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千官

1、就这么点儿

　　一.
　　小道士盘腿坐在团垫上，闭着眼跟师父一块在大松树下边静坐。
　　松树枝上一块雪掉下来，正砸在小道士头上，翻进衣领里，凉嗖嗖。
　　小道士偷偷眯开一只眼，望了望师父。
　　师父闭着眼，开口道：“静心，静心。”
　　小道士眨巴眨巴，又乖乖闭上了眼睛。
　　过了又半个时辰，师父起身走了。
　　小道士偷偷地看师父转过弯去，往山深处走，回去观里了。
　　小道士嘿嘿地笑，出溜一下站了起来，捶了捶发麻的腿，伸了个懒腰。
　　一抬头，又一块雪掉下来，正砸在头上。
　　小道士还没把雪扒拉开，就听见树上也有人咯咯地笑。
　　小道士仔细看。有个小孩儿正坐在树上，朝他望。
　　小孩儿的眼睛特别亮，照进了整片山林上的雪。
　　小道士问：“你是谁？”
　　小孩儿说：“我是鬼。”
　　小孩儿从树上跳下来，转了一圈，朝他道：“你看，我没有影子。”
　　小道士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脚下，真的没有影子。
　　小道士害怕了，往后退了退：“师父说——鬼是坏的——我以后就是要去捉鬼……”
　　鬼认真道：“不，鬼也分好坏的——我是好鬼。”
　　小道士摇了摇头，不住往后退，抿着嘴就要哭。一直退到山崖边上，没处退了。
　　鬼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符：“给你。这个可以把鬼定住！”
　　小道士还是不敢去接。
　　鬼想了想，把符拍到自己脑袋上：“好啦，现在我被定住了！”
　　小道士眼眶里边还湿润润的，将信将疑：“真的吗？”
　　鬼用力眨巴着眼睛：“真的真的！你可以过来啦！”
　　小道士小心地往前走。他远远地伸出手，碰了一下鬼的手。
　　果然是鬼。小道士想。冰凉凉的。

　　二.
　　小道士陪着师父，在树下又坐了三年。
　　不过小道士还是很小就是了。一不留神，玩儿的时候把墙角砸出了个洞，或者扔雪球玩砸着了老先生，就得被师父拎去树底下罚站去。
　　小道士瘪着嘴站在树底下，头上顶着个盘子，盘里一碗半满的水。
　　小道士睁大眼睛左右看，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咯咯笑。
　　小道士也咯咯笑：“你来啦——”
　　鬼吸吸鼻子，从袖子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小心地揣进小道士的兜里：“我去山下摘的！”
　　然后鬼也站好了，一本正经地陪着他罚站。
　　小道士问：“你的手为什么一直那么冷？”
　　鬼说：“我上辈子是淹死的。就冷。”
　　小道士问：“你死了多久了？”
　　鬼说：“四百多年啦！”
　　小道士说：“啊，那是很久了——”
　　鬼说：“我也知道，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
　　小道士瞪大了眼睛。
　　鬼认真地说：“你也是死在水里的。不过我们不一样——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你是为救人才死的。你是好人，所以你很快就转世啦。”
　　小道士咯咯笑：“那我们还真是有……那个，缘分！”
　　鬼也笑弯了眼睛：“是呀。所以我来找你玩啦！”

　　三.
　　小道士再大了点，就被师父安排去扫台阶了。
　　从山路到观里，有三百八十一级台阶。每天早晨，每一级上都会落着积雪。
　　小道士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他一边慢慢地扫，鬼就在一边玩。
　　鬼去逗山里的雪鹿来，去绕着鹤学它站着，再一摔一个跟斗，小道士就在边上乐。
　　要小道士饿了，鬼就总能从身上掏出各种各样甜甜的果子。
　　小道士早上扫一次，晚上扫一次。
　　到晚上太阳快掉下山那边的时候，就扔了大扫帚，跟鬼一边站着，眼瞅着天那边泛出粉红色，然后慢慢变成满天的星星。
　　鬼跟他肩并肩站着，比划了比划：“你长高啦！”
　　小道士站直了，也比划了比划：“你也是——你跟我一块长的，你还跟我一边高呢。”

　　四.
　　漏断三更，小道士偷偷地从屋里裹了衣服溜了出来。
　　小道士打着灯笼悄悄地溜到小树林里，就听见里边有说话和笑声。
　　鬼哒哒哒跑出来，拽着小道士往里跑。
　　小道士仔细看，里边儿各种千奇百怪模样的鬼妖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儿抓牌喝果酒，看见小道士和鬼，还伸长脑袋打招呼：“哎，来啦！”
　　小道士跳过蛇精长长的身体，绕过猫妖九条软绒绒的尾巴，和鬼一起坐进老树精的枝条盘成的秋千上。
　　老树精慢慢地摇着秋千，周围一群小妖鬼围着篝火，听老树讲故事。
　　老树慢吞吞，哑哑地讲：“说五百年前，一日天光乍破……”
　　鬼跟小道士咬着耳朵：“老树已经五千岁啦——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小道士眨眨眼睛。
　　树上跳下来一只小狐狸，火红色的尾巴朝小道士摇了摇；“你好。”
　　小道士也点点头，说；“你好。”
　　鬼身上还是冰凉凉。四周一片妖鬼气息，可是小道士一点儿也没怕。
　　老树说：“那张生一猛子扎进水去，划开那河上花灯，一把拉住那顾家小子往上去……”
　　小道士摇着秋千认真听。
　　安静的火慢慢把老树沙哑的故事烧成了烟，把天烧成了可爱的粉色。

　　五.
　　小道士十三四岁，师父使他下山采办去。
　　鬼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丹葫芦，变成一缕烟，一出溜钻了进去。
　　小道士背好包裹，袖子里藏着钱袋，腰上挂着小葫芦，吭哧吭哧地往城里走。
　　小葫芦一摇一摇，鬼还在里边哼着歌，小道士就一跟着咯咯笑。
　　绕过城门，穿过牌坊楼，城里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小道士捏着师父给的字条挨个儿找。
　　“三十文一两，”卖生宣的掌柜伸出三根指头，“少了没有。”
　　小道士吸吸鼻子，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来钱袋。
　　鬼小声嘟哝：“骗人的！别人家都只要十七呢！”
　　掌柜的吹着胡子，瞪着小道士：“信口雌黄！本人从来不做不实在的买卖——”
　　鬼不说话了，慢慢悠悠从葫芦里飘出来，趴到掌柜的背上，声音凉丝丝的：“真的么？”
　　掌柜的一回头，瞪大了眼睛。上下牙关撞个不停，愣了许久，两腿颤颤地夺门而出：“鬼……鬼！”
　　小道士伸着脖子往外看，看那掌柜的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老远，随便拽了个人拉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店门，语无伦次：“鬼……恶鬼！……浑身水肿，舌头……舌头老长！”
　　鬼站在门边，也望着他，嘿嘿笑了阵。
　　鬼说：“活该！”一扭身，一阵烟儿，又回去葫芦里去了。
　　小道士提了提包裹，出了门，腰上的葫芦一晃一晃。
　　小道士想想那掌柜的话，又想想鬼好看的笑和亮亮的一笑就弯的眼睛，嘟嘟哝哝：“骗人，真是信口雌黄……”

　　六.
　　小道士跟着师父学了许多年。
　　小道士很聪明，也招先生喜欢。他学了各种符咒，也学了剑法，符咒散鬼怪，剑法斩魔妖。
　　师父说，以后你便去斩妖除魔。
　　小道士说，不，我要只杀那些坏妖鬼。
　　师父摇摇头，说你再去把剑法好好练练罢。
　　小道士在雪地里练剑。一把桃木剑没有刃，却划得出一道道风声。
　　鬼在一边远远地看，眼睛还是亮亮地弯着。
　　小道士练完一遍，来找鬼，笑着问他：“还好么？”
　　鬼跳了跳，带起一阵凉风：“好——可厉害啦！”
　　小道士揉了把鬼的脑袋。忽然有点疑惑地问：“你怎么变清了？”
　　鬼说：“我害怕。害怕就会变透明。”
　　小道士有点犹豫：“那你……你回去吧，别看了。”
　　鬼摇摇头：“不回去，喜欢看！”
　　小道士不知道怎么办了：“那……”
　　鬼吸吸鼻子，又成了一溜烟，钻进了小道士腰上的葫芦里：“这就不怕啦！”
　　小道士笑了笑，嗯了声，又抬起剑回去雪地中央。
　　剑上的流苏荡过了小葫芦，小葫芦一摇一摆。

　　七.
　　等山头又白了许多次，小道士的桃木剑也断了又换了许多把。
　　小道士扫了许多年的台阶，和鬼一块儿玩过了观里许多地方，摘过了许多种甜果子，看过许多回天边由粉色变成星河。
　　师父给了小道士一把开了刃的剑，把他送下山去：“三年为期。”
　　小道士毕恭毕敬，双手收了下来，一步一步走远了山。
　　鬼在葫芦里，小声说：“以后就是你一个人啦……你怕不怕？”
　　小道士笑了笑，没回话。
　　天边慢慢挂上圆圆的月亮，城门口大门还没关，小道士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上元节，城里热闹。
　　护城河上今晚都是河灯。两边柳树还只有一层青青的烟色，沿河人都慢慢地私语着走。
　　河灯里一明一晃的光摇摇摆摆，载着花笺不声不语地流成一条璀璨温柔的河。
　　小道士找了家店安顿下来，又出了门。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踏过一层又一层人群，绕到了小巷子里，摇了摇小葫芦。
　　鬼从小葫芦里飘出来，笑得开心：“今天好热闹。”
　　小道士说：“是啊。”
　　小道士背对着巷子外面的光，手背在身后，掏出了根糖葫芦。
　　小道士咧嘴笑：“给你。甜的。”

　　八.
　　小道士走过了许多城。大家也都不喊他小道士了，叫他作这位道长请留步。
　　这位道长拎着一支拂尘与小葫芦，一个人在各地穿行。
　　道长捉过许多恶鬼，也捉过好鬼。
　　恶鬼便一张符魂飞魄散，好鬼便换了个山林里放了去。
　　有人跟他说，鬼哪里分好坏，都是贪心的东西，害人的。
　　道长摇摇头说不然，你看那色浊气沉的，是夺过人命的，看那清清盈盈快形散的，都是不愿害人的。
　　道长说，天地不仁。恶鬼害人，都活得踏实，好鬼不得阳气，都不得安生。一晃那透明的影子，你不捉他，他也快魄散了。没那念头的都早早投胎去，可怜那还有执念又不愿忘的，便只好游荡在人间，数着日子就快魂飞魄散，又一面眼巴巴地等着，找着。
　　道长说着，从赵家小姐的镜子里揪出一只鬼，道：“这是好鬼，为情而已。放了罢。”
　　道长拿了罗袋网了那鬼去。赵家小姐还哭，那鬼也呜咽。
　　道长垂着眼睛，到山林里放了那鬼，低声道：“人鬼殊途，投胎去。”
　　鬼从葫芦里飘出来，站在道长旁边看。
　　鬼已经快看不清了。四百多岁了，五百年便是灰飞烟灭。
　　可是模样还是好看，像刚凝好又快化的冰花。
　　道长抬眼，眼睛里像山上刚融的雪，朝鬼笑，伸出只手：“走罢，回家了。”

　　九.
　　到来年花灯又铺了满河，道长已经采了满身名号。
　　人人都道那张道长神通广大，人到鬼除。鬼就在葫芦里笑嘻嘻：“才没呢。”
　　道长踩过三百多道台阶，上了山去。
　　师父更老了，站在老松树下等他。见了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道长拍拍腰上的葫芦，进了屋。
　　道长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不过偶尔一笑，还是像满山的雪风，凉凉的好看。
　　道长回到原来的小屋里，和鬼聊了会儿天。把灯花剪了。
　　鬼等了会儿，悄悄走了出去。
　　脚底下的风吹着一片片山岭，连同依然寂静的道观，在几百年里，跟风霜雨雪一起等白了头。
　　鬼听见有人来，赶紧逃到树上去。
　　师父在树下站了会儿，半晌，开口道：“殊途一场，不是他杀你，就是你杀他。趁魂魄没散，去转世罢。”
　　鬼在树上晃着脚。等师父走了，跳了下来，又进了屋，坐在桌旁。
　　道长坐了起来，点了灯。也坐过来。
　　鬼捧着脸望着他。火光透过他的脸和指尖，照亮过去。
　　道长对着烛火，朝鬼笑：“不然你拿我一副心肝去。你只管往下活。”
　　鬼朝他也笑。
　　鬼伸手朝他脑袋上一点，指尖散出一缕黑烟：“那你死罢。”
　　道长朝他一歪脑袋，闭上了眼，嗯一声，还带着笑。

　　十.
　　道长再醒来时，就见眼前一只水鬼坐着。
　　水鬼浑身浮肿，舌头老长，唯独一双眼睛晶亮。
　　水鬼看了他，兀自弯着眼睛朝他看。
　　道长蹙眉，问：“你是谁？”
　　水鬼没说话。
　　道长问：“怎么来的？”
　　水鬼只顾咯咯笑，伸出手要碰他。
　　道长拾起手边的剑一剑挡去，削掉了他一边臂膀。
　　道长说：“你走罢，你快散了，快去投胎，我不杀好鬼。”
　　水鬼站起来，一张变形的脸看不清，只笑了半天，便要扑过来。
　　道长措手不及，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来，道：“敬酒不吃。”
　　把符按在水鬼胸前，念一声咒。
　　水鬼还咯咯地笑，快笑出眼泪。
　　道长长剑一挥，斩过去。
　　一阵烟过，与符纸一块，魂飞魄散。
　　道长坐下，从腰上解下小葫芦，在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旧符纸。望了许久。
　　他拿去，问师父：“这是什么符？”
　　师父扫了一眼，道：“没用的。鬼画符。”
　　道长走出观里，见着一只火红尾巴的狐妖探头探脑。
　　他把符纸扔到狐妖身上，道：“定。”
　　狐妖甩掉了符，一转身，跑了。
　　道长站着，往山林里望去。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十一.
　　大师兄回来了。
　　一切都没什么不一样。
　　观里人都喜欢大师兄，他位分高，可还是日日陪着一块静坐，一块练剑，每天都是大师兄去扫那三百多道台阶。
　　道长眼看着天色粉了，停了下来，站着看它换上一身星光。

　　孟婆看天上的星星映到忘川水面，起身把这天没人领的汤洒了去。
　　判官靠在椅背上，随手翻着生死簿，就看一页纸烧着了。一会儿，烧个精光。
　　判官道：“又是哪家小鬼，命也不要——”
　　灰烬一路随风，飘到忘川水上，被孟婆一扬手，泼进河底。
　　那波纹渐渐安静，又兀然起了两圈苦咸苦咸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