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百鬼夜行(十六) ...
-
月华如练,从天际一路洒下,铺满了整个山川大地。
丛林掩映,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间层层洒落。
树下,一人倚树而立。
月光似乎偏爱于他,星星点点的柔光落满了他一身,整个人好似留在了光晕里。
倚树回首,他风流蕴藉的眉眼沐浴在了月光中,耳边银环微微发亮。
薄唇一动,他朝来人轻扯了下嘴角,“那阴阳师醒了?”
“嗯。”红衣飞扬,墨发逶迤,结罗赤脚踩在枯枝落叶上,露出的脚踝光滑细腻,宛如白玉。
她朝他一步步走来,流月星光抚过她精致的眉眼。
“为了找他,阿姐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双手环在胸前,缀耳的银环一闪,荒好看的唇上扬起一抹极其冷淡的笑。
显然,他是生气了——
她前脚答应他同他回去,后脚又跑到危险的地方。
这年头,谁家妖怪上赶着去大阴阳师府邸的,也就只有他这个不让人省心的阿姐了。
“阿荒一路跟在我身后呢。”她言笑晏晏,语气也是轻柔软绵的,让人生不出一丝火气来。
他看了她一眼,偏过头,“你就仗着我拿你没办法。”
是的,这世间唯独对她,他总是不忍的。
她不仅是他阿姐。
还是给了他两次生命的人。
五百多年前。
鹂族首丘南边靠海的小渔村。
一日,海风大作,巨浪翻涌,眼瞅着就要变天,村民纷纷归家拢上门户,隔着小窗户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
轰隆。
海天之际,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雷电之下,海水翻腾。
“啪啪啪!”有人敲响了村长家的木门。
推开柴扉,村长低头瞧见了拍门的人。
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孤女,结罗。
她揪住他的衣袖,清亮的眸紧紧地锁住他,“村长大人,岸边有个婴儿在哭。”
她是来求救的。
身为一村之长,他自然是不会退却的,但是脚步还未走动,他就被自家婆娘喊住了,“外面风浪渐盛,你这事要去送死么。”
是呢,外面巨浪滚滚,暴雨将至,不是个好兆头。
事关性命,许多人都闭门不出,连一村之长都选择了视若无睹,更别说他人。
他们可以给她一口饭,却不可能为了她的请求去冒险。
人性如此。
连连遭拒之后,人们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转身跑向海边。
她这是去送死啊。
人们这般想着,心有不忍终是未动。
就在大家以为那个小孤女再也回不来的时候,他们便从窗口看到了此生再忘不掉的一幕——
那日,她怀抱婴儿,身后狂风渐小,乌云渐散,一缕阳光从云端之上投射而下,在她身后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亮,恍如神祗。
“这是海神送给我们的孩子。”她如是说,眼里一片宁静的澄澈,如同净空之下的蔚海。
“我抱起他的时候,海风就停了。”她眼神干净如初,语气淡淡又像是在强调什么。
小渔村的人对大海有着一种天然的敬畏,变天之际降生的小孩被认为是不详的,而在变天之时出现的这个婴儿,恐怕也是不详的。
但是她这么一说,人们又说不出是好是坏,最后村长做主,收留了这个孩子。
此后,小渔村的人常常可以见到,及腰的小孤女身后背着个小婴儿,挨家挨户敲门要一口牛乳。
很多人家见到他们就会把门关上,这年头吃饱饭不容易,更别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很可能还是个会招来祸害的,他们自然是躲避不及。
是以荒记事的时候,总觉得肚子是空的。
“你阿姐养大你不容易,见你哭闹得厉害,还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让你吮着鲜血,”一个失了子孙的老妪时常会递给他一碗鱼汤,让他同阿姐分着吃,“都是没了爹娘的可怜孩子啊。”
可怜?
他可怜吗。
咬了一口阿姐递给他的野桃子,荒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就算村子里的人见到他都是绕道走的,他也觉得没什么。
反正他有阿姐就够了。
四岁的荒一副看透人间事故的模样,惹得十二岁的结罗笑出了声。
“阿姐,这天看起来有些奇怪。”抬眼望天,在礁石上捡着海藻贝壳的荒嘟囔了一声,“许是要刮风了。”
风平浪静,并未有什么不同。
偏他心里总是不安。
“还是刮大风。”他又说了一遍。
“回去吧。”拎起他身后的竹筐,连同自己身后的放在一起,单手抱起屁点大的荒,结罗一脚跨过了礁石,上了岸。
路上,他们还看到正要出海的人。
荒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姐,我总感觉会刮大风。”
敛着眸,揉了一下自家阿弟的软发,结罗轻声道,“这话你已经说了三遍了。”
语毕,他阿姐还是喊住了出海的人,“方才海边已经起风了。”
海边没有起风,他阿姐在哐他们。
只有四岁的荒心里却是隐约明白自家阿姐为什么这么做的。
万一是他瞎猜的,没有起风的话那些人肯定会找他们麻烦的。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那日午后,海风陡然肆虐,甚至掀翻了好几条系在岸边的渔船。
而那些人中,听了阿姐话的,没有出海的,皆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日,他心中又惴惴不安,“阿姐,怕是要下雨。”
然后,真的下起雨来了。
“阿荒,日后预言这事你只能同我说,明白么。”他的阿姐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眼里盛着担忧。
他点了点头,应下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他会选择闭嘴,然后看着那群冷血无情的人去死。
他还记得,那日他阿姐打猎去了,他在沙滩上捡螃蟹,村里的小孩冲过来夺了他的筐,一边骂他是不详的怪物,还一边拿沙子丢他。
呸地一声吐掉了不小心吃进去的沙子,荒挑着眉眼横了那群小屁孩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幼稚。”
而后那群人就同他殴打了起来。
“你这个没爹没娘的怪物!”有人这么骂他。
“日落之前你阿爹没回来你也和我一样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暗骂一声,这伤在脸上,回去阿姐一下就看到了,又该担心了。
“你个怪物竟然敢诅咒我阿爹,我不打死你!”
“打死他!”
一群人一哄而上,又同他动起手来。
后来,他被绑到了祠堂里。
“渡井说他阿爹渔船出事是被你诅咒了,你可认?”村长这般问他。
他自是不认的,奈何渡井一群人都听到他那句话,加之今日出海十人无一人归来,他们的亲人都把怒火撒到他身上,一个个说要拉他去祭海。
“海神想刮风下雨,这与我何干。”他本想告诉他们,可是那日阿姐一直未归,他又答应了她,却不想真的发生了。
“狡辩,分明就是被你这个不详的怪物诅咒的!”松野家的女人冲了过来,一巴掌就要往他脸上甩。
“啪!”掌声清脆,却未落到他脸上。
睁眼一看,原来是他阿姐来了!
“阿姐……”他喃喃道,被人怎么欺辱都没有哭一下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
胸口有些疼。
方才他的阿姐挡在了他面前,那一巴掌落在了她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在她白皙的颊边分明明显,看得他难受。
“阿荒不是怪物,”眸光沉静地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他的阿姐一字一句地说,“他是神明送给我们的礼物,他有预知危险的能力。”
从那以后,他在村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人们依旧避着他,却再没人敢欺辱他。
他们还给他建了一间房子,还给他送了许多粮食瓜果,目的就是让他替他们占卜吉凶。
他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他的预言总是很准的。
海上的风浪,似乎都被他掌握其中。
他们不再叫他怪物,他们喊他,神之子。
如果他是真的神之子那就好了——
那年山洪泛滥,他未能感知。
或许只有和大海有关的一切,他才能知道吧。
村民们质疑愤怒的眼神他至今都记得。
那日,当大家都以为要葬身洪水之中时,他的阿姐跪在树梢之上,迎着瓢泼大雨,朝天地叩首,她的眸光如蒲丝韧草,声音如水般清亮,透过这漫天雨水,直上九霄。
她目光虔诚,声声喊着一个神明的名字。
他听仔细了,他阿姐呼喊的是风神。
一目连。
阿姐小时候跌落在泉涧中,是风神救了她。
“他是个很厉害的神明,”他的阿姐说起风神来,眼里总会有一种璀璨的光,“如果你有危险的话,喊他的名字他会回应你的。”
神明真的会回应他们的祈求吗。
他揣着疑惑,学着他阿姐一起,呼喊起风神的名字。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也喊起了那个名字。
人们的呼喊声穿破了整个雨天。
再后来,他们看到一阵烈风从天上而来,从他们身边刮过,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缝,洪水被切成两块,尔后如潮般退去。
那烈风刮在身上,不仅不痛,甚至还是轻柔温暖的——
“他是个非常温柔的神明呢。”就像他阿姐说过的一样。
风神听到了他们的呼唤,回应了他们。
他们也建了个风神庙,祈求平安。
日子似乎越过越好。
好到人们都忘了这场洪水,也忘了当初建立的庙宇。
一年,又是雨季。
这雨水来得早,持续下个不停。
有一晚,地动山摇。
隔日便现了天坑。
有人说这是灾祸的征兆,必须给神明献上祭品,请求神明收回对他们的惩罚。
他们宰杀了牛羊,奉上了瓜果。
天坑果然不再出现,但是雨还在下着。
淅淅沥沥。
不停下。
而且雨势越来越大,隐隐有山洪之势。
他们又杀了牛羊。
雨还在下着。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当以人牲为奉,或能平息神明之火。”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阿姐,没爹没娘的孤女,就成了献祭神明的贡品——
“她时常出入毫族领地,勾结毫族,这种死法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等他赶到祭台,看到的只是阿姐的头颅。
再后来,山洪袭来,死伤无数。
呵,老天都来惩罚你们了呢。
他这般想着。
不久,村子重建,那些人又来找他了,他说他预言不出什么。
他们便说他无用了,既然预言不出什么,就该回到神明那儿——
他便由着他们把他丢到海里。
当海水没过头顶,他眼里只剩黑暗。
他想,他会回来的。
回来带着他们一起——
沉入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荒的传记读起来其实更惨。
这里剧情需要,并么有那么悲惨。
心疼我荒。
被人类利用,没用的时候就被残忍地杀害了。
很多妖怪都是人类一手促成的。
有时候,人还真的不如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