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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剪烛(咩策) ...


  •   你死我活。

      “段将军……几月前马嵬驿之战取胜,全家老小皆为将军所救。贱奴无以为报,只能凭这条贱命换将军一个痛快,少受折磨……”
      “不必,此乃分内之事。”
      他睁开双眼,朝那行刑者投去一瞥。乌黑如缎的发散开来,下巴扬起的弧度仍存着将军的凌威,好像赤身露体在众目之下受刑也不能折辱他。左眼角有一抹青色鱼形印记,衬在脸上,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更添了一些末路穷途的孤傲。
      “何况皇命不可违,叫我受三千三百刀,那便一刀也不能少。”
      那行刑者还欲言语,却被他打断了。
      “你只需做好你的事情,动手吧。”
      他刚要重新闭上眼睛,视线掠过远处,一反从前的波澜不惊,顷刻间变了脸色。
      何曾在这位将军面上见过此等情形,刑行者心生疑惑,循着望去。
      只见远处一抹残阳如血,如血残阳衬着一身黑袍。恨天高并眉间一抹鹤红,凤目薄唇,冰骨白肤,冷冽嶙峋,戏谑招摇。
      那人一步一步走到将军面前来,所经之处纵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行礼,神色倨傲得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眼。用冰冷的手指托着他的下巴,自上而下慢条斯理地审视着,目光放肆露骨有如实质,让他硬生生地觉出一股羞耻。

      他们毫不掩饰地对视,好像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一些什么东西才罢休。
      “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
      一双鲜红薄唇中吐出的言语冰冷如铁,
      “陵迟故也。”

      他狠狠地瞪着那人,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来,
      “谋祸不忠。”
      这时候,他灵魂深处从未显现过的孤绝狂傲逸散而出,和骨子里蕴养的儒雅温和混杂在一起,发生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仿佛蒙尘的珠玉骤然重现光华,灰暗的石皮剥落,浓翠欲滴的祖母绿显现真面,让人尝到一种赌石般的快感。
      那人的眼里几乎显现出了欣喜的颜色,他这么一笑,艳色横生,愈发妖相毕露。
      “呵……忠是什么,义又是什么。你忠你义,却落得这样下场。”
      “下辈子,可莫要忘了。”
      那人收手转身,毫不留恋一般。
      “那便如将军所愿,一刀不少。”

      天策右翊卫主将段世秋,包庇纵容,治下不当,祸及朝廷。念其忠心,不责其族,凌迟处死。
      三千三百刀。
      磔于市。

      【角木蛟】
      埋葬若还逢此日,三年之内有灾惊。

      画廊绣舫,小桥流水。
      七秀坊今日来了个有趣的客人。踏炎烈马,红衣银甲,一头散乱束起的白发。不显得怪异,反倒别有一种英俊潇洒。
      段世秋蹲下身子,伸出双臂,微笑着等待对面的小小身影迎过来。
      “绾绾?”
      “秋秋!”
      那是个粉衣粉裙的小姑娘,听见这声呼唤,攥着手上的大扇子,玲琅璁珑,如一只蝴蝶般扑进他的怀里。
      却在看见他的头发时愣住了,抿着小嘴,瞪大了一双杏仁眼,转而仔仔细细地瞧他眼角。忽而展颜,认定般叭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上。她唇上涂着的花蜜沾在段世秋脸上,甜美的馨香扑了个满怀。
      “秋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呀?”
      段世秋笑着哄她,
      “因为下雪了呀。”
      绾绾伸出小手,轻轻拨弄他额前垂下的一绺白发,闻言歪了歪头,
      “雪?雪是什么呀?””
      “雪啊,是北方才有的东西,落在头上,头发就变白啦。”
      绾绾皱起眉头鼓着脸颊,疑惑不解。不过她很快就不再思索这个问题,白头发的秋秋也是最好的!
      她用手指碰了碰段世秋的脸,
      “秋秋,你怎么这么冷呀?”
      段世秋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
      “绾绾觉得冷吗?”
      她笨拙地搬起段世秋的一只手,企图用自己小一号的双手包住他的。
      “秋秋冷吗,那以后绾绾来给秋秋暖手吧。”
      段世秋脸上笑意更深,
      “好啊。”
      她又仰头看着段世秋那双眼白微微泛红的眼睛,嘟哝着,
      “秋秋,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看我呀?”
      “秋秋去打仗了……”
      绾绾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知道!圣意不察,忠臣含冤,妖道谋祸,气数尽矣。而今已是改朝换代,天下大同,秋秋你不用再去打仗啦。”
      段世秋眼中一凛,温声问道,
      “绾绾,这是谁告诉你的?”
      她揉着裙角,犹豫了半晌,
      “是个黑衣服的漂亮仙子……就是他!”

      段世秋循着绾绾的指尖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人云袍鹤氅,沾一身浮墨,恨天高并眉间一道鹤红。小孩是一个紫衣女童,面相冷淡,一只手抓着大人的袖角。
      霎时,生前与死时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眼前一黑,仿佛当头一棒,他几乎立刻认出了这个人。
      “迟阳!”
      那人挑了挑眉,眼里充满了欲擒故纵,
      “你认得我。”
      段世秋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侧身将绾绾挡在自己身后。
      他认得这个人!不仅认得……
      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绾绾毫无知觉,见到迟阳身边的紫衣女童,非常兴奋地要跑去与她一起。段世秋没能拦住,又不愿大声呵斥她,一时间左右为难。
      紫衣女童被绾绾拉着手,往迟阳面上看去。迟阳感到她询问的视线,低头回应她,
      “去吧。”
      “等等,绾绾不能乱跑……”段世秋极力试图挽回。
      绾绾完全没能收到他的担忧,和云拂一起玩耍的喜悦心情已经充满了她的心。
      “我知道啦,有云拂在呢,一会儿就回来!”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跑走了,只剩下两个大人相对,气氛凝滞。
      迟阳漫不经心地开口,
      “段将军,被埋在坟地里的滋味如何?”
      段世秋冷冷地回答他,
      “不如何。”
      迟阳不置可否,转了话题,
      “绾绾很可爱。”
      段世秋拧起眉头,心中警铃大作,
      “你不要动她,有什么冲我来。”
      迟阳好像没听到一般,轻飘飘地问,
      “改朝换代,你觉得她长大了吗?”
      段世秋如遭雷击,恍然大悟,心里自从见到绾绾之后的迷惑不安终于找到了答案。甚至于迟阳和云拂已经离开,绾绾叫了他几遍,才反应过来。
      他蹲下身来,抱着绾绾小小的肩膀,难掩急切地问她,
      “绾绾,绾绾记得自己是几岁吗?”
      “十岁呀,绾绾十岁。”
      段世秋愣住了,
      他死的那年,绾绾也是十岁。

      再看绾绾睁着眼睛满脸疑惑的天真模样,心中忽然升起浓重的愧疚之感。如果她能正常长大,现在大概早已嫁人……
      到底是他之过……
      绾绾抬起小手拍了拍段世秋的脸颊,
      “秋秋?你怎么了?”
      段世秋回过神来,极力保持着微笑,柔声对她讲,
      “没事……秋秋带绾绾去街上好不好?”
      “好呀,绾绾想吃云澜阁的桂花糕!”
      “还有老爷爷做的糖葫芦?”
      “嗯!”

      段世秋将绾绾抱上马,自己则牵着缰绳步行。行至街头,见一群富家子弟纵马而来,马前一女子躲闪不及,踉跄扑地。千钧一发之际,段世秋近前,拔枪挡下了那匹马。
      那女子感激不已,自说是万花谷的医者衍姑娘,她面貌清雅如莲,一身书香墨韵。温声细语,平易近人,见绾绾玲珑可爱,欢喜得紧。
      那衍姑娘见段世秋不过而立却已满头华发,想要为他作诊以报救命之恩。可绾绾看上去不太喜欢她,段世秋顾及于此,便拒绝了她,就此别过。

      迟阳则带着云拂一同去往皇城角落里一处鬼宅。
      听说这座前朝府邸里原是住着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慕容,后来被弃,死在这里,成了冤魂。每至半夜总有女人哀叫啼哭的声音,自然也就成了阴宅。
      看上去倒是气派,只是房檐上吊着两个灰蒙蒙的红灯笼,活像死人瞪着浊白的眼睛。
      被身后的紫衣女童拽着袖子,迟阳耐着性子回过头去,叮嘱她,
      “云拂,在这等着。”
      云拂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门外骄阳似火,门内阴冷森寒,厚厚的灰尘下该是富丽堂皇。画屏素纱琉璃架,金钗玉枕红霞帔,四角雕花的红木案上,搁着雪白画纸,上面隐约一张人面,看不清晰,只是好像有一条青色小鱼。
      不知何处传来女人的怨语,那呼唤中充满了懊悔不甘与浓浓的留恋,甚至还有一线期盼。
      “段世秋……段将军……”
      “段将军……慕容非你不嫁……”
      黑衣道者发出一声嗤笑,
      “段世秋已死了。”
      那碎碎念着的女人声音戛然而止,
      “……死了?段世秋……死了?”
      声音徒然尖锐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段将军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迟阳自袖中抽出一张红白分明的符篆,夹在指间,符纸自动燃烧起青白色的火焰,将这宅子里的死气驱除。
      “西市牌坊,剐了三天呢。慕容姑娘,段世秋受刑之日……”
      “正是你在金銮殿上一舞倾城之时。”
      许是命不久矣无力反抗,那声音哽咽起来,委委屈屈的样子,想必做了女鬼也是惹人爱怜。
      “不!不!她说我与段将军三生缘定……是你拆散了我们!”
      “那便去黄泉路上看看,那块石头上有没有写着你与他的名字罢。”
      迟阳不作停留,向门外走去,
      “贪图富贵荣华,自作自受。”
      背后阴风乍起,女人的尖啸哀嚎刺痛耳膜,
      “我恨!她骗我!你也骗我!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迟阳原本胜券在握,没想到离开那阴暗地方重见天日,双眼立时感到钻心刺骨的痛。身子一个踉跄,旁边的紫衣女童立刻赶上前来扶住他。
      又看见他紧闭的眼睛下淌出鲜红的血来,沿着脸颊滴滴答答地落下血珠,一时间慌了手脚。
      “师尊!”
      迟阳按住她的手,
      “没事,不过是报应罢了。”

      三生石上本是没有字的,若要将世间每个人每一世的姻缘都记下来,一块石头怎么写得下。
      那所谓缘定几生,岂不荒谬?

      作为绾绾的义父,段世秋暂居于七秀坊的客所,房内布置简洁精巧,小院中甚至还有一眼温泉,简直让段世秋受宠若惊。
      改朝换代,世间事于他已无意义,唯一不能放心的是绾绾。他想,再怎么样,绾绾不能一辈子跟着他。便想到了先前见过的衍姑娘,或许她能医好绾绾……
      正沉思着,忽觉身后异样声音,段世秋顿时警觉,
      “谁?”
      如同最狡猾的猛禽总在夜晚出没,意外总在月色被阴云遮蔽之时发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他肩后伸出,撩起一绺浸饱了水的白发。
      “嘘……你不想让绾绾听见罢?”
      段世秋身不为所动,心里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令他困惑的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
      在他背后,迟阳沉默不语。忽然想起当年段世秋出征前,奉皇命来司天监向他询问战事。
      红衣银甲的年轻将军单膝跪在他脚下,他垂着头,却没有一点奉承的感觉,铁蹄也踏不断他的脊梁。
      “请教仙长,此去吉凶。”
      铁甲好像还来不及擦净,带着战场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冲撞了殿内清冷的沉水香。
      迟阳却觉得好闻得很。
      可看他低眉顺目,每个动作严苛规矩,一个眼神都是尊敬和忠贞。
      又没来由的让人厌恶。
      于是他答,
      “谋事在人。”
      天下名将,无往不利,不会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权谋中。

      段世秋转过身去,看见迟阳垂眸思索,突然微微扬首,对着他笑了一下。
      “为什么?”
      他笑起来,一身阴翳褪去,如同千山雪化。但正因雪化,才能看见雪下曾掩埋的,残忍的东西。
      段世秋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腾然而起,莫须有的罪名和无妄之灾令他几乎失去理智。他突然伸手攥住了迟阳的衣领,一把将他贯进水里。
      当迟阳毫无抵抗地被他按进水里的时候,段世秋忽然心生恐惧,手上使力,又将他从水里提了起来。
      迟阳浑身湿透,趴在段世秋肩头,与他交颈相贴,一边笑一边咳着。
      他们两人的身体一样冰冷,即使浸在温水里,也让段世秋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感到他冰冷滑腻如蛇的身体,感到他的呼吸,才觉得这是个活人。
      你与我可有什么仇怨,为何要这样做?
      未得到答案,段世秋不及思索自身的反常。这时,鼻尖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竟让他觉得有些口渴。
      待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寻那个气味时,迟阳伸手朝他的肩膀推了一把。
      他们隔开了一点距离,夜里昏暗,但段世秋看得很清楚。浸湿的黑发腻在颈间,苍白的皮肤被水汽蒸得透明,几乎能看清下面青色的血管。
      迟阳半阖着眼睛,看不清神色,只是玩味地勾起唇角,
      “大概我们八字不合,你天生克我。”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迟阳有所觉察,向后一退,竟然踏空了。
      便顺势被段世秋按在了水池边上,粗暴地扯开他的领口。无法控制地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他的喉咙。
      湿透的白发爬上颈窝与脸颊,脊背弓起紧绷着的线条,吞咽的声音在淋落的水声里分外清晰。
      迟阳动弹不得,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笑声来,
      “疯狗一样……”

      夜深人静,一豆烛光默立,一只纤纤素手执着银剪,轻轻剪下一段烛芯。
      烛焰一闪,明亮了些许。

      【房日兔】
      葬埋多有不吉利,起造三年有灾殃。

      “绾绾长大了,想嫁什么样的夫君啊?”
      “嗯……要和秋秋一样好看!”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立马改了口,
      “不行,要比秋秋差一点点。”
      段世秋仍是笑着问她,
      “为什么呀?”
      “因为秋秋是最好看的!”
      段世秋屈起手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尖,
      “等绾绾长大了,秋秋给你十里红妆。”

      粉衣粉裙的小女孩坐在将军臂弯里,伸出手拨弄他的白发。
      “秋秋,我们要去哪?”
      “去衍姑娘那里,给秋秋瞧病。”
      绾绾撅着嘴想了想,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
      “好吧,绾绾听秋秋的。”
      段世秋本意是想让衍姑娘看看绾绾的状况,但又怕她听见衍姑娘的名字不肯去,便以自己看病为由将她哄过去。绾绾总是不愿拂他的意的。
      衍姑娘的医所在花海之中,屋内弥漫药香,令人心神安定。衍姑娘净手之后,为绾绾把脉。
      在段世秋转身的当儿,绾绾低着头小声地威胁道,
      “你别想把秋秋抢走!”
      衍姑娘听见只是笑笑,眼里是绾绾这个年纪还看不懂的情绪。

      衍姑娘以寻常医术,查不出绾绾的异常。待段世秋告辞之际,又与他说此非常法可医,大约是妖邪近身之过。
      段世秋立刻想起了迟阳。他本不愿再与这人有所交集,可为了绾绾,他还是不得不去找他。

      他们乘车至纯阳宫,下车之时,绾绾忽然叫住段世秋。
      “绾绾,要秋秋抱。”
      段世秋毫不迟疑地蹲下来将她拥进怀里,她枕在段世秋肩窝,茫然的睁着眼睛,双目无光。慢慢摸到他腰带上佩着的短匕,握进手里,突然从他后心扎了进去!
      “绾绾!”
      段世秋全然没有防备,生生受这一刀。内心惊骇之余,不觉疼痛,丝毫不退。反将她抱在怀里,颤着手去抹她嘴角涌出的血。
      “绾绾……绾绾……”
      这反常来得又快又急,令人不敢置信。那血止也止不住,抹不干净,反而把绾绾白净的小脸弄脏了。征战多年,沙场上血流成河都吓不住他,却在这么一个口角淌血的小孩子面前方寸大乱。
      段世秋想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他束手无策,冷汗涔涔,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血染红粉色的裙裾,再染红他的衣袖。那种鲜活的气息迅速地消失了,脸颊上还留着富有生气的红晕。她合着眼睛,羽睫重重,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像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睡着了一样。

      华山覆雪,满眼皆白。
      紫衣女童自殿外走进来,拉住黑袍道者的衣袖,
      “师尊,段将军要见你。”
      话音刚落,外面急急闯进一个红色身影。顾不得唐突,开口便问,
      “你能救绾绾吗?”
      迟阳闻言,缓慢地转向声音所在的方向。却不置可否,半垂着眼帘,仿佛在思索。
      段世秋咬紧牙根,双膝弯曲,跪在地上。
      “救她……”
      “求你救救她。”
      他垂着头不肯仰视他,鲜红的翎羽搭在肩膀上。脊背微微弯曲,是为了将怀里的小身体抱得更紧。
      沉默了许久,云拂仰起头来看迟阳的神色,轻轻地唤他,
      “师尊。”
      迟阳仍是沉默不语。
      能领千军之阵,入万敌群中。悍勇无畏,铁血丹心之将,肯将千金之膝磕在地上,向仇人求情。
      为了一个小女孩?
      他终于颔首,
      “可以。”
      段世秋见迟阳抱过绾绾放于阵中,背对着他作法。云拂早已退避殿外,他仍立在原地,也未受驱赶。
      迟阳割破手腕,鲜红的血珠成串滴落在阵中,几乎能听见血珠砸碎在地砖上的淅沥声音。段世秋双眼死死盯着绾绾躺着的地方,忽然回神,方讶异迟阳的血竟流了这样多。那些鲜血自然铺开,半点腥气也无,渗进地砖,很快消失无踪。
      霎时殿内烛灯无火自燃,寒风夹着雪粒,自大敞的殿门刮入,令他又无端的觉出一股悚然的寒栗。
      可既无怨鸣也无鬼哭,唯有风声呜咽,烛火摇曳,跳动不止。
      迟阳向后退了一步,段世秋行先于思,赶上前来扶住他。他的脊背靠在段世秋臂上,隔着层层布料仍能感受到形销骨立的刻薄。
      他半垂着眼睛,长睫在眼底投下灰色的阴影,颤动了一下。因为瘦削和殿内光线,而显得面目深刻,宛如一尊灰败的雕像。这时他有种令人迷惑,不敢置信的羸弱之感。外表的妖邪强势仿佛一层薄纸,只要伸出手就能戳破,可谁也不知道那层薄纸下面,究竟是不是相同的面貌。
      还没等段世秋后悔,迟阳已经借他的手臂重新站稳,顺便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他。声音里满是倦意,沙哑得不似常人,
      “你带她回去,一晚之后,便会醒来。”
      他揉了揉手腕,伸手拉住迎上前来的云拂。云拂仍是一副冷脸,皱起眉头盯着迟阳。
      迟阳谁也没看,只是垂着头自顾自地对段世秋说,
      “切记,除了你,任何人不能靠近她。”

      回到秀坊,段世秋见绾绾无碍,便自己守在门外。待到傍晚,衍姑娘造访。听闻绾绾卧病在床,担忧不已。
      “我很担心绾绾,只是想进去看一眼。”
      段世秋此时没有与她说话的心情。
      “抱歉,我不想让绾绾被打扰。”
      衍姑娘转了转眼睛,看向窗子。
      “那好吧,我就从窗户上看她一眼,可以吗?”
      段世秋犹豫着,不好意思再拒绝她这样卑微的请求,径自移步。
      衍姑娘慢慢踱到窗边,在段世秋看不见的角度,执起一把剪刀,对向窗内的油灯。
      银光一闪,那只剪刀仿佛穿透了窗纸,将一小段烛芯剪断了。
      黑夜里,屋内的烛光更亮了一些。

      第二天清晨,段世秋是被迟阳和云拂叫醒的。
      他倚在门前睡着了,醒来时先看见一身紫衣的云拂,她拉着迟阳的袖角,板着一副冷脸。段世秋立刻回过神来,转身推门进去查看绾绾的状况。
      榻上的小女孩已经醒来,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头去。
      段世秋惊喜万分,疾步上前。
      “绾绾!”
      他半跪在榻边,搂住绾绾,视线与她相平。
      “绾绾,绾绾还认得我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
      “秋秋……”
      来不及高兴,接下来的话让段世秋瞬间如坠冰窟。
      绾绾伸出小手,轻轻拨弄他额前垂下的一绺白发。嘴角擎着微笑,眼睛却不是看着他的,而是一片没有焦点的茫然。
      “秋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呀?”
      云拂拉着迟阳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段世秋半跪在地,紧紧地搂着绾绾。
      他背对着他们,看不见神色,
      “你折磨我不够,还要折磨绾绾吗。”
      迟阳闻言,挑了一下眉,
      “你不信,我说再多你也不会信。”
      云拂感觉呼吸一滞。
      好像什么东西被打破了,虽然是一片沉默无声,虽然什么都没有。但仿佛能看到那个东西就在眼前,就这么无可挽回地破碎了,碎片四散飞溅,尖锐的声音叫人耳膜生痛。这种沉默,仿佛笃定了所有的申辩和解释都毫无用处,一切能够力挽狂澜的机会,最后也重新淹没于沉默之中。
      她转回去,用力拽着迟阳往门外走。朝窗边看了一眼,发现搁在窗沿上的烛台早已熄灭了。

      云拂一心往外走,却没看到门外迎进来的窈窕身影,迎面撞了上去。
      两条纤细手臂轻轻搂住了她,头顶传来温婉动人的声音,
      “啊呀,小师妹怎么在这儿?”
      那声音明明暖似春日,却让云拂生生打了个寒噤。她想要挣脱,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这是我道童,不劳挂心。”
      下一刻,她就被身后的迟阳拉进怀里,熟悉的沉水香味萦绕四周,令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那女子浑不在意,掩唇笑道,
      “是我逾矩了,仙长莫怪。”
      迟阳不再理她,径自领着云拂离开。

      【心月狐】
      坟葬不可用此日,三年之内见瘟亡。

      “被埋在坟地里的滋味如何?”
      “不如何。”
      是啊,糟透了。完全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眼睁睁看着被剐净的白骨上一点一点又生出皮肉来。混沌一片,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
      脑海里只有一张笑着的女孩的脸,心里万般牵挂都系在她身上。
      绾绾,绾绾。

      云拂跟随迟阳行走三山四海,见识过许多奇人异事,但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场景。
      这间房里满是书香诗韵,笔墨纸砚俱全,只是四壁挂着满墙的画像,满到不知该将视线放在哪一张上。
      伏案的、策马的、微笑的、皱眉的……甚至是受刑时千刀万剐的。
      一张张一幅幅,全是一个人的脸。
      段世秋。
      满墙的画纸上都是他黑发如墨,傲骨铮铮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有铺在案上最大的一幅截然不同。虽然还未画完,但其中端倪已现。
      华发披云唇溅血,刀裁乱鬓霜做眉,眼角有阴翳痕迹,似一尾青色的鱼。
      压在画上做镇纸的是一盏亮着的油灯,旁边躺着一把银剪,在烛光的映衬下,闪动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迟阳一抬手打翻了那盏油灯,火焰接触到宣纸,一瞬间蔓延开来。火线沿着满墙的画纸飞窜,屋内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在迟阳打翻油灯的当口,云拂忽然探手抓过银剪,握着剪刀扎进他手背,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的手钉在桌案上。
      迟阳微微蹙了一下眉,伸出另一只手,毫不怜惜地拧住云拂的手腕。还不等他继续动作,云拂竟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段世秋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感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响,好像有人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脑中发懵。
      “迟阳,你……!”
      他虽防备抗拒迟阳,却对云拂这样的小姑娘毫无恶感,甚至有些疼惜。如今她就像当初绾绾那样躺在迟阳脚边,可没有人去抱着她喊她的名字。段世秋简直不敢相信迟阳能如此杀人不眨眼,对自己的道童下手。
      “啊呀,小师妹!”
      跟在段世秋身后的衍姑娘发出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想要查看云拂的情况。还未触及,便被迟阳挥掌甩开。
      “放肆。”
      迟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跨过地上云拂的身体,将衍姑娘落在身后。这时他好像又变成了前朝上宫殿里,九层之台上那个万人景仰的仙尊,缓缓道,
      “我还要带她回家。”

      他走至段世秋面前,忽然侧了侧身,随后身形一滞。
      段世秋瞳孔骤然收紧。
      仿佛一下子找回神志,一瞬间记忆回笼。他看清了,面前负着深仇的仇人。
      腥味扑面而来,鲜血染红了黑色的衣襟。穿胸而过的,是一支玉笛。
      “衍……衍姑娘?”
      最想不到的人,最料不到的事。
      以至于什么的看不见,耳中只能听见迟阳的话,
      “我修为尽废,只有你能杀她。”
      仿佛对段世秋的表情很满意,迟阳看着他,慢慢地,笑了一下。
      这小小的动作被放慢了千百倍,以至于唇角的那一点弧度显得讽刺非常。太多的血从他口中呕出来,沾了唇染了前襟。他们惨然相觑,鲜红的唇惨白的脸,倒像两只妖怪照着镜子。
      不知看的是对方,还是自己。
      段世秋从未如此真切的看他的脸,没有水雾也没有距离,一切情绪的蛛丝马迹都暴露出来,坦诚相对。直到这时,他才看见,那双眼睛里空洞一片,已经瞎了。
      他什么时候瞎的?救他之后?救绾绾之后?

      衍姑娘抽回玉笛,将它掷在地上。
      她看着迟阳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脸上现出胜者的笑意,怜悯般看着他,
      “可怜。”
      她心口穿出枪锋,迟阳扯开唇角,又呕出一口血来,
      “世上谁不可怜。”

      三生石上本是没有字的,
      那所谓缘定几生,岂不荒谬?

      【尾火虎】
      其实当年段世秋奉皇帝之命,去过司天监许多次。
      有一次正遇他倚在座上浅眠,衣摆蔓延至脚下,纯白的狐裘与鹤羽大氅铺作一团。殿里生息全无,云拂踮起脚,往香炉里添了一小块沉水香。
      有一次正当他用膳,清粥小菜。云拂就捧着碗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喝粥,不时地接过一些他顺手递去的菜。
      又有一次撞见他沐浴,水汽氤氲朦胧,那匹乌黑的头发长得令人讶异,披在肩上,衬得肤白如雪。
      他一时没能挪开步子,被人察觉。
      池中那个人盯着他,很细微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点旖旎的、不易察觉的嗔怨,
      “孽障。”

      他想这个人邪心妖骨,该与恶狼为伍。
      他想这个人喜怒无常,不宜深交。
      他想这个人目无生死,遗于尘世之外,该如何寂寞。
      他曾策马持枪,身后便是滚滚红尘。扬首看他在九尺高台上,看他傲慢的眼神。
      他看他,
      看不透他。

      他眼里戏谑挑衅仍有腐败之下的生气。
      他沉默不语薄心寡情却深藏一滴苦泪。
      他轻描淡写反复无常间还残存着真实。
      如同一部晦涩难懂的古籍,字字句句都让人捉摸不透。等到终于了悟,翻开它想要一窥究竟时,却发现其中字迹已褪色了、朽烂了、再也来不及了。
      徒留了隐晦暧昧的作为,就像当初在池中,初闻真相。满腔的不解与愤恨,在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无从发泄。心生绝望,他无力地问道,
      “我像什么?”
      迎面落下一个无法拒绝的吻。
      “像我的人。”

      生前赤胆忠心却蒙冤,死后疯癫痴傻,只顾着愤恨,全然不曾想过缘由。如今看见他死在眼前,才恍若大梦初醒。
      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到最后,那心腔里倒真真是一片寂静,动也未动。

      画廊绣舫,小桥流水。
      粉衣粉裙的小姑娘窝在红衣将军的怀里。
      “秋秋,秋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呀?”
      没有得到段世秋的回应,绾绾睁大了茫然的双眼,瞳仁迟缓地转动,伸出白而绵软的小手,轻轻的拍了拍他冰凉的脸颊。
      “秋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呀?”

      “秋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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