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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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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经范州,此地战火初歇,刚刚整顿,我随意进了一家饭店,坐客都在谈论不久前的最后一战。
“话说范州被西北蛮子围困一月,而西南四城受攻,天子顾暇不得,邻国个个隔岸观火,本以为穷途末路,这时赵国二皇子乌凌子携门下十二虎甲兵、率领三千精兵而来,大破敌军,让范州百姓免遭屠杀,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论话者眼中满是钦佩,周围多有附和。
又有人道: “那日大战速战速决,我们未见到赵国战神真容,实属遗憾!诚然,乌凌子是人中龙凤,十四岁就领兵作战,六年来未有败绩,此等人才与我们宋国交好,乃我国之幸!”
有老者衔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我倒听闻,这孩子不被赵国国君待见,尚在襁褓时就被送到我国当质子,足足十二年才回国。”
众人唏嘘不已,一是赞叹乌凌子之才,二是感叹风水轮流转,宋国国力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摇了摇头,心想这乌凌子选择救范州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一月之久无任何援助迹象,敌方势在必得,我方人心惶惶,真是懂得何时破这个局,破得轻便且得人心,锋芒毕露。
垂头啃着猪肘子时,觉察有道幽幽的目光一直锁在我身上,我心道糟糕,为防止途中身份曝光,我下山时未走常路,另辟蹊径,途径一城都会换服换马,未料到还是被人盯住了。表面未露波澜,不管来者何人,这么久未动手说明并不会不顾旁人地取我性命,所以我还是趁着大桌的人酒足饭饱时跟着走到人多的街上再设计溜走。
渐渐有脚步声靠近,我不明所以,抬头一看方松懈了下来,原来是个十岁左右的幼童直盯着我的猪蹄子,他一脸稚嫩,哪知我刚才经历的一番大起大落。
有言却羞于启齿,他那涨红了一张脸的模样实是惹人怜爱,我柔声说: “饿了就坐下吃吧。以后再遇这种情况,切莫怕丢人,因为丢着丢着就习惯了。”于是多加了两个猪蹄。
“你是纪国人?”
“嗯,姐姐你怎么知道?”孩子噎了一噎,眼含惊讶,看得出良好的礼仪教导让他极力想吃得慢一些,怎奈过于饥饿。
“纪国盛产梅花玉,几乎男女都以此打磨成玉佩,你腰间的玉佩黑底,白、红、绿三色同现,是玉中精品,可见你还是纪国大户人家的孩子……”我话音刚落,突有一白衣男子“嘭——”一下破窗落在我桌上,杯碟尽碎,他猛吐了一口乌血,随后窗外一飞镖朝男子射来,我欲移动他而不得,本以为他要命丧于此,却见那孩子拔出了腰间小刀扔出,力道强劲,瞬间将飞镖抵下……
我怔了片刻,惊道: “我竟没看出你骨骼清奇,是武术奇才!”
“从小被绑架多回,家人让我练武防身。”孩子对这种场景见惯不怪了。
一行官兵从正门跑入,领头者欠了欠身:“我等奉命捉拿逃走的伶人,多有打扰请诸位见谅!”白衣男子眼神哀怨,但深受重伤无力反抗,只能被官兵押走。
店家重新帮我换了菜肴,底下有人窃窃私语:“看来公主又要招面首了!”语中含叹:“真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男子,造孽呀!”
我算了算日子,也对,芊晞公主奢侈享乐,喜好乐舞,不满驸马成皓文乃山野粗人,故每年这个时节都会从各地出色的伶人中挑选一两人作为面首,有的伶人觉身份低微,能得公主青睐,会享尽富贵,所以喜上眉梢,而有的伶人一身才气傲骨,不愿弃男子之尊,奈何卖身契在他人手中,不得不赴京似物件般让公主挑选。
看窗外天色略暗,我便对孩子说:“料你是与家人闹别扭才离家出走,一家人何事不能商量?快些回去,免得让家人担心。”
哪知这孩子对此事格外执着:“就不!反正家中也没人关心我,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神色难辨,忽地又黯淡了下去,“也从得不到一句肯定。”
我大概猜到了几分,故作沉稳地劝道:“刚才看你发刀力道与准度,知你武术精湛,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看出来了,朝夕相处的家人难道不知你少有奇才?没有肯定只是对你期许甚高,你也不该过分地曲解。至于‘一个人’,你要知道,‘单身’独行是达到绝世‘无双’的最便捷途径,若你只是觉得‘单身狗’这名字不好听,大不了凭着一身武而从戎,就变成‘军犬’啦……”越来越说不下去,我一直不擅长劝人,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去改变一个人的决定,一般让你劝解的人本来心中早有了答案。
“跑出来不易,我不能这么没骨气地回去被人笑话!至少……至少要捱些时日再回去。姐姐,你就收留我吧!”他眼巴巴地拽着我的衣角,这模样,好生可怜。我本打算婉拒到底,若让纪国那户人家认为我拐走他们的孩子,那可如何是好,但又不忍一个孩子置身荒野,心生一念:“也行,就收留两日,但我不能让你小小年纪就有无功受禄的想法,这不利于你那似锦前程,不如当我两日的侍卫,我包你伙食住宿外加零用。”
孩子埋头思索,格外纠结:“我可是……怎么能当别人的侍卫!”心一横,起势离开,“大不了我晚上去睡在树上!”
“哦?”我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范州最著名的就是蛇了,共有八十七种,其中五十五种有毒。”
孩子神色放松了下来:“至少三十二种没毒!”
我看了他一眼,道:“其余三十二种致命。”
孩子踏出去的一只脚马上收了回来,正襟危坐: “兄长教导我,要察百家之苦只有深入其中才略有体会,我觉得,偶尔当当侍卫也好,换换身份,换换身份……”
我抬眉赞叹:“有觉悟。你叫我宁姐姐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呢?”
“纪洋,‘金石韵锵洋’的‘洋’。”他诚恳地回道。
在手的茶杯差点没握稳,心下一惊,又呛了口水。
别人可能对“纪洋”这个名字陌生,但我却十分熟悉,因清钧曾将纪泽的祖宗十八代都在我耳边念叨了不下十遍,何况纪洋正是纪泽唯一在世的亲人,一般而言,为切合大家对风云人物的向往之情,与纪国摄政王沾边的都会被多记载几笔,比如摄政王今儿绑了个什么发饰,摄政王养的鸟儿几时掉了毛……但关于他弟弟纪洋的消息几乎是密不透风,可见被摄政王护得多好,至今只有蒙尘的一个小本子上模模糊糊提到过的十年前那桩旧事让人玩味:血月之夜,百鸟归巢,万籁俱寂,年仅十四岁的纪泽左抱布裹,右持利剑,突降大雨,雨水顺着剑锋淌下,留下滴滴血迹,雷声乍鸣,哭声骤响,原来右手包裹里是个初生婴儿,这就是纪洋,可谓从小仇家不断,血雨腥风中走过。
晨光微熹,我让纪洋在客店稍作休息,只身来到许久未见的即墨府,一簇红花银桦衬得院落格外清静,走过偏为空荡的庭院来到正堂中,堂前坐着我的父亲,容貌较我记忆中无甚差异,只是鬓角染了几根银丝,不怒而威。
我本以为自己是战乱遗孤,但在六岁那年无意看见有仆人送了几箱财宝给先生,打听一番,才知自己是即墨世家幼女,孩童心性单纯,不思缘由,也没有什么被弃之感,只是满心欢喜,觉得自己也有血亲之人,故连着一月每日写信给家中表达思念,分享近况,但从未收到回信,年幼固执,疑心是记错了地址,便瞒着先生去了国都一遭,路遇劫匪,虽被好心人搭救,但到达即墨府大门时已是遍身污浊,伤痕满布,本攒着泪水,打算看见父母后像别的幼童般投入他们的怀抱哭诉委屈,但我永远记得那日的光景,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心痛”是个如“红黄白绿”般普通的名词,直到那时才知果真有阵阵揪心之痛,目光所及处,是从刚驶到的马车上下来的一对璧人,女子面如芙蓉眉似轻柳,男子身段凛凛独立岩岩,“尘儿,卓儿,你俩这回游玩尽兴?”女子眼角含笑,语中不掩宠溺,车中下来的两男童剑眉星目,大抵是十岁双生子,“谢谢娘亲父亲,郊外阿婆家的杏仁糕果真如传闻般好吃!”四人和乐融融,缓步进府,余光在我身上短停一秒便移开了,只以为是战乱流民,见多不怪,纵使晚霞如火,料我当时也是面色惨白,终是……被弃?心中涩意蔓延,原来只是我一人这般,即墨世家并非子子都要在外求学不得回京,只是争对我一女童而已,因是女子之身,无心作为国巫继承人培养,也怕因持着即墨血统过于了解家族之密后会徒增变故,自然不能与两位哥哥待在一处。其实细想又怎会不明白,可偏偏要问一个结果,兴兴而来,悻悻而去,国都繁华远胜清源山,但内心却从未有过如此的萧凉,万千烟火皆败了颜色,终究,闹了一场独角戏……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为人子女,天下大孝,我虽对父母不曾亲自教养颇有苦意,但生我之痛,养我之财已然铭记,故一路上都在想待会见着父母要露出个什么样的笑才叫人看了欢喜,嘴角不能扯得过开,可能会让他们觉得乡里乡气不成体统,又不能太不显,让人以为我心中不情不愿……想着想着便到了堂中,正准备露出一个适中的笑,然而身旁却闪过一束锃锃的剑光。
剑没入我胸膛时的力度与疼痛让我明显感知持剑者的果断,视线混乱,我却清楚了身旁那人的模样,因为即使只看到轮廓,我也能将心中曾勾勒千万遍的脸庞与她相契……母亲,多么温柔缱绻的词,我记得她看向两位哥哥时的温煦眼眸,也曾无数次想过若能相认的场景,到那时我会故作生气,心心念念却等她来哄我,自欺欺人,自欺欺人!以前想得到的最差的情况不过是老死不相往来,从未想过她会对我有杀戮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