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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章 第七节 梦蚀忧 ...

  •   孟石今晚也离开了基地。这会儿,他坐在国家大剧院小演奏厅里,穿着唯一的一套黑西服和平时总穿的白衬衫,兜口还插了块白手绢。出门时,他叠了半天,才终于将没有褶子和污渍的一角露了出来,胡子刮得溜干净儿,脚边放着旧报纸包着的几束麦穗和白色百合。
      白执在院儿里撞见孟石,见他敞开的羽绒服里是这身行套,来了句“帅”。搞得孟石心里很乐呵,嘴上又往回憋,把白执逗乐了。孟石这套衣服一年就见光那么一两次,白执头一次见,大晚上的,再配上他眉目舒展的表情,怎能不让人有些遐想?
      此刻,孟石的眼睛盯着舞台左前方的一个身影,整个交响乐团在他眼里都是糊的,是那个纤细身影的背景而已。白海洋身穿黑色长裙,坐在黑色三角钢琴前,黑色长发掖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和修长白净的脖子,眼波都灌注在手下的黑白键上。演奏的是德沃夏克的交响曲,曲子进入高潮,她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翻飞,身体前倾,裙上水钻折射出几道光,倒映在他眼里。
      十年前,他二十岁,她十三岁,他是她的美术家教,她是他的天使。那时,孟石白天在路边摆摊画肖像,也卖他自己的作品。没客人的时候,就搞创作。画和颜料都被他放在一个类似五斗橱的铁架上,绑在摩托车后座上。到了一个地方他就拉开五斗橱展示,城管一来就马上关上,背起画板骑车就跑。这套动作他做过多次,最高记录是十秒,从未失过手。有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戴着眼镜,很儒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山村民间画艺人。他买了两幅画,一幅是后脑勺肖像,十指交叉放在脑后,另一幅是一个树桩。买完又问他愿不愿意给她女儿做家教。那时,他一幅油画卖两三百,给人画肖像就二十。这活儿报价可观,一个月四次,每次一小时两百,生活费到手。虽然远点,他有摩托车,就接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骑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那个小区门口的情景,保安和一只吐着舌头的棕黑色狼狗一起虎视眈眈地瞅着他,死活不让进。正当他要转身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跑了过来,和保安打了个招呼,把他带了进去。那妇女说,叫她王姐就行了,海洋很喜欢他的画,在等着他上课呢。孟石想一个小学生能懂什么。他的画都很写意,比如树桩上歪歪扭扭的年轮被他涂成了七彩的。那肖像一只手是橘黄,一只手是深褐,后脑勺又是绿的。
      门开了,一个高挑的穿着黄棕色格子裙的少女出现了,周日上午的阳光在她身上打了个弯,弹得四处都是。少女掬起两个梨涡,眯起了狭长的、亮晶晶的眼睛,说了一声,
      “孟老师好!”
      孟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了句你好。在那几秒之间,他的脑子受了光和色彩的刺激,自动把眼前的情景变成了一幅油画。少女鹅蛋形的脸被中间高挑的鼻梁一分为二,底下是一张小巧圆润的粉红小嘴,对称,立体,古典……这些词儿在他脑子里不停冒泡,最后混成了一个白海洋。然后就是他不愿回想的,他脱了鞋,左右两个大母脚趾尖儿从袜子上的破洞露出。幸好那双拖鞋是不露脚趾的,少女也好像没看见。不过临走时,王姐给他的信封有点厚,里面有上课的酬劳,还有一双男袜。那幅画和那双袜子都被他藏进了心里,不知不觉就藏了十年。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白父为什么找他来教她。她的画比他的还要五彩,她可以把天和人涂成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有一次,他来早了,看到她上音乐课。她的音乐老师让她随便用右手弹几个音符,他用左手弹和旋,然后跟她讲解作曲的基本原理。白海洋曾经骄傲地给他看自己指尖儿的茧子,迫不及待地跟他秀她作的曲子。她为他创作了首《致孟石老师》,旋律跟《哆啦A梦》有点像。
      一阵掌声将他拉了回来。演奏结束了。望着台上和大家一起起立鞠躬的白海洋,他不禁想,二十三岁的她,长大了。孟石缓缓走到化妆间,将鲜花送给了白海洋。
      “谢谢石哥!”
      “这次回来呆多久?”
      “两个礼拜。上海还有一场演出,然后就随乐团回美国。”
      她已经是懂得含蓄微笑的大姑娘了。孟石忽然怀念起,她之前那种完全敞开、不打折扣的笑了,像是阳光下的格桑花,亲切而又充满生命力。这时,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捧玫瑰。
      “尤思,你才来!你的座位一直空着。我和我哥去吃饭了,没空陪你。”
      说着就挽起孟石的胳膊要走。
      “我错了,大小姐。”
      男子微微鞠躬,献上鲜花。白海洋忽地咧开嘴笑了,露出了左上角的一颗虎牙。一刹那,他看到了那朵格桑花。他的思绪又飘远了。她是有些男孩子气的。孟石记得她拉着他,给她家院子里两棵高大的木兰树装鸟窝的样子。她比他爬的都灵巧,一看就是老手儿。他夸她爬得好,她就给他看她膝盖上的疤。不只那一处,她胳膊上还有些小白印儿,那是她捅马蜂窝留下的。
      “这么俗气。看石哥这束多有品味。石哥,这就是尤思。尤思,这是我孟石哥哥。”
      这朵格桑花现在为别人绽放了。孟石的心暗暗往下沉,脸色也不自觉沉了下来。
      “海洋总提您,说您才是她真正的艺术启蒙老师。”
      孟石回过神,碰到对方探寻的目光,知道了自己空白的那几秒里,心底的秘密被对方窥知了,而对方却善意地维持着微笑,就好像当初海洋假装没有看到他袜子上的洞。在孟石眼里,尤思的微笑带着阳光晒过的高级白衬衫的味道。
      “过奖了。”
      两个男人微笑握手。此时,他终于将海洋信里的尤思和眼前的人对接了起来。他明白那件衬衫高级在哪里,针脚细密。他突然嫌弃起自己的衬衫了。网上淘的,一百块三件。他很清楚上面那些线头的位置,就是懒得剪。
      “我们一起去吃个饭,为海洋庆祝一下吧。”
      “不了,我有点事,得赶回基地,改天吧。”
      “好。改天。”
      在一对璧人的目送下,孟石努力稳步走出剧院。夜里,风夹着雪片儿打在脸上,他朝车子走去。周围有人奔跑,有人快走。有个小胖子在一块冰面上溜过,没刹住,撞了他一个趔邂。手蹭到了一辆车的前栅上,流血了。他看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雪上,把一片雪融了,又和雪水冻在一起,变成了红色的冰。小胖子吓坏了,跑回去跟他妈要纸巾,给他缠了上去。
      他上了车,发动,眼睛望着前方,从灯火辉煌的市中心,向北面的漆黑之地开去。车子
      行驶在高速上,突然变道,停在路边。他扔掉红透了的纸巾,看着血往下滴。另一辆车被逼得急刹,横在了路上。一个男人甩上车门,向孟石冲了过来。
      “你活腻歪了吗?”
      那人看到车窗外滴血的手和车内目光呆滞的人,悻悻而去。
      “是个神经病,算我倒霉!”
      两分钟后,孟石抽回手,发动车子,加到100,朝刚才那辆车追去。近了,比了个中指,扬长而去。风灌进车里,让他清醒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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