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皓夜

74、第七十四章

　　卡拉奇要塞的反导系统和防护罩都是半年前刚升级的，不能说工程师偷工减料，可再怎样的天才都料不到，有朝一日，这地处联邦腹地的港口要塞会被一帮疯子拿近程导弹当手榴弹，天女散花似的狂轰滥炸。

　　要塞上空的防护罩像一只摔在地上的骨瓷杯，当场粉身碎骨，导弹雨点一样落在地面上，丧心病狂的能量波足够把占地广袤的要塞狠狠铲去一层地皮。

　　丹奴之子的指挥舱里，暗桩的信号早在半个小时前断开，帝国工程师手法娴熟地“黑”进对战双方的军用记录仪，借着联邦军的“视角”，所有人都目睹了要塞被空袭的一刻。

　　画面定格在了某个瞬间，要塞鳞次栉比的建筑，往来穿梭的维修机器人，港口停泊的船舰，满面惊慌的平民，拉起警戒线维持秩序的军人——在最后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空，像是要发出声嘶力竭的质问。

　　可质问谁呢？

　　谁又能听得见呢？

　　在沉默的天地面前，他们化成了强光幕景板下苍白的石膏像，继而皲裂似的灰飞烟灭。

　　帝国战舰的指挥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沉默被打破了。韦尔斯丁张了张嘴，开口先清了下嗓子，才能把话说顺溜：“泰莎上校，能联系上要塞吗？”

　　片刻的安静后，女舰长开口：“受方才导弹爆炸的能量波影响，我们的信号被干扰了，暂时无法联系要塞。”

　　韦尔斯丁死死咬紧牙，视线几乎黏在屏幕上，只见方才一拨导弹攻势将联邦军阵摧枯拉朽般撕开一道口子，虽然指挥官第一时间下令弥合，还是慢了一步，中东武装全线压上，联邦防线就像洪水中岌岌可危的堤坝，那一线缺口缓慢却无法逆转地逐渐扩大，眼看就要全线溃散。

　　韦尔斯丁忽然觉得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伸舌一舔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嘴角咬破了。

　　他最后看了眼屏幕，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副舰长察觉不对，忙叫住他：“丁中校，你去哪儿？”

　　幽云第十三卫站住脚，微微侧过脸，没有回头：“……做我该做的事。”

　　副舰长瞪圆了眼：“什么是你该做的？中校，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帝国军人！”

　　韦尔斯丁不为所动：“帝国军的宗旨是‘守护’，这是女皇陛下亲口所说。”

　　副舰长针锋相对：“你该守护的是帝国民众！中校，你是国之利刃，就要有身为利器的自觉！你的剑锋只能指向帝国的敌人！”

　　韦尔斯丁终于回过头，副舰长和他四目对视，猛地打了个激灵。

　　——帝国至尊自诩“活土匪”，作为女皇亲卫的幽云十六不知是不是和她混久了，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些匪气，云十三尤其是个中翘楚。他脸皮既厚，人又自恋，往那儿一戳就是一行走的骚包，言行举止时常让军人典范的副舰长三观尽碎。

　　……然而此时此地，这把花里胡哨的锦囊目睹了二十万联邦平民惨遭屠戮，终于拔出了包裹其中的绝代利器，冷铁寒气逼面而至，近乎吹毛断髭。

　　“我明白您的意思，”韦尔斯丁低声说，“幽云十六代表帝国最强大的单兵杀伤力，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杀戮，所以更需要克制。”

　　作为比核武更致命的武器，他们游走在白昼与黑夜间，割裂生死两界，因此必须给自己戴上镣铐，铁链引导枪口方向，唯有这样，他们扣动扳机的手才不会发抖。

　　可戴着镣铐，就不跳舞了吗？

　　韦尔斯丁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他转过身，抬手指住屏幕：“可是……如果对这些视而不见，那要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副舰长被那双血气森然的眼睛盯视住，突然生出某种错觉，仿佛眼前是一头受到血腥气刺激、正濒临发狂的猛兽，准备了一箩筐的劝说登时梗在了喉咙眼。

　　军情紧迫，韦尔斯丁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争辩上，扭头走向门口。

　　副舰长说不过他，却也没打算眼看着帝国精锐往那炮火无眼的虎狼之地闯，当即喝到：“拦住他！”

　　指挥室的门就在这时打开，外面的警卫员听到这一声，条件反射地端起枪口，拦住了云十三的去路。

　　韦尔斯丁皱了皱眉，活动了下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关节，往前迈了一步。

　　同为帝国精锐的警卫员们如临大敌，浑身汗毛炸成了一片森林。

　　两边一触即发，眼看帝国第一战舰内部要闹出内讧，一直保持沉默的舰长突然说话了：“……三个小时。”

　　韦尔斯丁和副舰长同时看向她。

　　“丹奴之子会在阿拉伯海域停留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你不是帝国军人，我不清楚你的去向，也不会过问，有异议吗？”

　　韦尔斯丁秒懂了她的意思。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解下中校肩章，连带着所有能表明“帝国军”身份的物件都剥得干干净净，随手丢到一边。

　　门口的警卫员分海一样向两边退去，为这幽云第十三卫让出通路。所有人目送他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瘦削的背影立刻被险恶的黑暗吞没。

　　此时，卡拉奇要塞上空的杂牌联军已经陷入绝境。

　　海盗们的强项是搂草打兔子，硬碰硬地掰腕子就顶不住了，正面战场几乎全靠联邦军撑着，数倍于己的炮火如海啸洪流一样当头盖下，他们就像风口浪尖上一叶小小的孤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巨浪打翻。

　　绿色光点成片地从监控屏上消失，那意味着数以百计的联邦将士在炮火中断开联络。

　　卡拉奇要塞成了废墟，二十万难民连着前来接应的澳洲海军全都灰飞烟灭，然而身为联邦指挥官的飞廉却没有余暇哀悼或者悲愤，因为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继续坚守已经没有意义，最大的可能是陪着那二十万军民一起烟消云散。

　　他一咬牙根，正要下令突围，通讯频道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飞廉。”

　　联邦少将陡然打了个激灵——那是个独立的通信频道，是战前临时建立的，频道设有加密，权限只开通给了一个人。

　　“……大人，”他低声说，“您有什么吩咐？”

　　不知是不是被方才那一轮炮火损坏了线路，闻愔的声音时断时续：“此地已经没有坚守的价值，必须马上撤离，你是西南军团的最高指挥官，相关事项由你负责，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最大程度降低伤亡率。”

　　因为中气不足，他音量不高，语气却是不容置驳的断然，带着某种令行禁止的味道。

　　联邦少将下意识地应了个“是”字。

　　“离开这里后，不要回头，马上去和澳洲驻军会合。中东军虽然来势汹汹，毕竟根基尚浅，不可能一口吞掉联邦，只能慢慢蚕食鲸吞，这就给了我们周旋转圜的余地。”闻愔说，“你们突围后，先联合澳洲海军解了南中华海的危局，再转告威廉·李斯特，中东武装所图非小，对帝国同样是威胁。为今之计，只能与帝国联手，解了后顾之忧，才有机会扭转局面……”

　　飞廉从他事无巨细的交代中听出某种不祥的意味，陡然变了脸色：“大人！”

　　闻愔没让他把话说完：“稍后，我会尽量吸引敌军火力，你们趁机突围——记住，这是西南军团唯一的生机，你身为联邦少将，必须带所有人安全离开！”

　　飞廉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损坏大半的线路已经无法支撑三维投影，他却生出错觉，仿佛那人正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联邦少将红了眼眶，半晌，嘶哑着一字一顿：“是……属下遵令。”

　　线路那头，闻愔似乎想再叮嘱几句，张口却涌出一口血。他用手捂住嘴，把撕心裂肺的咳嗽断在嗓子眼里，从飞廉那头听来，仿佛是他一时语塞，只能久久沉默。

　　末了，通讯器里传来一句轻轻的：“我把联邦……托付给你们了。”

　　飞廉不再说话，他低下头，手指快如跳丸，眨眼间已把突围坐标传送给联邦各战队。

　　与此同时，两滴泪水从联邦少将侧颊滚落，无声无息。

　　中东军几乎是第一时间察觉出联邦军团的异样——他们不再如之前一样悍不畏死地冲锋，而是收缩两翼，开始目的性明确地向南突围。

　　代理指挥官冷哼一声：“想跑？”

　　他正要命令两翼火力压制，突然瞥见监控屏上一个小绿点正以难以想象的时速冲入己方阵营中，再一抬头，不久前刚把前任指挥官一炮轰去去见真主的联邦战甲已经长驱直入，似乎打算将半小时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

　　代理指挥官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声嘶力竭地怒吼：“拦住他！把他打下来！”

　　与此同时，联邦战甲里，“麒麟”低声说：“大人，再来一次……我们就真的走不了了。”

　　闻愔嘴唇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血痕，神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注视着监控屏，只见代表中东战甲的红色光点从各个方向涌出，铺天盖地，无止无境，转眼就把孤岛一样的绿点重重围困起来。

　　男人忽然微笑起来，那一刻，他的表情甚至是如释重负的。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闻愔捂住胸口，低低地说：“抱歉麒麟，我只能带你走到这里。”

　　“不，大人，”拟人智能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能与您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闻愔闭上眼，搭在扶手椅上的手指微微发颤——激战多时，他伤病孱弱的身体根本撑不住这样大的体力与精神力消耗，就算开了提神药剂的外挂，也已到了极限。

　　“麒麟，”他开口，却涌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沫，因负荷过大而不住发颤的手指输入最后一条指令：“……启动自毁程序吧。”

　　那是联邦为防绝密技术外泄而设置的一道“防火墙”，一旦战甲落入敌手，驾驶员便会启动反物质自爆系统，确保记录在系统内的资料与数据不会外泄。

　　麒麟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是。”

　　字音落下的瞬间，显示屏泛起警示的鲜红，所有数据全部消弭，只余一句冰冷的提示：是否确认执行自毁程序？

　　不知为何，闻愔下意识地往西看了一眼，可惜他没长一双透视千里的神眼，没法穷尽战甲外漫天匝地的中东战甲，望见大陆西岸的帝都凡尔赛。

　　帝国有他满腹牵挂的人，却容不下一颗心在此安老，来路与去路两相茫茫，唯有脚下这方寸之地穷困到死。

　　地球历七十年七月二十五日，联邦四境依然硝烟肆虐，卡拉奇要塞的厮杀却已将近尾声。

　　闻愔闭上眼，一个“是”字已然成型，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麒麟突然发出警报：“大人，有敌袭！”

　　闻愔蓦地睁眼，旋即被监控屏幕晃了下视线，只见一道闪电从天际凭空腾起，无中生有，却动若雷霆，转眼已经连外甲都能看清。

　　直到这时，中东和联邦两方战甲内才后知后觉地响起高能警报铃。

　　——卡拉奇攻防战打响第六个钟头，最重磅的棋子终于姗姗来迟地亮了相。

　　与此同时，阿拉伯海域中，与总部失联多时的帝国战舰终于恢复了信号，当新任博斯普鲁斯要塞司令卫朔中将的投影呈现在全息屏幕上的一刻，好不容易找到组织的副舰长险些热泪盈眶。

　　他用最简短的话语报告了目前的战局，并对韦尔斯丁擅自出兵的行为做了着重批评。话还没说完，三维投影中的帝国中将已经拧起眉头，脸色阴沉的吓人。

　　他抬手打断副舰长，问道：“他离开多久了？”

　　副舰长一愣，主位上的女性舰长已经给出答复：“将近一个小时，按时速推算，他应该已经抵达战场。”

　　卫朔沉吟片刻，往身旁看了一眼，镜头照不到的角落里，全副武装的丹宁轻轻一磕脚跟：“中将，都已经准备好了。”

　　卫朔摆了下手：“辛苦了，去吧。”

　　丹宁抬手敬了个军礼，脚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此时的卡拉奇战场上，形势再次出现逆转，那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战甲联队乍然现身，连声招呼也不打，一头扎进了中东军左翼。开路的近程导弹像一把利刃，瞄准了毒蛇七寸，快准狠地捅了个对穿。

　　被打疼了的中东武装瞬间做出反应，收缩兵力，合拢包围圈，企图集中优势火力，把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第三方势力绞杀在中央。

　　不久之前，他们刚拿这招对付过联邦海盗联军，效果相当不错，因此打算故技重施。可惜中东代理指挥官做梦也想不到，火力网张开，捞住的不是鱼，而是一头巨型抹香鲸。

　　突然杀出的战甲联队人数不多，想来弹药也不会太充足，所以他们压根不打算和中东军硬拼火力。领头的靛蓝战甲以所向披靡之势冲入敌阵，轻而易举地挑翻了打头一排战甲，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前锋部队集体调转炮口，火光在中东军的包围圈里肆虐狂欢。

　　严丝合缝的包围圈被自己人的火力豁开了一条缝，趁着这个空当，来人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过中东防线，和杂牌联军会了师。

　　这一系列变故快如电光火石，飞廉觉得自己好像刚眨了下眼，一个通讯请求已经跳了出来。

　　他定了定心神，伸手接通，下一秒，一个熟悉到化成灰都认识的声音钻进耳朵：“联邦军，你们有一个机会——向我报告伤亡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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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配角即将下线，不造会不会有筒纸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