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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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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景源将何苏木送至崔府门前,已是暮色高挂。
仍旧粉墙环护,门匾高挂,只是将原先的尚书令府与崔府合二为一,占地大了许多。原先崔训在世时住尚书令府,崔俨与崔堇两兄弟居旧时的崔府。
何景源又细致交代了何苏木诸多细节,才挥手示意她进府,府邸门口早就有几个仆从出门迎客,为首的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仆,虽恭敬有礼,却不大有奴仆的卑顺。
“可是何家女郎?请随小人入府。”
这位是崔府总管崔尧,何苏木一眼便认出他了,他可是她生前府中再熟悉不过的人了,原先是尚书令府的总管,负责府内各项杂事的打理,省去了崔训的操心,她见崔总管的机会比见崔俨的还要多。
他怎的回崔家大院又做起总管了?
何苏木与何景源告别后,携了桑琼随着崔尧入府,入门后便是曲折的廊道,两檐挂着铜灯,廊道外凿出了几处石林,怪石层出,悬葛垂萝,只因暮色罩着,如暗影似的,地上铺满了杂碎的石子甬道,佳木葱茂,锦簇团花,仍旧是雅致的崔府。
“女郎是客,虽名义上是崔府门客,却也是家中聘来的教习先生,与其他门客生活在一起,恐没女郎之名,夫人吩咐专劈出一处小院,供您居住。”崔总管不卑不亢,又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些府内的要紧事。
“夫人和总管大人用心了,苏木感激。”
“女郎客气,我家大人最钦佩女子才学,像女郎这般的才学总有一日会享誉建康城。”
“总管大人过赞了。”
崔总管口中的大人指的自然是崔训的兄长崔俨,崔俨极为重视女子的才学教养,不然也不会将崔训从小带在身边教导,督促她读书明礼,幼时的崔训可没少因为文章写得不通情理而被他下令断了进食。
崔俨的发妻宗祈妤,是清河郡闻名乡里的才女,崔俨当年娶她便是为她的才学吸引。
她的这位兄长便是太在乎举止言谈了,以至于当年对她这个妹妹诸多挑剔与训斥,似乎在崔训身上下得功夫太多,到崔堇出生后便没有再束缚幼弟,然而,这令崔训十分头疼的是,到她能上安东府议事的年纪,她的阿弟崔堇连文章都写得不大通畅。
何苏木很想知道,如今的崔堇又当如何了?崔俨有没有将他作为第二个崔训培养?
还有一条笔直的廊道才到小院,何苏木低声向总管问:“总管大人,不知苏木生活在府中,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还望大人提点一二。”
崔总管突然间刹住脚步,侧过身子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年轻女郎,院子偏,廊道静,她的那阵清亮的嗓音似乎还未散去。
“女郎虽与我家郎主同住府院,但需记得始终是客,该行何处,不该行何处,也都需记得,不到大人或夫人传见,还是不能主动相会的。”
说话间,崔总管神色凝重,双眸幽暗,何苏木心中诧异片刻,随即又琢磨明白了。
这个崔尧以为她还是待嫁的年纪,入崔府不过是为求得崔家两个郎主欢喜,寻常女郎心中都要盘算着如何能嫁个好人家,崔家便是她们口中最好不过的人家了,只是何苏木哪能同她们一样?别说没有这个打算了,就是有,也断然不会朝她两位兄弟下手啊。
何苏木也收起笑容,温声细语地答道:“总管大人多虑了,苏木只为教习而来,虽不单是想抱着教习之名而去,但也绝不会动入主后院的念头。”
崔总管只是顿了片刻便心领神会:这位并非寻常女子,她要的可比单单入府多的去了。眉眼间这番细看,屏气凝神的板正态度,竟有些像他逝去的主子,不觉多瞧了几眼,随后又察觉似有不妥,微微欠身,语气放得谦和了许多:“是小人眼拙,还望女郎莫要放在心上。”
何苏木展颜一笑,竟比方才还要灿烂几分:“哪能将这些小事放心上,如今放在苏木心上的,只是想快些成为教习,好好舒展拳脚。”
崔总管又继续往小院走:“今日几位郎君都已各自回了,夫人那边交代从明日起。”
何苏木跟上道:“都是哪些郎君呢?”
“我家大人的两个郎君,还有几位是崔家旁支的子弟,明日见面女郎便可知了。”
崔俨而立之年方得第一子,崔宸现今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小儿子崔秀也才六岁,崔府设立学堂,招来旁支的亲戚小儿与自家郎君一道学习,相互督促。
沉思间,崔总管已将何苏木与桑琼带至偏院,虽是不大的院子,却足够秀丽,院门摆着两盏高足铜灯,烛火是刚挑过的,很是明亮。院中布了一圆形石桌,台上搁置着几处多足砚台,是贵族子弟一向偏爱的青瓷釉面打造的,莹亮剔透,一旁还齐整地累着一叠厚厚的麻黄纸。
“昨日听兄长和人聊起,何家小妹的笔法堪称建康一绝,我就在想啊,建康何时出了一个这样厉害的角色,今日可算是等到机会了。”
院外传来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何苏木心中一颤,她凝神了许久才敢回身,这样熟悉的声音,不是崔堇还能有谁?
崔堇披着绢纱所制的大袖衫,宽大的敞袖几乎拖到地面,并未缚着腰束,只松垮地搭在身上,前襟敞开着,白嫩的胸脯若隐若现,他是个月影都眷顾的少年郎,眉眼与崔训像极了,细目微弯,星火都要失色。
跟着走来的是头戴漆纱笼冠,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也是精致的五官,俊美的容颜,可并肩一比这长相就逊色了。
何苏木不由地皱了眉,如今虽还是爽朗的天气,但也不至于这般胡乱打扮,崔堇穿得这般的不端重,她若还是崔训,几乎能气得立刻从墓堆里爬起来!
未及两载,崔堇竟如此放浪?
“安荣大哥,如何都没想到吧,她竟如此年轻!”崔堇步子轻快,笨木屐也没缓他,目光炯炯,从入院起就兴奋地一直上下打量着何苏木。
他走近时,一阵酒香,才瞧见他袖口露出白瓷酒壶的喙,何苏木借着自己的身子比对一番,阿弟确实还长高了不少,只是他何时恋酒至此?
离得近,言语唐突,又是一身酒气,桑琼就要抢先行至身前,替何苏木挡着他无礼的注视,何苏木挥手将她拦住,随后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微微欠身行礼,笑道:“二位郎君是……”
“我是崔堇,他是我安荣大哥,陶安荣,你是不是叫何苏木?”崔堇轻浮的笑容收敛了些,见何苏木举止端重,与年纪好不相符,玩笑的兴致已消大半。
“阿郎,莫要无礼了!”陶安荣低声道,随是斥责,也不甚严厉。
“安荣君,你太……太……”崔堇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只是频频摇头,双颊飞着绮霞,很有醉意,随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太像我阿姐了,怪不得她生前如此看重你。”
“阿堇!”
陶安荣脸色愈发严肃。
崔堇这才完全收起嬉皮笑脸,乖乖地将长袍撕拽整齐,白瓷酒壶晃了晃,有水碰壁的声音,他徐徐道:“闻女郎大名,还未寻人提前着人打招呼就来了,可莫要怪罪我的唐突呀。”
何苏木笑道:“郎君言重,这可是您住的府邸。”
“知道女郎爱习字,小郎主一早便吩咐人送来了这些物件。”一旁的崔总管指了指石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笑道。
何苏木又执一礼:“郎君费心了。”
“何苏木,你果真刚过十六?”
崔堇的眉梢吊了吊,直勾勾地又将何苏木打量了遍。
“阿堇。”陶安荣面无表情,嗓音更加低沉。
“好啦好啦,我冒犯了。”崔堇摸了摸耳根,有些窘态,又瞧了一眼苏木,“只是觉得苏木你太过沉稳,不像是十六岁的年纪,倒是……
何苏木笑眯眯第看着他。
崔堇想了想,眼底闪过些憾色:“是我多虑了,她倒不常像你这样笑,你虽稳重,却也是轻松自在的年纪,无须像她那般累心筹谋。”
“阿兄交代我,在外要收敛些性子。”何苏木笑着解释,拿起一旁的锃亮砚台把玩起来,感慨道,“是个好物。”
陶安荣倒因此多瞧了几眼何苏木,有探究的意味。
她光映照人的面庞上漾出浅笑,说话间唇绽如樱颗,因未施粉黛而面色洁白,虽不显气色,却清爽明朗,同她讲上句话,几乎也要染上几分笑意。
如此笑容,不多见,只从前在崔训脸上见过几回,但每回崔训这般笑时都像在思考什么,向往什么,回神后已将面色摆正,又端出不苟言笑的模样。
若是崔训不是尚书令大人,她是否也会如眼前这个少女一般姿态呢?陶安荣心中很是沉重。
“哎,你阿兄自己在外头风流不羁,却将好好的一个小娘子训导成这般老气横秋,真是不该,不该。”崔堇摇头叹气,袖中的酒壶伸了出来,壶喙对着口,仰面倒了一注,咂了两下,叹了声好酒。
陶安荣苦笑不已,也不再提醒他注意礼数。
何苏木含笑不语,还是崔训时她过于宠爱幼弟,崔堇从不避讳在她面前拉扯家常闲话,如今也像从前那般看着他依旧自在,她虽心中略不满崔堇如今的放浪姿态,心中却万分庆幸:阿堇就该是这样的少年郎。
崔堇知道她来自广汉,好奇地拉着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缠着她问了好些蜀地的风土人情,何苏木同他闲扯了几句,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最后是陶安荣止住他再继续追问,轻声劝说:“好了,再问下去,你魂儿都要飞到蜀地了。”
崔堇撇嘴,抱怨道:“从前阿姐就想着将来辞官归隐后,能去蜀地游玩,我也是念着她,才会想知道这些的嘛。”
陶安荣听到他谈起了崔训,藏不住的哀戚涌在脸上,静默良久才道:“仲允不想看你如此消沉。”
“我晓得。”崔堇低声道,随后又挥臂舒展了身子,“瞧我们,当着苏木的面说这些干甚,太不是待客之道了!”
何苏木心下不由道,你还知道待客之道?可是,她面上还是挂着微笑道:“我也倾慕崔令君许久了,能听一听你们谈论崔令君的事,很是满足。”
崔堇腾地直起身子,朝她连连摆手,面色有些认真,惊呼道:“可别,世上只一个嘉玉长公主就好,千万别再多了!”
“嘉玉长公主?”何苏木不解,疑惑地又看向他。
崔堇笑,笑容里夹杂着一丝清苦,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陶安荣才道:“我家阿姐欠的债委实有些多。”
何苏木:“……”
“那位长公主至今都无法接受我阿姐的死,还觉得阿姐只是为了辞官归隐才诈死,当日府中报丧后,她最先赶至尚书令府,明明她都亲眼确认过了,还偏不信呢,以为我们所有人都欺她骗她……再后来,我们以为她要将自己关在府里关出病来,谁想又和没事人一样,向陛下求了道旨意,领了些精兵去守淮水。”
何苏木震惊不已。
又听崔堇叹道:“这也正常,她自小跟着我阿姐生活惯了,又看不上旁人,偏我阿姐的一句话都能被她奉成宝,她如何都该是最悲痛的那个了!”
顿了顿,何苏木问:“长公主如今可好了?”
“已大好了,不然陛下也不会允她去淮南一带,如今啊,她可是从了军,倒是应验了从前的玩笑话。”
太宁四年。尚书令府。
崔训将一叠纸稿丢到崔堇怀中,神色不悦。
“你瞧一瞧你写得章句,给我念一念,看能不能念得通畅!”
崔堇带着讨好的笑:“文章写得明白意思就行,为何阿姐总要咬文嚼字,这般固执……”
司马凝从熏炉旁挪开腿,只做几步便跃至崔堇身后,俯身抢过他手中的那叠文稿,扫了一眼,也没真读进去到底写了什么,就已笑得花枝乱颤。
崔堇回头瞪着她,怒问:“你笑什么?”
司马凝将最上面的那张文稿揉成一团,朝一丈外的竹篓一抛,只见那竹篓微晃了下,已正中篓筐,随即扬眉取笑:“崔氏人都博学多才,笔下生花,如何养出你这个不通文墨的另类!”
“你!司马凝!”崔堇咬牙,可又见他阿姐的脸更阴沉了,憋着闷气不再反驳,只敢耷拉个脑袋,余光怒瞪司马凝。
崔训屈指敲了敲眉心,道:“你们二人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况如今谁五十谁一百,我尚且定不出来。”
司马凝爱争个面子,扬着下巴道:“我笔上功夫不行,可拳脚功夫比你们这些病恹恹的家伙强不知多少!将来我若是从军,你们这些娇气男儿不如回家去奶娃!”
当年的口舌之快,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如今却一语成谶。
……
何苏木压抑着忧色问:“她如今可过得还顺心?”
崔堇只答:“如她所愿。”
至于这个她,指的是司马凝,还是崔训,谁也不得知了。
何苏木笑笑:“那就好。”
崔堇脸上浮出些笑意:“所以说啊,还是别对我家阿姐念念不忘了,她该去了她要去的地方,是自在的。”
何苏木疑惑:“该去的地方?”
崔堇看了看她:“是啊,你不知道么,我阿姐是在府中自缢身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