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南望》夜幽梦

118、皇甫容（一）

　　那个大笑于天下，明媚而俏丽的女子嘴角一挑，笑着对他说，“皇甫，如果你出生于青楼，肯定是天下第一名妓，”她没心没肺地拍拍他的肩膀，直勾勾盯住他的脸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消静静地站在一边，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狂蜂浪蝶。”

　　摸着方才被她触碰过的肩膀，上面没有她的温度。皇甫容很想反问一句，“你也是狂蜂浪蝶中的一位？”但是，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他拥有的，只是放在心里念想的自由。

　　他没有立场，他没有资格，他没有能力去靠近那个女人。符弦歌不属于他，对他来说，符弦歌是凌悠扬的。他只要能够每天看到她，已经心满意足。

　　皇甫容遇到凌悠扬的时候，是他一生之中最落魄的时候，曾经大草原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已经流落在异邦，成为极东国中最卑贱的一粒尘埃，任谁都可以在他身上踩一脚。虽然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但皇甫容很庆幸他那张脸蛋依然保持绝色姿容，所以才能成功吸引住凌悠扬的目光。

　　那一天，当他伤痕累累地被一个小军官在地面上拖着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咦？那是什么？”然后一个面目精致的少年公子站在他面前，眼神中流露出惊艳的色彩，现在回忆起来，那种眼神和符弦歌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目光很像。

　　凌悠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好几个还是军营里的将领。一帮子人急忙解释，“七殿下，这是低贱的俘虏。”一个将领立马对拖着他的人命令道，“还不快拉下去，平白在这里污了七殿下的眼！”

　　七殿下？凌悠扬？

　　这个人的名字，即使是整日关在军营中的皇甫容也听过。如果要报仇，那么，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一次机会！他眸中放出一道异彩，对凌悠扬微笑，微微一笑，倾城一笑，不言不语。

　　凌悠扬兴味地挑眉，“且慢。”他不顾尊卑地蹲下身子，身后的惊呼全然不顾。凌悠扬伸手挑起他的下颚，“军妓？”

　　“不是。”站在凌悠扬身后的将领立刻凑上来解释，他自然不敢跟蹲着的凌悠扬直接说话，蹲下来跟凌悠扬平视也不合规矩，只有当众跪下来，“启禀七殿下，他不是女子。”

　　“哦，不是军妓？”凌悠扬脸上显现出诧异的神采来，不过只是昙花一现。他马上更有兴趣地笑了，“莫非这人是男的？”

　　“不……”将领目光迟疑，唯唯诺诺道，“是阉割过的男子。”

　　凌悠扬恍然大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他站起身，俯视皇甫容的容颜，随意地挥挥手，“把他送到我帐里去，从今天开始，这人就是我的人了。”

　　“……遵命。”

　　皇甫容心中是雀跃的，他至少可以脱离最底层的生活。在他的人生里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没有快乐，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仇恨，恨到不想死，恨到要把那帮人拉着一起陪葬。他不喜欢凌悠扬，这个人姓凌，是灭他一族的人，他打心底恨他，可是，凌悠扬是让他摆脱一切的人，凌悠扬可以让他报仇。

　　皇甫容将自己梳洗干净以后，穿上整齐的衣服，站在帐中的角落中等待凌悠扬的归来。差不多的年纪，对方甚至还要比他小上几岁，为什么凌悠扬可以过着高高在上的生活，而他却卑贱地苟延残喘？他恨，他恨，他恨！

　　看到凌悠扬回来，皇甫容立即跪下，“拜见七殿下。”

　　凌悠扬走近他去，“抬起头来。”

　　皇甫容柔顺地抬头，他知道，容貌是他唯一的武器。

　　“我看过的美人也算是多了，长成这样，你若是一个女子，也许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嘴上虽然这样说，凌悠扬脸上丝毫没有惋惜之色，他抬抬下巴，“站起来。”

　　皇甫容乖乖站起身。

　　凌悠扬已经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支着下巴，傲气十足，“转个身看看。”

　　皇甫容顺从地转身，身体疼痛不已，长年累月累积的伤痛让他的身体破旧败坏。

　　凌悠扬露齿一笑，“身段也不错，这张脸长在男人身上实在可惜，这样吧，从今日开始，你就以女子身份跟在我身边，每日都穿上女装。”他自得地打个响指，“比起你现在不明不白的身份，换个漂亮女人留在我身边比较不会落人话柄。”

　　皇甫容展颜微笑，笑容仿似白莲徐徐盛开，“是。”

　　“你叫什么？”

　　“皇甫容。”

　　凌悠扬是个不错的主人，不会苛责下属。皇甫容谨守本分，比起在军营中猪狗不如的生活，在凌悠扬身边安逸稳定，根本是天壤之别。而且，凌悠扬待他比其他仆从要好多了，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事情，只需每天陪伴在他身边。旁人只道这位凌氏七皇子年少风流，宠溺美人，也没多说什么。

　　皇甫容不知道凌悠扬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凌悠扬没有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也就放下不想。他安分守己地待在七王府，不敢沾惹任何事情，因此，生活也相当舒坦。安逸之中总会抹去人的棱角，皇甫容心中的仇恨没有以前那么不顾一切，他已经懂得思考，究竟什么时机出手才好。

　　一日，皇甫容在服侍凌悠扬早起更衣。凌悠扬穿好衣物后没像以往一样离开府邸，还是坐在床沿上，目光含笑，瞅着皇甫容上下打量。

　　皇甫容心中有些恐慌，垂首站在一旁任他打量。

　　“皇甫，你是以前是在草原上过游牧生活的吧？”凌悠扬状似无心地问道。

　　“是。”

　　“大草原上各个民族都被极东国所统一，所有的皇族都已经诛杀才对，你为什么还活着？”凌悠扬戏谑地望着他，看见皇甫容一脸惊慌，他笑意更盛，只是笑意之中隐藏一份冷意，“五哥这次做的不够彻底，虽然你已无法延续后代，不过留下终是祸害！”

　　皇甫容“扑通”一声跪下，“七殿下饶命。”

　　凌悠扬漫不经心地流露出杀气，“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他弯下身，抬起皇甫容的下颚，“这张脸看久了也是会看腻的，你对我而言已没什么新奇。”

　　活与不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皇甫容这时还不够了解凌悠扬的恶趣味，不过，为了能逃过一劫他却竭尽脑筋地想，他缓缓开口，“七殿下，你早该知道属下的身份才对。”

　　凌悠扬眨眼，倒不否认，“的确。”

　　“那么，为什么今日才想到要杀了属下？”皇甫容大胆反问。

　　凌悠扬笑眯眯地瞅着他看，“前段时间记性不好。”

　　皇甫容犹疑片刻，大胆开口，“那么，七殿下的记性怎么又突然变好了？”这种语气跟皇子说话，有些不敬的意味在其中。

　　凌悠扬也不恼怒，笑吟吟地问道，“皇甫，那你说说，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军营和七殿下身边，这么简单的选择答案不言而喻，七殿下身边舒适多了。”

　　“啧啧，说话真不老实，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伺机报仇吧？”凌悠扬依旧是一副灿烂笑容，看见凌悠扬尽量掩饰的惊恐，他哈哈大笑，仿佛一个顽劣的孩童终于恶作剧成功，“你想杀了五哥么？”

　　皇甫容沉默，凌悠扬嘴里虽称凌远禄为五哥，可他却没听出半点尊敬之意，甚至连亲情意味也没有，思来想去，他不敢随意回答，只得轻轻点头。

　　“有点勇气么……”凌悠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早看出你的意图，这段日子以来让你吃好穿好，本以为可以磨平你的仇恨，想不到，你还有几分骨气。”他又笑道，“不错，我喜欢有骨气的人。”

　　很久以后，皇甫容在了解凌悠扬的为人以后，当他再次回想这件事情。其实，凌悠扬本意是想拿他当个玩具当个消遣。看他满心仇恨，凌悠扬就偏偏磨去他的仇恨，等到他不想死不想报仇的时候，凌悠扬理所当然会把他当个废物一样地抛弃，再大肆嘲笑一番。

　　“谢七殿下夸奖。”

　　凌悠扬侧靠在床柱上，“虽说五哥才是罪魁祸首，不过，终是极东国灭了你们，可说是凌氏害你至此，你就没想过趁机杀我吗？”

　　“七殿下于属下有恩。”皇甫容坦白直说，大不了一死了之，“即使凌氏全灭，属下也记得自己欠七殿下一命。”

　　“胆子真是不小。”竟然说凌氏全灭？凌悠扬兴味地看着他，凌这个姓氏他也不甚在意，等他登上帝位以后换个名字也无妨，不过，那样恐怕会惹来不少儒酸的谴责，“皇甫，你现在说话不够硬气，很大原因是你自身实力不够，你有想过提升自己的实力吗？”

　　皇甫容如闻天籁，惊喜地抬头，“望七殿下指一条明路。”

　　凌悠扬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本破旧书籍，直接扔到皇甫容身上，“喏，拿去练练，我是练不来，只有阉割后的男子能练。”早就想找个忠心的宦官当心腹，这武功连他看得都眼馋，可惜，他当然不会为了秘籍而跑去自宫，恰巧皇甫容撞到他面前，也算是因缘巧合。既然需要一个宦官当心腹，这心腹是每天都要在他眼前晃荡的，能够长得如此美丽自然再好不过。

　　皇甫容感动地俯下身子，“多谢七殿下。”

　　“谢倒是不必了，这种话听多了。”凌悠扬慢悠悠地站起身，一双无底的黑瞳让人瞧之生寒，“不过，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欠我一条命。”

　　皇甫容猛然抬头，眼眸之中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放心，耐心地在我身边等待，等到最后，我会把凌远禄交给你，任你处置。”

　　皇甫容的武功突飞猛进，旁门左道的功夫总是容易走捷径。凌悠扬每次外出都会在带他在身边，由此，认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凌悠扬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他要干什么，他每次只会下很具体的命令，而皇甫容都是一一照办。不用说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皇甫容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他要做的事情自然了然于心。跟在凌悠扬身边以后，他对凌氏皇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解多了。他臣服于凌悠扬一是因为凌悠扬有恩于他，二则是因为他相信凌悠扬有实力称霸天下。

　　皇甫容一直很佩服凌悠扬的隐忍与伪装，凌氏七皇子浪荡不羁风流天下，虽然他看见凌悠扬每次都很享受地依偎在美女身边，日日笙歌纵情欢乐，可是，透过凌悠扬的眸子他就知道，那一双漆黑的漩涡般的绝色瞳孔，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是一片终日不见阳光的迷雾。

　　皇甫容替他暗杀各类仇敌，帮他派人联系雀南国的陆务惜，帮他笼络各方势力。皇甫容从来不多问一句多说一句，多年主仆已经养成足够的默契。

　　大雪纷飞，白色的雪花飘舞在边关。

　　冷立要偷偷溜到岐阳城的外围，来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凌悠扬厚着脸皮跟去，身边的人除了皇甫容之外，还把唐礼和张奎也带去了。果不其然，在长久的埋伏之后，终于等来了岐阳城里出来巡逻的一队人马。

　　在此之前，皇甫容根本没怎么听说过符弦歌的名字，或许在其他人嘴巴里说过，但跟他的生活无关，所以他从未放在心上。

　　看到为首的一男一女，冷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挥手下令，立刻让士兵上去围剿，他们的数量远远多于岐阳城一方的士兵数量，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仗。凌悠扬没什么兴趣，只骑马在最后面，皇甫容紧紧跟随在他身旁。

　　“有个女人呢，这样看过去，好像还是个不错的女人。”凌悠扬懒懒地开口说话，“看冷立那样子，那女人应该也是个人物。”

　　皇甫容顺着凌悠扬的目光望去，的确，很少在军队中看到女子身影。

　　“唔……让我猜猜会是谁，”凌悠扬的一双眼睛看似有情却无情，淡淡看着眼前的好戏，“该不会是岐阳城那位少女城主符弦歌……”

　　话没说完，弦歌的目光已经遥遥望来，嘴角似乎噙着浅浅的笑意，□□白马威风凛凛，黑发混杂在雪花中飘扬，雕翎戎装，一手挽弓一手拉弦，风姿清冷绝俗。

　　凌悠扬忽然一定不能动，那抹笑容看得并不细致，女子的容貌也不甚清楚，可是那样的画面那样的风采，就这样让他脑袋空白一瞬。

　　只是一瞬，“嗖”的一声，箭已冲到眼前。

　　“七殿下，小心！”皇甫容也有片刻的恍惚，开口时已经迟了，他只来得及碰到凌悠扬的身躯，避开心脏处最致命的攻击。

　　凌悠扬低头，一箭风雪穿肩，他只看得到箭的前端，整支箭已有半支没入身体。他抬首遥望，符弦歌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很好，”他气喘吁吁，这个女人他记住了，倒下之前只说一句，“皇甫，带我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