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无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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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浅予是出于一时激愤冲进了火场，却在火舌舔上她皮肤的一刹那痛得清醒了过来。她身上的大衣还是白起的，黑色绒呢遇火即燃，像着了火的黑蝶之翼，她尖叫着在地上胡乱滚了好一阵子才熄了身上的火，手忙脚乱爬起来脱了烧破的衣服扔到一边之后，这才有空打量了一下四周。
供桌和佛堂原应是上好的木头，现下已经燃得勉强只能辨认出个轮廓来，那一尊白瓷观音亦被熏上了一层黑焰，佛莲净火，也保不住在凡间的慈航普渡。
这小红楼应该是木石结构的，地面能看出来是水墨青砖，四壁和外围燃得快，肯定是木质的，只是烧了这好一会儿里头也没见塌陷，想必是夹层中藏有砖石。
四下里烟熏火燎的，黑烟滚滚扑过来，呛得人发晕，她紧紧捂住了嘴，还是无法抑制地咳个不停，眼睛也被熏得止不住地流泪。
伏低了身子，勉力睁着眼搜寻一番，这底下一层却并未看见李修德的踪迹。
她抬头瞧了瞧通往楼上的木质楼梯扶手，火蛇蜿蜒而上早已烧得旺盛，令人望而生畏。
这一瞬，她又想起那个梦境，未知的古堡里，血痕浓重的扶栏，是通往险境还是坦途，不得而知……
看了一眼身后，未燃尽的木料还在不住的往下掉，噼里啪啦的，听着心颤，她一咬牙，埋头快速往楼上冲去，幸而这梯级也是青砖的，除了烫得黏鞋底，其余也并没有什么会拖累她的步伐。
一头扎进二楼里间，这里的烟雾没有楼下浓，火势也没有那么大，她终于能喘口气，一回头，终于见着了李修德。
老人身端背直，跪坐在房间的西南角，他穿了一身泥金色圆领唐装，被火光这么一映，好似整个人已经燃起来了一般。
她心里一紧，赶忙冲过去拉住他，“爷爷，我带你出去！”
情急之下，惯常的称呼想也没想就溜出口来，直到老人缓缓转过来的脸，她这才意识过来，忙改口，“李老先生……”
李修德却笑起来，“我这一生，渴求子孙昌茂，可临了，却只有你这么一个跟我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孙女儿会冲进来救我……”
他的眼睛一贯是精光湛然的，此时映着火焰更加明烈灼灼，几乎令她不敢直视。
“不是这样的……”，她嗫嚅道，“李泽言他……他……”
“他不能进来”，李修德接过话头去，面色平静，“若是此刻冲进来的是他，我反而会失望，很失望。”
盛浅予张口结舌了半天，忽地明白过来，老爷子对这个长孙抱有极大期望，一肩重担均卸下来给了他，他自然不希望李泽言为了任何人以身涉险，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居上位者，须顾全大局，这才是华锐的掌门人该有的抉择！
一时有些迷惑，这场火，究竟是他对于李泽言的试炼，还是，另有缘由？
李修德缓缓站起身来，泥金色衣服上隐隐浮出了些碧蓝色海水云纹的图案，他的手轻抚过画中女子妍丽的容颜，轻叹一声，“无妄之海，譬如忘川，阿蘩，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你有没有，在底下等着我？”
盛浅予这才发现墙上还悬着一副巨大的工笔仕女图，画面浓墨重彩笔触熟练，画中人容色鲜妍明媚动人。
那女子一袭绛紫色高领旗袍，斜倚在象牙白的靠背圆椅上，脚下是开到荼蘼的金朱色的一地菊花芳丛，尽管蓝雀鸟金丝折扇遮了半张脸，露出来是一双明眸却依旧美到摄魂夺魄。
那是开到极盛的牡丹一样的容貌，风华婉婉，气度雍容，可这样浓烈的颜色，艳到令人心惊，难免就会想到“盛极必衰”这样不太好的谶言。
李修德转头看她，眼里还有残存的一抹温柔，“微泠，这是你奶奶，你的眼睛像她，所以那么些婴孩里，她一眼就挑中了你，一向也是最疼爱你……”
“我不是……”，她欲言又止，他明明已经拆穿了她的身份，为什么现在还把她当做李微泠？不是被这火气烟气给熏糊涂了吧？
“这幅画是我画的”，李修德一点一点摩挲着画像，恍若无人地低语，“那时阿蘩还没有跟我闹翻呢。画好了我问她放在哪一处院子里比较好，我以为她要放在正房‘凤栖梧居’里，谁料她说放在‘蘩慈永祜’里吧，因为这小红楼的名字里也有个‘蘩’字。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没想到，她最后的时光也就是在这小楼里度过的……”
老人的手指禁不住颤抖了起来，“从她决意要搬进这里，我就没有再靠近过，我以为这幅画早就毁了，不料她竟还留着……”
毕剥燃烧的声响里，他的声音透着一丝惘然，“是我错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想着多要几个孩子继承这家业才稳妥。如此一生，对不起阿蘩，也对不住碧露，更愧对疏容和慕君，甚至，还要算上慕飏和承衍……人之将死，果真其言也善啊，我这一辈子都是做了决定便不会后悔的人，现在居然有了忏悔之心……”
“您不要胡说了，消防车马上就能开进来了”，盛浅予打断了他的话，她拽着老爷子的衣袖，企图将他拖到更安全的角落去。
他却轻轻一挣拂开了她的手，淡然道，“我不需要人救我，这火是我放的。华锐已经全权交予泽言，有王钧和沈玄辅佐，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我，想去陪她了。”
“可是……”，虽然方才在外头听到莲姨的说辞，早已能猜测到是如此，然而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不知怎的还是很难过，又想起王钧那样冷酷地制止李泽言进来的情形，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说动他离开小楼，煎熬如斯，居然急得哭出来。
“傻孩子，未必活着就很快乐死了就会痛苦，不必替我忧心”，李修德笑着摸摸她的头，绝境之中，仿佛恍惚生出了几分真情来，“倒是你，等会儿还出不去的话，该怎么办呢？岂不是要跟我一起死在这儿？”
她含着泪道，“我不怕死……”
“不怕死，怕不怕会失去自由？”老爷子的一双利眼洞若观火，根本无需她多说什么，早已看得通透，“你现在还会出现在李园，肯定是没听我的话悄悄地走，如今他知道了，肯定不会放你走，既然走不了了，那么，今后就只能被困住了。”
“那我就不出这座楼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横竖外头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真是孩子话”，李修德笑着摇摇头，“我若是你这个年纪，绝对舍不得死。世界那么大，你又何必只困在一方天地里，只跟眼前这几个人纠缠。”
说话间，他抬头望了望屋顶，蘩慈永祜只有两层楼，然而外面看起来足足有三层那么高，就是因为这挑高的木顶藻井，宝蓝与清蓝色六角斗拱，繁复细致地雕刻出了彼岸花和忘川水，火舌早就沿着雕花长窗爬了上去，此刻整个屋顶烧得宛如犹在红莲业火之中，不时有还燃着火的大块透红的木头往下掉，用不了多久，这小楼就会灰飞烟灭了……
心下一凛，他赶紧上前取下那副巨大的画像，伸手在看似平整一块的墙壁上一推，赫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门洞来，小红楼紧挨着野云渡的芦苇寒塘，此刻的夜色深沉里却看不出是否已经是蒹葭苍苍的景象，只是一片黑黝黝。
“这楼顶要塌下来了，快走，从这里跳出去”，李修德一把拽过盛浅予来，叮嘱道，“绕着野云渡走个大半圈，会发现一处断墙碍口，那里可以翻出去”，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如果还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就要彻底撇清和李家的关系，躲着点摄像头，但你如果只是欲擒故纵，那就随便你如何决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可能干涉你们一辈子。今后你要怎样的人生，全凭你自己做主。”
“我知道了”，她此刻也懒得去计较他话里多余的意思，只一边虚应着一边牢牢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爷爷，我们一起跳出去，好不好？虽然你不是我真的爷爷，可我就是拿你当亲爷爷！你听一回我的话好吗？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啰嗦什么！”眼见得有一截横梁烧得摇摇欲坠，李修德发起怒来，一甩手挣脱了她，“不要管我，我向来只走我自己定好的路！”
他揪着盛浅予的胳膊，将她拖回来摁在那洞口前，猛地往外一推，“去吧，别再回来了！”
贴着小楼的那道围墙上，为了防止宵小之徒翻进来，一溜儿全修着淡色琉璃柱子，顶端磨得又细又尖，清凉月色里，宛如一柄柄寒冰利刃。
盛浅予被强行推出来，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枉然扑腾了几下，跌下来的瞬间，右半张脸被尖利的琉璃柱尖划过，一阵剧痛袭来，她还来不及多想，已经“咚”地一声跌进泥塘里。
消防车此刻终于开进了园子里来，“呜啦呜啦”地鸣笛声一路未曾停歇，盖住了这声闷响，救火的人群全都聚在小楼正门口，谁都没有察觉到有人自楼里坠落了出来。
李修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合上了墙壁上的暗门，又无比珍重珍惜地抱起了卫诗蘩的那幅画。
这画像是按照真人比例画的，此刻抱在怀里，就好像真的是抱着自己最爱的女子一般。
生于望族长于富贵，他这一生予取予求，几乎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愿，唯独卫诗蘩，他无心叛她，她却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这样倔强地绝情断爱，他原以为她余生必然是恨透了他，可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幅画依然保存得完好无损，证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吧？
参佛之余，看着这张图，她会想些什么呢……
那段横梁终于是烧透了，挟着火光无声无息地坠落了下来，李修德原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的，自然无意闪躲，死沉的木头掉下来，将他连人带画砸倒在地上。
金丝银线的明光缎，即使绣着无妄海的图样，烧起来也还是一样的快，他在烈火灼心的痛楚里，艰难地伸出手抚摸到画中人的面孔，喃喃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阿蘩，别再恨我，等一等我……”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无妄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