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皓夜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殷文扭过头，隔着全息屏幕和女皇对视一眼，从她眼底捕捉到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

　　殷文沉吟片刻：“有一点。”

　　女皇微觉诧异地挑了下眉，心说我还以为联邦元帅的字典里没收录“担心”两个字。

　　她冷不防一抬头，就见全息屏幕另一端，殷文也正深深凝视着她：“如果我被判有罪，我们的婚礼就得无限延后……你会等我吗？”

　　女皇不假思索：“当然不会。”

　　殷文的目光不易察觉地一暗。

　　女皇捧着杯子抿了两口，还是不习惯牛奶的味道，嫌弃地撂到一边。她用手背擦了下嘴角，欣赏着这男人微有些失神的表情，觉得赚够本了，这才漫不经心地续上话音：“朕可没什么耐心——要是你被判有罪，我就把人直接劫回帝国，然后将你锁在凡尔赛宫里，这辈子甭想踏出宫门半步。”

　　殷文：“……”

　　他稍微脑补了下被女皇锁在卧室里的画面，突然毫无来由地腾起一丝期待，心头像是被小猫爪子勾着一样，恨不能现在就伸出双手，让女皇往他手腕上扣锁镣。

　　“好，”联邦元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女皇：“……”

　　等等，朕就开个玩笑，您该不会当真了吧？

　　她歪头打量着这男人，忽然问道：“七年前你被联邦议会弹劾入狱，当时是什么心情？”

　　说来，当年联邦元帅下狱，帝国没少在背后煽风点火，如今女皇当着当事人的面提起这一茬，颇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

　　好在殷文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想。”

　　女皇轻轻一挑眉梢，脸上写了正楷加粗的“不信”。

　　“我和议会斗了那么多年，对费迪南的为人和手段也有几分了解，有些事见得多了，临到自己头上，就见怪不怪了，”殷文淡淡地说，“我有时忍不住想，这一路走来，我总在错误的时间节点做出不恰当的选择，半辈子都和不合时宜挂上钩，落得这般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女皇玩味着“不合时宜”四个字，若有所思地问：“……你后悔了？”

　　殷文正往领口佩着绶带，闻言，手势微微一顿：“我不知道……也许有一点吧。”

　　无数次险死还生，□□上的斑驳伤痕还没褪尽，联邦元帅不是圣人，也曾觉得身心俱疲、无以为继……在流落中东，只剩一口气时，他甚至切切实实想过：这就是他守护半个多世纪，为之付出一切的国家啊！

　　然后，他听见女皇漫不经心、却掷地有声地说：“你后悔过……但是重来一遍，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殷文不禁看向她。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女皇把自己蜷成一团，丢进被筒，“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责任揽上身，好像你那具肉体凡胎里塞了一座不周山，总想撑起一盘盛世承平。”

　　殷文不觉苦笑。

　　“你说得没错，你前半辈子走了不少岔道，总是做些不合时宜的事，吃力不讨好，还差点把自己赔进去，”女皇说，“好在你醒悟的不算晚——殷帅，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合时宜了半辈子，唯独眼下的时点卡得刚刚好。”

　　联邦刚和帝国携手击退外敌，木尔坦要塞上空的血色尚未消散，民众骨子里的热血也还没冷却。

　　气势汹汹的中东军给了联邦一记耳光，享乐主义的堡垒轰然坍塌，人们失去了画地为牢的屏障，被迫在暴风雨中重新审视自己的来路与去途。

　　这一刻，他们终于看清了那用血肉之躯撑起联邦半壁河山的背影。

　　二月十四日一早，联邦首府还没从夜色中睁开眼，所有人的目光已经聚焦在举行公审的议会大厦。可怕的舆论风暴席卷了大厦门口的白石广场，镁光灯此起彼伏，潮水一样将前往作证的议员们一口吞没。短短三个小时中，联邦时报的直播网站访问量已经达到难以想象的14亿人次——超过联邦人口的三分之一。

　　直播屏幕上，联邦元帅站在被告席上，灯光当头打下，堪称三百六十度全无死角——这男人穿着玄金两色的军礼服，衬衫衣领笔挺，双肩佩纯金军徽，赤金绶带垂落，末端扣住军服领口的月桂双刃徽。

　　玄金大氅微微掀起，这人劲瘦的腰身在军服包裹下显露无遗，他并非肌肉虬实的壮汉，可这具清瘦身体中所蕴藏的力量，连帝国女皇都为之惊讶，支撑着这个一度摇摇欲坠的国家走到今日。

　　相隔万里的大特里亚农宫中，盯着公审直播的女皇恨不能将这男人的身影从屏幕上抠下来，嵌进自己眼里。

　　她再怎么嘴硬也没法否认，哪怕她曾和殷文几番生死相向，却也几番手下留情，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中放了联邦元帅一条活路。

　　她甚至说不清是出于什么考虑，就像殷文说不出明知这女人是联邦的心腹大患，为何当初还是任由帝国暗桩将其劫走一样。

　　如若非要寻根究底，或许是因为冥冥中始终有条线羁绊着这一对男女，才无法对彼此落下那颗屠龙之子。

　　“监控录像显示，美第奇前议长精神失常前曾与殷文元帅共处一室，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进行审讯，这不符合相关条例。”

　　“可当时还是战时，不能简单套用常规条例，殷文元帅的做法虽然违规，严格说来，并不能算违反联邦宪法。”

　　“但是殷文元帅事后并没第一时间向议会报备……”

　　“当时军部已经将详情汇报给凌昊天议长，只是要塞的通讯线路出现故障，才没第一时间发出去……报告原件就呈现在各位眼前的全息屏幕上，请随意审阅。”

　　一众鹰派议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现场旁听的李斯特和曼斯坦因松了口气，从公审开始就一直绷紧的肩膀稍稍松懈了些。

　　没等这口气松到底，就见陪审席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公审厅里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注过去。

　　联邦时报主编，华特·克朗凯特。

　　老人抬起褶皱重重的眼皮，目光越过起伏的人海，和三军统帅撞了个正着。他低哑地咳嗽两声，突然抛出一个问题：“殷文元帅，关于您和帝国凯瑟琳女皇的婚约……”

　　现场的联邦将军以及远程旁听的女皇全体揪紧了心头那根弦。

　　老先生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据说两位签署的婚前协议中，有一条是要求元帅阁下辞去三军统帅的职务，放弃联邦国籍，改入帝国国籍——请问元帅，您的这种做法是否能被视为……叛国？”

　　曼斯坦因狠狠抽了口凉气。

　　时报主编丢下一枚重磅炸/弹，便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向殷文，像是要将三军统帅脸上每一丝表情波动都收入眼底。

　　一旁的李斯特立马站了起来：“我想提醒克朗凯特先生，按照联邦宪法规定， ‘叛国罪’包括所有危害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和安全的行为，却没明文规定三军统帅不能和帝国女皇联姻。联邦和帝国已然结盟，下一步将开放边境、建立正式邦交，元帅和凯瑟琳女皇的婚约也已向议会报备，超过三分之二的议员认为这份婚约并无不妥……”

　　老人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但是这份婚约意味着元帅要放弃联邦国籍、入赘帝国——当然，如果两国一直保持友好关系，这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在座诸位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联邦和帝国能将和平的局面永远维系下去？七十年前流过的血，就像举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倘若有一天这把剑再次斩落，殷文元帅，您又将如何选择？”

　　李斯特长眉一挑，一直保持沉默的殷文突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谢谢了，威廉，这个问题让我回答吧。”

　　李斯特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两秒，还是顺从地坐回原位。三军统帅抬起头，满场镜头连带着听众探照灯似的目光瞬间打了漂移，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脸上。

　　联邦元帅穿着玄金两色的统帅制服，双肩和胸口各佩戴着一枚纯金徽章，图案是一把贯穿联邦版图的十字剑，重重缠绕的月桂枝条勾勒出国土疆界。

　　那是联邦合众国的国徽。

　　全无死角的灯光下，这男人身姿笔挺，脸庞依旧年轻，按照古人的年龄推算，也就二十来许。他站在全场镜头与数十亿瞩目之中，目光平静，深不见底，话音里带着某种柔和而坚定的力量，顺着脉冲信号突破人为划定的疆域，响彻所有人耳畔：“我相信有类似疑问的不止克朗凯特先生一位，请允许我在这里向诸位做出说明。”

　　“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我们与帝国彼此争战，旷日持久的战火烧尽了亿万将士的鲜血与生命。这让我们从未所有地意识到和平的可贵，对联邦是这样，对帝国亦如是。”

　　“两国民众望眼欲穿了八十年，才等到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这份和约不仅耗光了联邦的血，也让帝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没有帝国将士的浴血奋战，联邦边陲的大片疆域也许还在遭受外敌的践踏；没有凯瑟琳女皇的力排众议、壮士断腕，我今天或许也没机会站在这儿，向诸位说出这番话。”

　　旁听席上发出潮水一样的窃窃私语，镜头前围观直播的民众同样露出猝不及防的错愕。

　　殷文稍稍闭了下眼，紧接着又睁开，隔着全息屏幕与千山万水，与大特里亚农宫中的女皇对视一眼。

　　“为了如今的局面，凯瑟琳女皇付出的心血和努力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她站在荣耀的巅峰，手握至尊权柄，本可以坦然无忌地走下去，却选择一个人走进漫长的黑夜，将黄金权杖磨成利剑，披荆斩棘，为埋葬在深渊下的和平破开一道曙光。”

　　“那把剑一直提在她手里，”联邦元帅看向时报主编，轻声说，“许多年前，我也以为那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了阻止屠刀落下，我拔剑对准了帝国。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剑有双刃，剑锋却只能向前——由始至终，凯瑟琳女皇的剑锋只对准了一个方向。”

　　“她拔剑出鞘，是为了守护站在她背后的人，而不是杀戮。”

　　说到这儿，殷文仿佛听到了屏幕外女皇抽气的声音，话音微微一顿：“当然，一个人长久地走在黑暗里很容易迷失方向，举步维艰之下，谁也不敢保证前行的方向一定正确。”

　　“所以，她需要一根绳索，在她走上岔路时及时拉住她。”

　　“……我会成为那根绳索。”

　　所有人难以言喻的注视中，时报主编颤抖着问：“元帅，您、您是为了联邦才……”

　　殷文打断他：“不，不只是为了联邦，也是为了我自己。”

　　白发苍苍的主编诧异地睁大眼。

　　殷文缓缓呼出一口气，随着这口气，像是吐出一块带血的心肝：“……我等了她七十年。”

　　女皇突然将个人终端上的直播掐断了。

　　然而议会厅里的公审还在继续，殷文的视线从陪审席上缓缓掠过，每一个与他目光对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逡巡完一轮，旋即扬起下巴，再次和白发苍苍的老人目光相撞。

　　“……不过克朗凯特先生说的也没错，我在就职时曾宣誓会将毕生奉献给联邦，如今半途而废，是我没能尽到三军统帅的职责，联邦的国徽，我没资格继续戴在身上。”

　　漫长的哗然中，他解下胸口和双肩的纯金国徽，摆在桌上，冰冷的金属反射着灯光，像一根针一样刺痛所有人的眼睛。

　　李斯特失声惊呼：“元帅！”

　　“我的辞呈会在二十四小时内递交议会，申请放弃联邦国籍的文件也会在一周内呈送相关部门，在我离开后，威廉·李斯特中将将暂代三军统帅的职务。”

　　说到这儿，殷文微微吸了口气，大约是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没什么遗漏，于是面对全场抬手敬礼，旋即毫不犹豫地走出公审厅。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目送三军统帅离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甚至未曾留意屏幕上已经跳出全民公审投出的第一票。

　　——无罪。

　　这就像是一支序曲，奠定了随后的基调。

　　女皇前一晚睡得很不好，将至天亮才堪堪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女侍长早已领着家用机器人等候在寝殿门外。

　　女皇接过女侍长递来的热毛巾，匆匆擦了把脸，问道：“联邦的公投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中，”女侍长虽为内廷女官，对联邦政局居然颇为了解，“听说联邦军部同样向议会递交了弹劾案，直指以副议长伯纳德为首的鹰派议员多年来尸位素餐、中饱私囊、以权牟利，罪名条款共计三十七项，可比议会弹劾殷帅的罪状来得壮观多了。”

　　女皇对联邦内斗不感兴趣，追问了一句：“现在公投票数怎样了？”

　　女侍长打开个人终端，递到女皇面前，她只扫过一眼，鲜红的倒计时牌跃然视线。

　　离公投结束还有两个小时，而目前的票数对比已然分明悬殊。

　　以百分之十三的票数差距，“无罪”占据了优势。

　　女皇微不可察地呼出口气：“果然……殷帅不合时宜了大半辈子，唯独这一次，时点卡得不早也不晚。”

　　楼心月见她随手合上个人终端，似乎没有看下去的兴趣，忍不住问道：“您不想知道公审的结果吗？”

　　“结果已经注定，看不看都一样，”女皇淡淡地说，接过她递来的咖啡杯，看也不看就灌了半杯，灌完了才发现里面是热巧克力，一张嘴险些被齁人的甜腻糊住：“怎么不是黑咖？你什么时候见朕喝过热巧克力？”

　　楼心月面不改色：“咖啡因对身体不好，御医叮嘱过，您以后最好少碰。”

　　女皇一张脸皱成了风干的橘皮，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跟吞毒药似的，一仰脖全灌进去。

　　楼心月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闪人。

　　女侍长刚带上门，一转头，方才还云淡风轻的女皇猛地打开个人终端，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鲜红的倒计时牌。

　　距离公投倒数一小时。

　　张啸过来汇报工作时，两边的票数差距已经拉大到百分之二十七。他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不是说投票结果没悬念吗，犯得着您这么操心吗？”

　　女皇大约是过去二十年勤政过了头，这回阴沟里翻船，虽然被帝国高精尖的医疗科技捞回来，到底伤了元气，前二十年透支的精力一股脑找上她。眼下日近中午，她依旧懒洋洋的不想起身，猫一样蜷缩在丝绸软枕中，眯缝着眼，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部下汇报。

　　直到这一句，女皇才睁开眼，就见这小子一脸不加遮掩的愤懑，显然还对当年那桩旧案耿耿于怀。

　　然而张啸也知道，这事和自己没半毛钱干系，他置身局外，也没资格对女皇的决定说三道四，内外催逼，那口气只能梗在胸口，上不行下不落，差点噎得郁卒了。

　　女皇瞥了部下一眼，顺手合上个人终端，没理会这茬：“我让你放的口风，反响如何？”

　　这是常有的事：女皇在准备颁布一条新法令时，都会提早放出消息试探媒体与民众的反应，以此判断是否有必要修改或干脆取消。

　　专业术语上，这叫”放风向球”。

　　提到正事，帝国新闻秘书官立刻端正了神色：“已经按您的吩咐放出去了，媒体和网络舆论的反响都很热烈，我想，他们等了半个多世纪，终于等到民主改制的一天，大概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女皇点点头，微微呼出一口气：“确实，是时候了。”

　　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刮擦着阅读器，半晌，蓦地睁眼：“问问青羽现在可有空，要是没什么急事，就让他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