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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魔尊(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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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剑载着两个人,重新进入虚境。
一股难言的压迫感袭面而来。幽林土山蜕为活物,地形变幻到了诡异的程度。
虚境本就不该久留。
平和的、能被选中试炼的时段只有几天。季青冥将时间定得很死,试炼结束之后,这里就不能待了。
狂风呼啸。
风中裹着不洁的雪。
季青冥挡去大半风雪,仍有不少落到宿怀星身上。大雪似乎从尸血污泥里滚过,化开以后,着实有些脏。
宿怀星很是嫌弃,悄悄往前挪,希望前边的人整个挡住自己。
飞剑就这么大,这样一来免不了接触。
“徒手碰剑修,你找死啊?”
宿怀星忍不住笑了。
很久以前,季青冥说过这句话。
语气和现在一模一样。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又不是剑修。”
季青冥提着从藏剑山取来的剑,推到他手里,声音有些疲惫:“你现在是了。”
“噢。”
“别睡到我这边。”
宿怀星喜欢和同类依偎在一起取暖,季青冥却不是他的同类。这样不行,那样不准,凶得要死,逼他一样一样改掉妖修习气。
到如今,他依然嗜甜,依然洁癖,依然喜欢漂亮衣裳。
但学会了自控,学会做一个人。
也学会伪装成一个正道修士。
风雪愈大愈急。宿怀星索性靠住前边人的后背,含含糊糊说:“我冷嘛。”
飞剑骤停。
“哪里冷?道心失守?还是剑丸有缺?”
“呃,我随口说说。”
“……”
季青冥服了他,骂都懒得骂了,问道,“那法器是什么材质?可有神魂烙印?”
宿怀星详细形容一遍。
季青冥沉默片刻,道:“你要在虚境找一块木头?”
宿怀星强调说:“是我徒弟最喜欢的一块木头。”
“那不还是木头?!”
“我亲手削的木头呢。”
“……”
季青冥极目远眺,突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再给他削一块不行吗?”
不指望回答。
流光又起,抵达数日前交战那处。
低坳隆起成高山。暗红的碎雪席卷天地,峰峦染成不详的颜色,如一头发狂的兽,择人而噬。
季青冥放开剑识寻觅,发现一口幽深窟穴,叮嘱说:“跟紧我。”
心想,如果自己不在,这人说不定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宿怀星不领情。
心想,如果这家伙没来,本座刨开三尺地也找见东西了。
现实是剑仙跟了来,魔尊只好装作柔弱不能自理,亦步亦趋追在对方身后。
窟穴之中盘根错节,有无数支洞。季青冥一丝一丝分开剑识,逐个探索。
宿怀星道:“干脆把山劈了。”
“你那破木头压坏怎么办?”
“……好问题。”
脚下土块忽而震动。
地形又要变了。季青冥正欲结阵,左手腕冷不丁被人扣住。他挣动一下,想到这人身患隐疾,没怎么用力,怕一个不小心把人抽死了。
宿怀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大概今天发生的一切与从前太相似,把不好的习惯带了回来。从前他们深入险境,突遇变故,就是这样你拽我我拉你逃命……
“还不松手?”
宿怀星松开手,尴尬地退后两步。
沙土刹那间变得黏软。第一步还算稳当,第二步黏湿地往下陷。感觉很恶心。仿佛野兽在黑暗中流着涎水,伺机咬了你一口。
宿怀星难受得不行,凭借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扑棱翅膀飞起来。
他轻灵地起身,落到干净地方。
广袖飘动,如同长羽挥拂,尾尖轻轻发颤。
季青冥注意到他的动作,略有些晃神。
移开眼,最大限度催动剑识,飞速在洞窟里搜寻。三息之后,他可以确定:“不在这里。”
脚下已化作浅滩,浓稠腥恶的“水”不断上涌。
虚境所有脏污似乎都冲进这地方。试炼过程中猎杀的妖兽残肢、青云弟子洒落的污血碎肉、还有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
无数多溃烂腐朽的气味融合,非腥臭可以形容。
“快走快走!”
宿怀星最讨厌黏糊糊湿淋淋的东西,哪怕身上没沾到,也感到头皮发麻。他背对季青冥,偏着脑袋观察四周,肩胛骨紧张地抖动。
身后一个声音说:“你……”
“又怎么了?”
宿怀星心不在焉道,嫌弃对方手脚太慢。
那声音有些迟疑。
“有点像……”
宿怀星顿时僵住。
像什么?!大魔头?剑下鬼?说话吞吞吐吐要死吗?!
扭曲的万千支洞将声音碾碎,抖落成若真似幻的叹息。
“像……我的……一个,朋友……”
宿怀星松了口气,哂笑:“你还有朋友?”
季青冥没说话。
载着他,御剑往高处去。
大陆另一端,剑舟抵达青云山。
掌门真人面沉如水。
随行的碧凌谷长老将前因后果讲述清楚:试炼顺利结束,归途路上,师祖发现丢了重要物事,回头去寻。
盛凌霄道:“什么要紧事,能比青云弟子的安危更重要?”
众人噤若寒蝉。
掌门师伯祖说剑仙师祖的不是,他们哪敢作声。
剑舟见证过某些人亲密无间的相处。
顶层小隔间里,信笺、剑谱、灵索、法袍、须弥戒……剑仙的私有物,道君的法器,凌乱堆在一处。
天光昏沉,将一切渲染得暧昧不清,连沙盘残留的血迹都显得靡丽。
盛凌霄捡起地上乱缠的灵索,平静问道:“他们一起走的?”
“是。”
随行长老停在门外,不敢窥伺师祖隐私。
金铃喑哑地响着。
盛凌霄凝视手中细索,指节伸进孔洞,想把死结拆开。
解不开。
缠得更紧了。
御剑登高,非但没有远离那股恶臭,反而冲入恐怖热浪,腥气像是倒扣着闷在瓮中,更加难以忍受。
宿怀星恶心得想吐:“不是说没在这里吗?还不走?”
“等着。”
季青冥不多解释。
虚境不断变化。土块隆起、沉落、伸缩,仿如野兽蠕动肠肉,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物排出体外。
尸山血海形成一个漩涡。
偶尔有光芒闪动,可以辨认出哪些是修士遗落的宝物。
还有源源不断的异物向这里聚集。
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等血浪将木剑带到这里来。
然后下去捞。
宿怀星想想那个场面就反胃,表情十分痛苦:“我突然觉得……呕……不找也行……”
他偏过头,不愿看下方恶心的一幕幕。
“不就是丢了一块木头……以泽很坚强,他受得了这个委屈。我相信他。”
季青冥没说话。
剑识细致精准地监控这片漩涡。等待过程中无事可做,索性捡了几只青云弟子落下的储物镯。
季青冥记得身旁这人和后辈弟子关系好,想让他转交。
“拿开!!”
这人紧紧闭起眼,难受地缩起脖颈。
如果有羽毛,恐怕已经炸开了。
奇怪的想法。
这人并非妖身,他看过,不止一次。
普通的人类躯体。
经脉、气海、剑丸……他都看过。侵略性十足的探查,这人竟然不反抗,傻乎乎站在原地,等他一寸一寸细究。
如果是怀、如果是那魔头,早就恼羞成怒砍过来了。
怎么会感觉他们像呢。
季青冥一时失神。
过了会,他看向某处:“找到了。”
“水”面以下三丈,一只妖兽崎岖地展露身体,木剑卡在它喉咙中间。
剑识微动。
兽皮表面出现一道极细的裂痕。喉骨断开,动静被血浪淹没。
血水涌入骨节之前,淡淡华光包裹住一柄木剑。
平平无奇的一把剑,材质是随处可见的雪松,更别提雕工,刻痕粗糙至极,怕是出自手艺稀烂的初学者。
流光将木剑带出血海。
幽白的火焰生出,在木料表面细致地灼烧一遍。不出片刻,血水和腥气灼净了。
季青冥回头,递去一个眼神。
宿怀星还是有点不舒服,伸出两指,小心翼翼挟住剑柄。
明知道木料经过烧灼干净无比,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离开虚境后,路过一条清溪,他叫停季青冥,挟着木柄跑去岸边洗剑。
季青冥默默看着。
陈旧的记忆忽而翻涌。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夜,山水被月光洗得清净。他赶了很长的路,忘了从哪里出发,只记得跋山涉水见一个人。
仙门不喜浮华艳色。季青冥说过很多次,宿怀星偏不改,那天夜里穿着繁复华美的礼服,姿容之绮丽,几乎灼伤他的眼睛。
看见他,怀星笑了:“季青冥,你来找我喝酒吗?”
他的眼睛很涩、很烫。他迟钝地发觉,原来是热浪扑了过来。火光绵延,烧红半边星空。他听到数不清的尖叫惨嚎,困死在熊熊火海之中。
血流成河。
火光将他们隔在山水两端。
怀星为难地皱起眉,很轻巧的那种为难,好像在发愁明天吃哪种花蜜。
叹了口气,怀星为难地看向他。
“等一等,我有人要杀。”
他涉不过那片血海。
他等的人永远不会回头。
溪水潺潺淹没回忆。
素白身影一路向他走来。
也许因为寻到东西心情不错,也许因为月色清净见之欢喜。
元衡眉眼含笑,语调轻快。
“等急了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