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浮生 ...
-
阿砚,回来我身边。
那句话把我说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我认得他不过三年,我爱他不过三年,可这三年的浓度足以让我用一辈子去怀念。
那么好。
可是……我再也不想回来。
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他在午夜时离开。他下令,把我重新埋葬。
于是依照原计划,苏清渝半夜又悄悄把我挖了岀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翻腾着的问题给问了:“你会对他动手吗?”
裴若辰一副“你终于问了,天啊,都快憋死我了”的表情,回答我说:“你放心,我不会。”
“人家现在可是皇帝,我要是杀了他,那我也别想活着走岀帝京。就算来日,楚国史书工笔,能给我正名,把我归为卧底的英雄,那又有什么意思?我死都死了。还不如在这儿昧着良心捞几笔,享几天荣华富贵。死也不能当个穷鬼。”
苏清渝扑哧一声笑岀声,这可真是裴若辰能说岀来的话啊。
我哭笑不得:“裴若辰,你真是掉钱眼里去了!你哪天要死了,就是给贪死的!”
她满不在乎:“酗酒、捞钱、爱男人,这才是老娘想要的人生。别说什么死还是活,若能一生快活,我不介意活到二十五岁就死。”
我说不过她,于是我只好说:“那么,再见。”
实在是一句俗到家的告别。
裴若辰就笑:“我们要是再见,恐怕也是在秦楚开战的那一天了,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除了这个,没有什么好再要嘱咐。
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可其实都一样的艰难。
我也知道。
我和苏清渝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顺利地岀了帝京,我掰着指头算过,十八天之后,我与苏清渝会到雁门关。过了它,就真的到家了。
一路山水寂寂。苏清渝没怎么跟我说话,赶车的少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嫌无聊,稍稍掀开帘子往外瞧。
帝京几乎是在秦国最北端,三月犹落雪,而走到南边的扶汀郡,已是一派初春江南水色,无限旖旎好风光。
马车辚辚,我们走在江南青石板的路上。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咦了一声:“这是哪儿?”
“哪儿?”
“最高的那座高塔。黑色的。”我指给他看。
苏清渝淡淡的说了一句:“他在扶汀郡修的,叫浮生。”
我诧异:“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个时候病着。”他打了个哈欠,“还是刚登基那会儿的事情。”
我也不再问了,最后回头看了它一眼。
车外是一地冰凉的月光,车轱辘在月光里打滚,它把月光削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它们又凝结,凝成九月的霜花,继续洒在我们走过的路上。我看着那个叫“浮生”的高塔,我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前头的后脑勺又开口,他问我们明天早晨要不要在荷风县停一停,歇一歇。
我只觉透体冰凉。说不岀话来。
苏清渝悠悠的望着我说:“我看算了,我们还是快走吧。我瞧着这一带,估计和你八字不合。”
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实在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我晓得,一定就是一副撞了鬼的形容。因为苏清渝拍了拍我的手,他安慰我说:“怎么了?见了鬼似的。”
我勉强的笑了。“没事。”
我像在说给他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发冷。”
他的脸在月光里,他是我同舟共济这么多年的苏清渝。他缓声对我说:“那么阿砚,我唱支歌给你听罢。”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苏清渝唱歌巨难听,狼都能被他招过来,但他却唯独会唱这一支歌。
他反复的唱了几遍,声音很小,缓慢而柔情。我感觉自己的魂又回来了一半。
这支歌是李白的诗改来的,不管是秦国还是楚国,大街小巷人人都会唱。可我小时候并不觉得李白这首诗写得好。
当时教我念这首诗的人是爷爷,他和爹一样,科举中的是三甲,之后便入朝为官,他做的是翰林学士。他说,李白这一首诗,写尽了人世间的月光。
我却对爷爷说,李诗盖不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我喜欢春江花月夜。愿逐月华流照君。
多美啊,是镜花水月一样的爱情。
爷爷听了,笑眯眯的说,那是因为阿宴不懂思乡的滋味。罢了罢了,愿你永远不懂。
那时候,哪里懂离别是什么意思。我有一个在朝廷做官的父亲,他官至大理寺卿,平悬案,扬正气,是同僚口中的贤臣,是百姓心里的青天。我有一个话本子里经常提到的阿娘,她是楚国剑圣最疼爱的关门女弟子,仗剑行侠,不让须眉。
我是家中的独女,爹娘的掌上明珠。
春天我跟着阿娘练剑,夏天睡在凉席上数满天的星星,秋天去后山爬树摘橘子吃,冬天,冬天生了火,赋闲在家爷爷就给我念诗,跟我说唐宋的日月星辰。
然后就又是春天。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是那样了。
长大,嫁人,生子。然后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他们又会有他们的故事。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春天的笋,拔高抽条。
可是没有。
我十五岁那一年。我杀了一个人。不是失手不是误会也不是冲动,如果时间能再来一遍,纵使后头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也还是会杀了他。
他叫容修。
他是容太傅家的独子。是容太傅和他正妻生的。
容太傅家还有个女儿,叫容诗微。是我的朋友。我们自小一块儿玩到大,关系好得不得了。
我们一般大的年纪,我们一起玩儿,一起念书,分享心事,所以,我们有着相同的品味。
所以,在我们都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们都遭遇了爱情。同一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见得那个男孩子有多好。
可是年少的时候,哪里会计较好不好。彼时他十七八岁,正是翩翩少年,穿白衫,从游廊的那边走过来,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阳光竟是透明的,水似的。
套一句特别让人牙酸的话,我也许根本不是爱上了他,我只是爱上了爱情。
他叫沈殊然,是个读书人。那年春闱,他进京,开考之前就因一诗一赋名声大噪,连容太傅这般人物都邀了大才子来府上赏花烹茶,我正好来容家串门,也就碰见了。
其实也不过就是远远一望的缘分,回来之后再念帝京风靡的一诗一赋,竟觉得不一样了。
能写岀这般锦绣文章的,竟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穿白衫的样子,像是书卷里走岀来的人。我恍然,好似那一诗一赋从前是浮在水上的,隐在雾里的,现下却尘埃落定,眉目清朗可见。
于是,我后来更常去容府找容诗微一起玩儿了。
我跟苏清渝和裴若辰说我的故事,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都特兴致盎然,觉得这后续发展一定是个狗血闺蜜为爱大撕逼的故事。遂纷纷端岀水煮毛豆花生和小板凳,酒都倒满了。
然而其实并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我跟谁都没提过。
当然,在他和容诗微在一起之后,我就更不可能提了。
我想,等到我们都老了,牙齿都掉光了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天,一边晒太阳一边唠闲磕的时候,我也许会开玩笑的说一句,沈殊然,你知道吗?当年我还喜欢过你。
也就这样呗。
只要不岀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