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别》姚崇

14、第 14 章

　　周奚坐在马车上，因为昨夜睡眠不足而昏昏欲睡，车上铺了几层厚絮，所以他半躺在上面睡得还算香甜，至少比在华彻身边要强很多。
　　华棠被派往前线了。
　　华彻作为夷王，统领全局，自然不能冲锋陷阵，他此时正骑着马在周奚的车前，马车颠簸中轿帘被掀起小小的缝隙，他回头时透过缝隙就能看到周奚安静的睡着。
　　周奚没想到，他送他回家的方式是这么声势浩大，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可这是周奚万万不想看到的。
　　一路攻打到京城脚下，只用了月余时间。
　　京城就在眼前，可周奚却要跟在敌国的军队里，等待着他们把自己的国家攻陷，然后跟着灭国仇人一起进城。
　　等华棠扫除了一切武力障碍，华彻带着他，悠悠的踱到金銮殿，看着一众往日同僚被压着跪在地上，头下架着寒刃。
　　有些已经身首异处了，周奚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踏到了不少往日熟人的骨血，现在鞋底的黏腻潮湿，甚至浸透了他的鞋，染红了他的脚趾，溅上他雪白的衣摆。
　　那些人还活着的同僚有的怒视着他，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目鄙夷。
　　华彻步上丹墀，一掀衣摆，坐在雕刻着九头怒目獠牙的金龙的，祁国立国五百年来二十一位祁王坐过的座位上。
　　而以往坐在那里的轩执，此时站在周奚身边——上朝时身为内阁首辅的周奚站的位置。他们两人，此时是整间大殿里唯一站着的祁国人。
　　轩执颤抖着，仰头看着华彻。华彻穿着一身玄色便服，只是比那日周奚初见他时多了些暗纹，但绝对算不上威严或者华丽，他就那么坐着，姿势甚至有些恣意。但深邃的眉眼不经意望下去，轩执颤抖得更加剧烈了，甚至在他扫到轩执时，轩执立刻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的仪态白学了，周奚想到，一疆之王怎能低下头啊。
　　殿内或跪或站的挤满了人，可没有人发出什么声响，甚至连呼吸声也被
　　周奚目光平静的望着华彻，那平静中甚至有些死气。
　　“鹤至，想回家看看吗？”华彻突然开口，那声音不大，却沉沉的在死寂的大殿里产生了轻微的回响。
　　他没有等周奚回答，示意方英辞带他去。
　　方英辞行礼告退。
　　周奚面无表情的跟着他，往日熟的不能再熟的，从王宫到周府的路，居然轮到要一个外族人带领，他心里想着。
　　他回了家，府内的侍女仆从都跪在前院，几个身披甲胄的夷国士兵守在边上。
　　他跟着方英辞到了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里面挥之不去的檀香味弥漫出来，周奚忽然想逃，他不敢推开这扇门。
　　但方英辞就在他怔愣着的时候，替他推开了门。
　　周母陆氏此时穿的一身端庄高贵的一品诰命夫人的官服，左手边的桌上摆着漆黑的排位，故忠烈公太尉周讳尺择。
　　“跪下。”陆氏的声音里带着她一生从未有过的威严。
　　周奚一言不发，跪地，对父亲牌位三叩首后，转过对周母亦叩了礼。
　　周奚完礼后，跪立在陆氏面前。
　　“周奚，你可知错。”
　　“儿子知错。”
　　陆氏拿起用小篆刻满家法的戒尺，两尺长半寸厚的黄檀木尺拿在她纤弱的手里，她走到周奚身后，木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这可能是她能用出的最大力气，周奚身形踉跄了下，他立即稳住身子，重新跪直。
　　“背！”陆氏的声音有些撕裂般的斥喊。
　　“立世以忠，事君为先……”
　　木尺再次重重落下，
　　“有不忠者，不得放归本家……”
　　再次落下，周奚强撑着定住身形，
　　“亡殒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
　　再次落下，
　　“不从吾志，非周氏子孙。”
　　再次落下……
　　周奚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下，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去，那句立世以忠在他唇舌间翻滚数次，次次像沸水一般灼他肺腑。
　　反弹的力道震得陆氏手掌阵阵颤抖，她将戒尺摆回正中的木架上。
　　周奚再次抬头看她时，看到了她通红的眼角，但她却强忍着没有留下半滴泪来。
　　“母亲……”
　　“闭嘴！你不配为周家的子孙！周家列祖列宗，立世以忠，事君为先，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陆氏哽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周奚沉沉的向周母和周父叩首。
　　半晌的静默后，
　　“淮淮，娘总感觉你哥哥还活着，”她顿了顿，声音苍老沙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婉柔和，“算是娘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找到他，好好照顾他，往后就剩你们兄弟二人在这世上相互扶持了……”
　　“娘？！”
　　陆氏在他来不及反应时迅速喝下了手边备好的一杯鸩酒。
　　周奚赶忙膝行到周母脚边，接住她连坐都坐不住，瞬间颓靡衰败的身体。
　　“淮淮啊……”周母的嘴里不断涌出黑色的血沫，她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却只是用那逐渐涣散的瞳孔死死的盯住周奚的眼睛，一遍一遍的喊着淮淮。
　　“娘，我在呢娘，淮淮在呢，”止不住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的奔涌而下，“是我不对，娘，求您别死，”
　　“我错了娘，我不忠不孝，该死的是我啊！”他紧紧的抱住周母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仿佛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她焐热，
　　“娘求您别死，别死……”
　　她嘴里喷出的血沫越来越多，连眼瞳都不能看着周奚，渐渐向上翻去，
　　“娘！该死的是我啊！是我啊！娘！”
　　周奚紧紧的搂着周母，血沫溅在他胸前的白色衣襟上，他苍白的脸上，混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却像浓到无论如何也化不开。
　　“娘……”
　　她再没了声音。
　　周奚紧紧的抱着她，不敢松开，泪水滚滚而下，他吼到嘶哑，她也再没能应他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华彻推门而入。
　　周奚像是毫无所觉般，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华彻看他跪在地上，怕他着凉，便想上前拉他起身。却没想到以往一向文弱的周奚硬是未动分毫。
　　“鹤至，起来。”
　　周奚不做声，死死的抱着那已经冰冷的尸体，用力到指节泛白，
　　华彻拉他的手多用了几分力，周奚终于不敌他，被拉了起来，尸体离了他的支撑，摔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奚突然狠狠一耳光甩在华彻脸上，华彻被打得偏过头，转回头时却不见恼怒，周奚上前狠狠的拽着他的衣领，
　　“华彻！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为什么！”周奚的声音嘶哑而绝望，“你这叛臣！你这是窃国！窃国！”
　　华彻冷冷的看着声泪俱下的周奚，“窃钩者诛，窃国者才能成侯。”
　　“你该死！你真该死不超生！”
　　“啊啊！！！”以往气到极点都不会提高点声音理论的文弱书生，声音凄厉绝望得似乎要刺破华彻的耳膜。
　　华彻默不作声，手刀利落砍下周奚后颈。
　　在周奚倒地前抱住了他。
　　方英辞悄然走进屋内，华彻将周奚递给他，“照顾好他。”
　　“是。”
　　华彻深深的看了一眼案上立着的牌位和地上的尸体，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