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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四章 第五节 假自在 ...

  •   “活着?”
      六天后,吴升给孟石发了条短信。十年来,从山上下来,和信号一起冒出来的总是这么一条信息。
      “嗯。”
      “又省事了,不用给你收尸了。”吴升挤怼道。
      孟石笑了,被人牵挂的感觉还不错。六年前,白海洋出国了。孟石就开始流浪于各个艺术营,靠给知名画家当小工谋生,就是画一些巨幅画上的边边角角。一天收入四五百块,不过一个项目完成后,他的生计就没了着落。纵然省吃俭用,画画用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一次他青黄不接时,看到艺术营告示牌上的招聘广告,敲了魂翼的门。吴升接待了他,看了他画作的照片,随便聊了几句,便留下了他。从此,他再也不用漂泊流浪了。虽然吴升只比他大两岁,但待他如父如兄。两年前,特别创意小组的平面设计离职了,他就加入了这个小组。
      “下午四点有个电话会,方便参加吗?”
      “方便。”
      孟石想,那时候在路上,刚好休息。
      四点整,Steven、孟石、费羽和白执、吴升四方上线。
      “首先,恭喜你们,上回那个SUV案子通过了。对方还很喜欢孟石的骏马追鹰图,还问可否卖给他。”
      “抱歉,Steven,那幅画,我不卖。”
      “没关系,无论如何,这次你是最大的功臣。”
      “别这么说,我就是路上随便画了一幅画,最后还得靠你们风马牛不相及地牵强附会。”
      “你又活过来了,是吗?”吴升道。
      “哈哈哈……”
      孟石笑了。有兄弟,还能笑,活着也不赖。孟石此刻才觉得终于站在了平地上。他仰倒在后座上,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出来。
      “好,功劳、分红你们内部讨论,总之,辛苦你们了!”
      他们这一组历来如此,特种兵、特种活,打来鸡,抓住驴,内部自己瓜分,不按规章,就如同他们这天马行空的行程。吴升历来都是四人平分,无论在某个项目上谁的功劳最大,因为吴升认为,历来,小组成员间的超越金钱的化学反应是他们的战斗力,也是温暖所在。他不想破坏,其他三人也不想,所以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复杂的关于金钱与权力的政治。
      “温总他们马上就上线了。她跟他们董事长汇报后,有新的想法,要来跟我们讨论一下。”
      “Hi,Steven!”
      再次听到这兴致高昂的声音,白执觉得平静了,能说的他都说了,没想到憋了五年的话,说出去后,感觉这般轻松。
      “Hi,萌!”
      “各位好,知道大家天南海北的,召集起来不容易,我就简单把董事长意见转达一下,再听一下各位的意见,可以吗?”
      “没问题,您请。”
      “董事长同意战略合作,软件开发、推广、后期运维费用都由我方承担,你方可以获得30%应用纯利。前提是,一,软件IP我方占51%,我方对应用开发决策具有主导权;二,平台命名为‘自在每刻’;三,应用纯利我方占70%。”
      “目前,你们对软件开发有什么意见吗?”吴升问道。
      “我们想要加强它的成长功能,突出成功导向。比如,将‘空’子模块变为‘梦想’子模块,通过引导用户进入梦想中的成功场景,来强化动机。这在国外成功学领域已应用多年,诸多成功人士以不同形式使用过这种方法。”
      “请问,您怎么理解‘自在’?”吴升进一步追问。
      “‘自在’就是人在一步步满足需要后,到达最顶端的自由随意状态。按照马斯洛需求金字塔,要从底层物质开始。所以最初人们都是要胼手砥足地奋斗,而通过软件自动化管理自己,可以缩短这个时间。”
      看不见人脸,但吴升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是一派自信地侃侃而谈。他能想象温远萌那理性沉稳的职业面容。
      “所以您认为,人应该像机器一样被内置一个‘成功程序’,以幻想成功开始和结束一天,是吗?最好做梦也想着成功。这样就可以快速自在了?”吴升问道。
      “我相信 ‘有志者事竟成’。”温远萌毫不退让。
      “萌,请允许我插一句,”Steven打断道,“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安迪•沃霍尔的一幅插画,一位成功女性,坐在通往云霄的梯子上,悠闲地抽着烟,在她脚下几百米远的地方,是渺小的高楼大厦。那篇文章的标题是‘Success is a Job in New York’——‘在纽约,成功是一份工作’。你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理解。这就是我们希望这个应用达到的效果,这就是它的最大卖点。如果可能,在宣传时,还想借用一下这幅插画的创意。”
      温远萌继续顺着自己的逻辑辩驳。白执笑了,
      “那些一辈子在梯子中部、底部,甚至于摸不到梯子的人,他们在到不了梯子顶部时,该怎么活着?天天靠做梦,打鸡血吗?你去一下精神疗养院,那儿的人天天都在做梦,打鸡血,他们自在了吗?”
      白执越说越激动,有些对事也对人了。其实,他心底里要否定的,是她这种偏激狭隘的经济型、权力型价值观。白执并不否定任何一种价值观,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面对她,他一直是克制的,但实在无法接受她这种偏激狭隘。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和母亲所受的苦。他认为,方向无所谓好坏,但六重需要的境界,还有人天生思维的弱点,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破坏,他是刻骨铭心的。他深知,父亲一味地注重那第一重需要,以物质和金钱的数量来衡量成功,还有过强的占有欲,在母亲和他自己的人生之间,又在自己和他自己的人生之间划线不清,以爱之名和钱之力,操控母亲和自己的人生。最终父亲自己也活在莫名痛苦中而不自知,眼见他那早生的满头白发,藏也藏不住。他时常无奈想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然灾害了,所以他想凭一己之力去阻止即将发生的另一桩自然灾害。但阅人阅世更久些的吴升觉得,以温远萌的个性和她现在的阅历,争吵无益,于是平静道,
      “我开发这款自我管理软件只想帮我们自己看清自己,还有这个世界,身心平衡自在地走向自己心里向往的终点。软件的宗旨不可以变。”
      “换句话说,‘自在’包括了‘成功’,‘成功’只是事这个模块,只是‘己’中,马斯洛需求的第一、第四和第五重而已。‘自在’还包括了‘己’的另外几重需要。成功也不过是在人与人之间需要交换中换回来的,只用 “成功”做人生导向太偏激和狭隘了。”费羽冷静地一语道破。
      吴升朝费羽点了一下头,淡定总结道,
      “过度偏激地追求某一重需要,而忽视其它需要,比如,身体,爱和更高的精神追求,还有自己血液中的原始呼唤,人是不能自在地活着的。因此,作为这个应用的原创者,
      一,我不同意让渡IP开发权,但在开发过程中,可以考虑贵方意见;
      二,纯利可以再让10%,我方只拿20%;
      三,在第一个条件成立的前提下,可以赋予贵方平台冠名权。”
      “吴总,你们的意思我懂了,但抱歉,董事长指示IP这一条是不可谈的。十个应用,九点九个会石沉大海。当今社会,‘成功’两个字比‘自在’更吸引眼球,大家更愿意买它的账。在商言商,我坚信,以成功为导向,是它突出重围的唯一希望。”
      “理解。不管怎样,感谢你们认真考虑了这个应用。”
      不是所有人的认知都可以在一个层面上,多年的阅历让吴升更懂得进退。
      “不客气。广告和平台设计咨询这里,我们还是会继续合作愉快的。”
      “嗯。修改后的广告提案和平台设计咨询报告会在月底前提交。我们会加快进度。”
      “辛苦各位了!”
      温远萌客气道,眼里带着隐隐地自得。她觉得自己手里拿着一把从小打造出来的关公刀,用的材料都是世上最硬的东西——市场、金钱、权力——真正控制这个世界运转的东西,所以一人对阵几个,自己也绝不会输。白执看到她这种神色,心里恨恨地想到“无可救药”四个字,然后再也不多看她一眼。
      “不客气。”吴升也程式化地客气了回去。
      “好,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会议就结束了。魂翼这边的都先别下线。”Steven道。
      温远萌下线后,Steven问道,
      “目前软件开发资金缺口有多大?”
      “我们还没有算。”吴升答道。
      “公司和我个人一般只预留下一年的运营成本。其它的钱都投出去了。你知道的,升。”
      “我知道。我的钱也是,今年两个艺术营和一所乡村学校,我也都投了。”吴升道。
      “我的钱除了爬雪山烧掉,也都跟着你们投进去了。”孟石道。
      “我这有点积蓄,”费羽道。
      “我也有点,”白执道。
      “你们两个就算了吧。一个刚毕业,一个还没毕业,能有几个子儿?”孟石笑道。
      “这个我们从长计议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需要完成再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它做出来。”吴升说道。
      “我们一定会把它做出来的。据我之前给一家IT公司做市调的经验,一般软件开发的费用不高,大头都在宣传和运维上。”白执说道。
      “我相信我们靠自己一步步弄,一定能把它做出来。”费羽道。
      “放心,我也跟着你们整,奉陪到底。”孟石道。
      “我相信你们。”Steven说道,“行,今天就先到这。你们在西藏,注意安全和身体啊。”
      “嗯,拜,Steven!”
      “拜!”

      放下电话后,红鸥会议室里,讨论继续。温远萌微微一笑,说道,
      “我和董事长讨论出的B方案就是,如果谈判破裂,我们就自己开发一款同类软件。芳宁,能从你们技术部平台开发组调派人力成立一个软件项目组吗?”
      “可以。公司平台开发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后续优化和维护。不过,我建议找一个有相关软件开发经验的总程,在总体策略和理念上会更有保障。” CTO李芳宁建议道。
      她本科学心理,和温远萌是同学,研究生时读了IT,后来又去学了管理。她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勤奋踏实上进,学了这么多,只因为都是热门,有前途。温远萌给她高薪将她招了进来,让她感激不尽,全力效忠。说到底,她效忠的是高薪。作为心理专业人士,她也并非不认同吴升他们。
      “资金上,有问题吗?心蕊。”温远萌问道。
      “按照预算,目前人力这里还有富余。挖个IT总监级的人手,是没有问题的。” CFO宋心蕊答道。
      “好,芳宁,会后你将岗位需求交给人力部,抓紧推进。大概需要多久能出软件?”
      “两到三个月吧。取决于对最终产品的要求了。可以很粗糙,就像这个原来的Excel表格一样。也可以很精致。”
      “那就加派人手,缩短到一个月,而且要精致。”
      “有些风险。这款软件含有心理方面的内容,有些不确定性,需要等待用户试用反馈。需要时间。”李芳宁谨慎建议道。
      “那就边做边看。尽力缩短周期。辛苦了!芳宁。今天会议就到这儿吧。”
      温远萌草草结束了会议。那次咖啡馆会面后,温远萌就像是一头受伤的母狮子,被困在了四面不透风的禁闭室里,她要把墙撞出一个窟窿。她也是学心理的,怎会不懂得那最基本的原理。除了所有人看到的表面上那重急功近利的动机,另一重动机对她自己也是隐形的。早在五年前,临去美国的前一晚,她还在苦苦哀求。白执在对她说出志不同道不合那句话之后,挂上了电话。她彻底陷入了无边的绝望,四肢瘫软地倒在了沙发上。从那一刻起,她就患上了PTSD。但对他的执念加上天生好强的性格让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无论有多渺茫,这一次也是如此。她不信志不同,就真的道不合。何况他们都是心理工作者,怎会不同?她太忙了,忙学生会工作,忙创业计划,除了他给的理所当然的关心,她不曾想过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走上心理学的道路。直到咖啡馆的那次会面,她才停下来想了一下。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意味着她要彻底地坠下深渊。她的价值观加上强势的性格使她只能继续以这种方式来争取。
      那天从医院回来,她一直失眠,吃药也没用,她又不敢再加大剂量,所以此刻头疼得厉害。她奔回了公司附近自己独居的公寓,吃了一颗安眠药,拉上了窗帘,阳光被遮光帘完全隔绝在外,室内如同黑夜。这次她尝试了想象放松法,回想当年一头疼,白执就给她按摩的情景,抱着枕头,满心幸福地睡去。这是她这些年除了安眠药之外,吃得最多的药了——想象爱情。在她的想象里,他从未离开过她,也不会离开她,他只是需要时间消气。窗帘外,阳光下,世界在她的想象之外运转着。她暂时看不到、听不到了,就这样不再醒来多好,她时常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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