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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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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冬梅适时顺着大门推开时夹杂的雨雪拂动到银色的堆积层陷落,她举着油灯跨了进去,目光落到了宫中设的藏书院阁楼尖,那里嵌了一颗据说是东海进献的夜明珠。
幽蓝不沾雪,以寸土光辉点亮着整座阁楼。
她衣着单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着,似乎夜风都能卷走这片叶儿似的人,她垂下的右手攥得极紧,却是噙着笑,昂首挺胸抬步迈上雕着红鲤吞珠的台阶。
她走得从容而义无反顾,裙摆一抬一放间的优雅,是世家出身培养的不卑不亢,又有着赴死般决绝。
阁楼正中有一方书案,那里静静铺着一张画纸,她被冻得微红的指尖轻轻抚过历时已久但保存完好的纸张,虽是泛了些黄,可画像上的人却并未染尘纤毫。
君如皎洁月,当临仙阙间。
执笔之人当真用了全副功力去雕琢。
画中男子斜斜坐在朱红的榻上,左手撑头,右手捏着酒瓶口搭在腿上,青色纱制锦绣纹罗散乱的垂下,一双眸子如湖底清澈,是极明朗周正的容颜。
她的指尖又来到右上角的落款印章。
天上地下第一严曲生。
她终于轻轻地笑出了声,清冷而眷恋。
翌日旭阳初升,带着凉意的薄雾骤然笼在皇宫的上空,梅花的清幽香气飘进藏书院的二楼,扑了个空。
——
严曲生屈腿闲散而坐,手里捏着好友来约的信笺,一封信写得是洋洋洒洒,控诉他上次突然爽约害他生病数日的不义之举,接着笔锋一转,义正言辞叫他明日记得带好包袱穿厚衣服准备陈情罪状跟他一起去登山。
他心里犯了难,头个念头还是拒绝。
无怪他无情,实在是近日总是怪事连连,自他那天从醉花楼吓得屁滚尿流出来起,他感觉身边的一切就都变了。
他的世界,骤然玄乎了!
严曲生不由得想到,那改变命运的一天,他还在十两一回陪酒的妹妹们怀里喝得烂醉,酒气在积累了几大盘菜的肚皮里旋旋悠悠晃晃荡荡飘升上喉咙化作一个酒嗝,浑厚的顺着喉腔放了出来。
他还觉得很舒服,用温热的掌心抹了把冰凉的脸皮,一侧身又将头埋进了好妹妹们的怀中,轻轻地蹭着。
然后,他一睁眼,自己早晨出门揣进怀里的孤本不知何时钻了出去,躺到了身后的台阶上。
严曲生扭头觑上一圈,这些姑娘们该奏琴的奏琴,该唱曲儿的唱曲,都闭着眼沉浸在声乐间,他自己正抱住其中一个,脑袋还搁在了人家的香肩上。
没有人注意到它。
那本书。
算了,没事,他伸手去捞。
那本百八十年前前朝遗留的奇谭怪记,上面都写了些将军爱上兔子精、美貌秀才遇到兵的狗血故事,里面甚至只有一篇婆媳的诱惑他觉得还算文笔俱佳,这些都没有什么。
可是......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了自己还没丧失视力,然后视线又放过去,无言看着那本平平无奇的书,竟然他娘的飘到了空中。
严曲生大惊,赶紧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却见那本书还紧紧跟着他,一副马上要立地成精的该死作态,眼见周围的目光快投了过来,他鼓足勇气当机立断将书摘到手里,拼命奔回了家。
他家在城外不远的飞镜山的一座靠湖而建的竹屋,一路跑回家,山间的清气已然使他消散了大半惊惧。
他尝试着放开了手中的孤本,那书竟是不再动弹了,他心下松了口气,喘着气撑地跪坐在竹垫上,给自己斟了杯清泉水。
应当是喝多了上头罢,精神错乱造成的。
他微微一笑,顷刻想好了数百种安慰自己的方式,明日还得去哄哄受惊吓的妹妹们,杯子磕到嘴角,一抬首,桌案、书架、床头的所有书籍,全浮在空中。
严曲生白眼一翻,按在人中的手还来不及使力,就一头倒了下去。
差点当场享年十九。
思绪回笼,严曲生抹了抹虽不流于表面但淌在心间的苦逼泪水,抱着信纸侧躺下去,从那以后,他便对外称病日日蜷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就怕他那些书趁其不备谋财害命,活生生把自个儿饿瘦了都!
不行啊,他得出去啊,总不能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这些精怪害他吧,早不来晚也该来的。
严曲生下定决心便不再迟疑,第二天起了大早,拿好东西屁颠颠去见了好友王得友,他许久不通外界,在山脚下看见王得友努力挥手的傻子样,一时间感动得涕泗横流。
“曲生,你怎么了苦着张脸?”王得友上前扒拉他的眼皮,使劲撑了撑,大概是想看清里面到底几分真情实感。
严曲生一掌挥开他的手,颇忧郁道:“王兄不知,小弟大事不妙。”
他将这几日的心酸历程跟他细细说了一遍,又觉得是不够奇幻,遂多情的添了点旖旎色彩,按照海螺姑娘的大致剧情,待会儿回去说不定屋里就会有个美人清扫完卫生,煮好饭菜,温婉含笑等他归来。
他想得倒美。
然而上天确如严曲生所想,送了个姑娘过来。
那是在王得友不知多少次取笑他自作多情白日做梦之后,严公子杵脚的竹竿一指王得友,张口还未叫骂,脚下便因着青苔一溜滑了下去。
他们这次万幸没走险道,乃是顺梯而上,就怕落雪崩下山地滑溜,只是这梯子也是长长的一路很要命罢了,摔下去可得伤筋动骨真病上好些日子出不了门。
严曲生沿着雪层簌簌直滚了一个颇有技术难度的拐弯,他也算知道利害,当下便是抱着头的,他打小习武,想来不过受点轻伤而已,但也不能贸然停止,否则很容易损伤关节。
眼看跟前快滚到一个平整短小的梯坎了,严曲生知道这是契机,他可以通过这个梯坎伸臂一挡,顺势滚到底下的山坡去,那里丛草甚多,想来摔不到什么。
他数到三,心知机会来了,赶紧伸直手臂揽了一下,整个身子便如计划所料坠向山坡,他安然接受着身体的腾空,正暗赞自己机智,突然,他不动了。
不动了就是他感觉身下好像垫着一个东西的意思。
如果他没猜错,或许是方才恍然间见着的那本从林间冲过来的书。
是的,冲过来。
它以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骁勇一路穿树绕林冲了过来,垫在了严曲生这个此刻想马上联系飞镜山下的丧葬一条龙的人下面。
严曲生像是霜打的茄子失去了所有对生活的希望,他明明为了防止意外,一本都没带啊,敢情这玩意儿还能一路跟着来的!
“服了。”
他说完这句话,底下那本书似是承受不住他一个丈二高大汉的实力碾压,无力地沉了下去,连带着严曲生一齐滚到了山坡里被霜雪覆盖的竹草堆上。
但严曲生摔倒的草堆好像格外柔软,绵似云朵,他听得一声极轻的叫唤,身体被人轻轻柔柔地推了推,还没推动。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能起来么,压着我了。”这是道清灵悦耳的女声。
严曲生耳朵一竖,七魂八魄齐齐归位,赶忙从善如流地滚到边上,跟旁边人一同坐直起身,他倏地抬眼,面前人的面容便清晰展现。
那是一张白露花树般清丽的脸,剪水的墨瞳与他平直对视,肌肤玉似的欺霜赛雪,一头乌黑端正梳了个不似眼下流行的发髻,几缕墨发乖巧垂落胸前,月白云锦更把周身气质衬出不堪一折的怜弱。
这是个只要是年轻男人,就不会不动心的月下使者。
她只怕皱皱眉,天下的珠翠财宝顷刻就能堆到脚下。
严曲生愣愣望着她,低头又在这雪坡里逡巡片刻,确认没有那本书,他再一次抬头,冷不丁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少女被他突如其来的抽打吓着了,想询问什么,又忽地顿住,她上上下下将严曲生打量了一盘,再不敢看他,最终落紧他自衣领口翻出的银质长命锁,怔住。
她倒不知活生生的严曲生竟如此好看。
“你是,你、你是那本书?”严曲生磕磕巴巴说完,自己都唾弃自己,好歹也是大魏朝人人得知的第一剑客,竟被妖精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是,”少女蹙着一对好看秀眉,捏着衣袂的十指收紧,慢慢出了声,“不过,也差不多。”
严曲生看她这嗫嚅的作态,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站起来双手叉着腰:“什么是不是的,你赶紧把话说清楚了!”
“我是从三百......”少女叫这寒冬天冻得脸僵,努力撑着回他,娇声回荡在山间的冷气中,变作团状的雾飘开,她话还未说完,脑袋突然被人一按。
她抬眸一看,男子偏着头,斜来黑白分明的眼:“闭嘴,等会儿再说。”
王得友此时从山腰紧赶慢赶慌慌张张跑下来,好容易才看到那坡底下站立的玉人,挥手无力道:“可算找到你了,你受伤没?”
严曲生摇摇头,困难地咽下口水,脑袋飞快盘算的是怎么跟好友交代这个姑娘的身份。
王得友找着人心里也就踏实了,才觉得松了口气,他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又觉得人数方面不大对,抬头去瞧,严曲生旁边怎么好像,哎,他旁边怎么有个人?
还是个女的!
严曲生面上绷着不动,但见王得友怀疑的样子,登时也紧张到了极点,他总不能直说这是忽然变作的书精罢,王得友最恨他祖母阴鬼阳佛那套,知道了还不得把人家逮到他那做县衙老爷的爹面前绞杀了?
这青天白日的,王得友环视周遭,冲底下疑惑喊道:“曲生,你旁边那位小姑娘是谁啊?”
少女对于严曲生真实态度尚未可知,当即也有些害怕他不肯将护,便轻轻扯了扯还按在脑袋上的荷花纹袖口。
却见严曲生扭过头冲她挤眉弄眼,复又对着他那朋友直接道:“哦,这......我新收的徒弟,知道我来爬山了放心不下,又怕我责怪,就悄悄跟上来了。”
王得友挠挠脑壳,表情怪异,曲生打哪收的小徒儿,他不是一向号称绝不传艺么。
严曲生生怕他不信似的,转身大力捏了把少女滑嫩的脸庞,喜笑颜开道:“嗨呀,你也是,叫你不要来不要来,师傅这身子骨你还不放心吗?”
美目笑眯成一道缝,长长的眼尾炸开两道褶子,给俊颜增添了两分风流。
“是,”少女垂下浓睫,掩盖一闪而过难以捕捉的幽深,“关心则乱,师傅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