歪扭扭斜着躺下来,“劝你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看我,就没有成日想着去找那个杀了我的人寻仇。”
宋洵终于动了动眼皮,看他,“你根本不知道杀你的人是谁——这有何值得骄傲的?”
“……”教人不成反被教,徐衍暂时闭了嘴,过一会儿又想起别的来,“等逃出谷以后你想去哪落脚?瞧你那没见识的模样,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咱们就北上去北荒,找找我那尸首埋在哪儿,看看坏没坏,要没坏就扒拉出来接着用,坏了你就帮我造个新的,如何?”
宋洵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好。”
徐衍没料他竟一口答应了,余下的话只好全给憋回了肚子里,连带着他从藏骨塔偷书的事也没能说出来,转念一想,什么时候说不是说,难不成还非得挑今儿全说了?又不是吉星高照的好日子。
宋洵呆滞地望着头顶一块被磨去棱角的巨石,思绪乱成了一锅粥,倒是心底倏地一宽,想着天下之大,总有一隅能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