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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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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我撑起油纸伞,像往常一样立在奈何桥上,看着脚下奔腾不息的忘川河水和里面浸泡着的万千鬼魂。
忘川里有许多鬼魂,他们都不是大恶之人,但前世做过不少缺德事,死了以后只有在这河水里泡上几天,洗刷干净,才能够再世为人。
不过人活一世,谁没做过几件缺德事呢,所以,忘川常年人满为患 ,特别是近几十年人界战乱频繁,饿殍遍野,死去的士兵和平民占据了大半个河面。
在奈何桥上,我时常能看到几岁的孩童趴在忘川边低声哭泣,等待着河里的父母,盼望短暂的相聚,然后各自投胎为人,不复相见。
人界,那么乱吗?当年的太平盛世看来真的是消失了……
今日,又有一个孩子出现在忘川边,十二三岁的模样,他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哭泣。我观察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好奇,就步下桥走到他的身旁,问他:在这儿等你的父母吗?”
他看了我一眼,摇摇头,默然道“我父母早死了。”
“那你不去投胎吗”
“……不去。”他扭过头看着河面。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
他沉默良久,小小的脊背微微颓下去,最终吐出一句“不想回去了。”
“哦……”我思索一阵,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却忍不住开口“那以后跟着我? ”
“你是谁?”他扭过头,漆黑的眼睛里有着细微的探究。
“怎么样?不会亏待你的。”
“你是谁?”他再次出声,稚嫩的嗓音竟有不容置喙的威严,我看见他小小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起来,漂亮的眼睛也开始上下打量着我。
我挺挺胸,把伞收了,然后看向他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似有星辰大海。
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抿抿唇说“我来的时候,听人说冥界有一名女子,穿血色绯衣,撑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在奈何桥上等故人等了上百年,想必……”说着说着,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多了份怜悯的意味,终于是不再警惕。
听着他的话,我却慢慢转身,面向忘川,看见缓缓流过的忘川河水,冥界绵绵的阴雨从眼前细密的如线一般掠过,打到河水里,晕开一圈圈水纹,不及散开,又晕起层层水纹,在忘川河的对岸,腥红的彼岸花大片大片怒放着,一直蔓延到灰色迷雾的深处。
这样的场景,我竟已看了有百年了。
重新撑开伞,挡住绵绵细雨,我对他说“你初来冥界,倘若被其他鬼欺负了,可以来找我,我在槐林之中”
话毕,我撑伞离开。
三天后的夜晚,冥府下了雪,雪很大,风也很大,鹅毛一样的在空中乱舞,我坐在石阶上喝酒,红色的裙摆上铺满了雪花,我却不在意,只盼望再大一点,再多一点,多到能把我埋住。
大概是近酉时的时候,风还是很大,夹杂着雪花拍打着我的耳廓,我却清晰听得到外面的脚步声,随后大门被敲响,“咚,咚,咚……”的三声,坚定而有节奏,在这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让他多等,拎着酒壶就去开了门。
雪夜里,他就那么站在我的门前,小小的身体颤抖着,肩膀上,头发上,都是雪粒,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看着他很久,手中的酒壶险些跌落,我说“鬼也会冷吗?”
他惊愕的看着我,眼中满身不解。
“进来吧。”我对他微微一笑,把大门敞开,又指指点了灯的那间屋子,“里面有热水。”
“谢谢”,他低声说着,迈步从我身旁走过。
看他推门入室,复又关上门。
我抬手狠狠喝了一口酒,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猛烈的风雪中,我看到槐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像一只发了疯的厉鬼。
抬起手臂,看见苍白的臂腕上黑色血丝已经爬满了大片肌肤,雪花砸向它们,立刻化成一团炽热的黑气飘散开去。
这就是命吧。
拢起袖子摇晃着走到台阶上,坐下,并不喝酒,而是支起手,出神地看着窗上那个剪影,他小小的,站的笔直,好像还有些局促。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第二天中午,我在床上猛的醒来,朝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
昨晚,他来了吗?还是只是一个梦。想到这里,心骤地悬起来。
穿起绣花鞋,我跑出门外。
外面的雪已停了,白茫茫的一片,槐树安静的立在院脚。
我的心定了一定,目光四处开始搜索,终于在院子的西角看见了他。
他负手立在雪地里,望着天空,一身破烂的灰衣与白雪地格格不入。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对我微笑,那笑容如春风,足以融化这满院冰雪,我痴望着,有那么一瞬,他的身影与他重合在一起。
那年初春三月,扬州的大街小巷开满了琼花。他也是这样负手而立,白衣墨发在琼花树下站成了一道风景。风吹过,零落的琼花瓣飞扬在他的四周,落在如瀑的墨发上,他捻起一瓣琼花,回过身,眼角弯弯,对我说“霓画,你来了。”
“我来了”楚陌 。
“冥界也会下雪吗?”他问。
“ 冥界大雪百年难遇,这一场雪”我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恐怕是人界祸乱太久,地府怨气凝结无法疏散,才化成了雪粒落下”
他的眼中有异样,问:“那该怎么办?”
我摇摇头,“天界不会管,地府更不会插手。不过……”
“不过什么?”他上前一步,等着我的答案。
我平静道“会有人去平定祸乱”
“谁,那人是谁?”他好像很迫切,漆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的迷惑和郑重。
我忽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你!”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看他似是气急的样子,我兴致顿起。挑起他的下巴,轻启红唇“不想回阳间,以后就在这陪着我这女鬼吧,嗯?”
“我很快就会走的。”他如是说,随后挥掉我的手,踩雪从我身旁走过。
我扬声“你还没说要我帮你什么呢?”
他答“有人在找我,望姑娘庇护。”
“一个浑身阳气的鬼要我怎么庇护?”我向他走近,轻笑 “地府的鬼差和你那些仇家差不多已经发现你了吧?”
他垂下睫毛,向我微微躬身“姑娘能够护我周全。”
“是啊,也就只有我这个极阴之人才能盖住你这一身阳气了。”
百年冥府地气熏陶,我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阴寒气息,不要说人,就连鬼也避之不及。想起那年洛阳台上,只是跳了一支舞,就引起许多人追捧亲近,与现在,可谓云泥之别,可叹当年眼高于天,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他,看不进旁人,如今想收一个小鬼,都如此之难了。
“若你不愿意,我现在可以走。”
我叹一口气 ,“留下吧,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
“放心,不会叫你浪费大好年华陪我这女鬼的,至于是什么……以后再说。”
“……好。”
“哎,那我以后就叫你小鬼吧,小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