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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

  •   按照殷文的意思,他其实想寸步不离地守在医疗舱边上,最好能化身爬墙虎,根系扎进墙壁缝隙,谁也别想让他挪一挪地方。

      安娜和楼心月苦劝良久,联邦元帅依旧吃了秤砣铁了心。遗憾的是,皇宫女侍长受帝国女皇多年熏陶,看着斯斯文文,却压根不是和人讲理的主,眼看谈判无效,她表面不动声色,等到联邦元帅一转身,一记手刀立马猝不及防地劈下。

      这一下突如其来,殷文毫无防备,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栽。

      一旁的安娜眼疾手快地将人捞了个正着,看向楼心月的目光近乎崇拜,毕竟打从三战起的半个多世纪中,敢把联邦三军统帅打昏的满打满算也就两位——另一个正躺在医疗舱里人事不知。

      可殷文人虽然失去意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趁着他意识松懈、防线动摇,无数浮光掠影的片段从潜意识的深渊里呼啸而出,不分青红皂白地在他梦境中掺和了一脚。

      那些零碎的画面穿不成章节,却无一例外沾满了血迹,走马灯一样转得人头晕眼花。

      或许是他殚精竭虑惯了,睡着了也绷着一根弦,哪怕打了镇静剂,日理万机的大脑依然不肯消停。半梦半醒间,殷文不知被哪一段前尘惊着了,手指不安地一抓一握,像个吊在悬崖边上的人,身体悬空、手足无措,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实在没办法,安娜只能点起香薰,片刻后,混合了大海和柑橘的清洌芬芳不着痕迹地氤氲开,一阵风似的卷入殷文梦境,风里裹挟了来自极北之地的雪末,风卷残云一般将梦魇中乱舞的群魔镇压下去。

      殷文的呼吸逐渐舒缓绵长,总算能睡沉了。

      他这一觉从日出睡到傍晚,再睁眼时,窗外已是霞光漫天,殷红如血的夕阳缓缓沉落在十字运河尽头,一整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

      宽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大特里亚农宫的后花园,正值隆冬,草木凋零,满园的蔷薇无花无叶,裸着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缩不已。然而再往远处,沿着十字运河一带却是红霞粉白、异彩缤纷,那大约是当季的梅花,一不留神就被错认成春色,连带着呼啸而过的风声都温柔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催开冻土。

      殷文突然发现,这虽不是他头一回亲临凡尔赛,却是他第一次睁开眼、认认真真打量着这个国度、这片土地。

      他心里突然腾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这是皓夜的国家。

      是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帝国女皇扛过政府联军的围追堵截,忍下国会议员的非议刁难,用心血和骨肉从焦黑的荒地上一点一点挫磨出来的盛世华章。

      联邦元帅心里有一杆刻度分明的秤,拥有四十亿人口的联邦合众国和区区一女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得很。

      可惜帝国女皇偏偏是位擅长剑走偏锋的主,她不声不响,以一纸轻飘飘的婚约为纽带,猝不及防地在天平另一头加上一块重逾千钧的砝码。

      这杆秤动摇不定了七十多年,头一回朝着女皇的方向微微倾斜过去。

      每个人的潜意识深处都藏着一方净土,让人忍不住地去追寻、去守候,哪怕漂泊万里之外,也会想方设法地赶回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殷文曾以为联邦就是他一生征途的终点和归宿,他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眼看着万丈高楼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就像看到一株亲手栽下的小树苗抽出嫩芽,长成参天巨木,能遮天蔽日,能挡风避雨。

      可他心头的一缕神魂,终究牵挂在相隔万里之遥的方寸之地上。

      这一圈兜得虽然有点远,由北及南,再由东而西,末了,曾经和帝国生死相搏的男人还是回到最初的起点。他抬手按住落地窗,能隔绝紫外线的防弹玻璃冷冰冰凉森森,给了他一个没有温情的拥抱。

      那一刻,殷文情不自禁地想:这里大概就是我的终老之地了。

      这时,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闪烁起来,麒麟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直接传送入大脑:“……大人。”

      殷文:“怎么了?”

      如果拟人中控化成人形,此时的表情一定是相当的一言难尽。然而他追随联邦元帅多年,对自己主人的脾气很是了解,知道不管劝什么都没用,也就不白费力气。

      麒麟:“在凯瑟琳女皇接受急救的时候,我的中控系统里接收到一段加密文档,是招风发来的……破解密钥花了点时间,您现在想看看吗?”

      “招风”两个字一入耳,殷文的神情蓦地变了。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三步并两步来到门边,开门往外瞧了一眼,两侧的走廊空旷幽深,除了晃悠着转圈的清扫机器人,连个会喘气的活物也没有。

      殷文悄然带上门,开启了屏蔽系统,确认一丝声响也漏不出去,才道:“打开吧。”

      麒麟应声操作起来,很快,个人终端上浮起一面手掌大小的全息屏幕,画面先是一阵地动山摇,仿佛拍摄镜头是架在过山车上。

      然而很快,一个女人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是女皇。

      殷文登时一呆。

      “……我现在是在中东军的围追堵截下录制这段视频,初步估计,能源系统还能支撑十分钟。”

      大约是情况危急,女皇时间有限,容不得絮絮寒暄,上来的第一句话就信息量惊人。

      殷文立马意识到这段视频是在什么情境下拍摄的,呼吸陡然滞住了。

      “这段视频是以您脱离险境为前提录制的,如果您现在看到了,那么恭喜您,殷文元帅,您总算平安度过危机。”

      “然后,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不过有几件事,我想还是有必要向您做出澄清。”

      女皇似乎是在一心二用,说话的同时不忘一提操纵杆,一阵让人揪心的震动后,她终于接上了话音。

      “首先,是关于七十七年前索马里大屠杀……”

      她在百忙中抬起头,似乎隔着镜头和联邦三军统帅对视了一眼,继而勾起嘴角,仿佛笑了下:“当年将联邦三十万降卒一夜屠杀的命令,并非出自我口。”

      纵然殷文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帝国女皇证实这一点,心头的触动依然无以复加。

      “七十七年前,索马里战役前夕,我在巡查帝都平民区时遭遇自杀式袭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失去了意识,在医疗舱里一躺就是一个星期,”女皇轻声说,“就是那一个星期里,俾斯麦以少胜多,取得索马里会战胜利,继而传出消息,联邦三十万战俘已被投入万人坑。”

      “此事一出,联邦帝国再无和谈可能,纵然我有心弥补,可在那种境况下也无计可施——您也曾为联邦三军第一人,个中利害关系应该明了。”

      殷文默然不语,就算他曾经是一张不谙世事的白纸,在联邦首府待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又亲身经历了一遭牢狱之灾,当年看不透的,如今已是了然于心。

      “为什么……”他低低地问,“为什么,你不向所有人解释清楚?”

      “您一定很好奇,分明不是我做的,为什么我一声不吭地背下这个黑锅,任凭联邦口诛笔伐了半个多世纪?”隔了交错的时空,女皇仍旧一眼猜透这人心思,漫不经心地一笑,“当年战事惨烈,帝国虽然掌握了主动权,付出的代价并不比联邦少,倘若放了那三十万战俘,无异于放虎归山,而若将人关着不放,光是养活这三十张嘴就不知要消耗多少物资——仅从赢下战争的角度来看,屠杀战俘的举动虽然有违人道,却不失为直接有效。”

      她顿了片刻,又自嘲似的弯了弯眼角:“何况,以我当年杀红眼的心性,也未必做不出来屠戮战俘的事,所以您要把索马里这笔烂账扣在朕头上,也不算全错。”

      殷文闭上眼,无论何时都挺成一杆标枪的肩背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

      “……然后,就是裂天之战。”

      “裂天之战”四个字一冒出来,殷文倏尔睁眼,就听女皇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早在你们敲定作战计划的六个小时后,机要处就已经将大致情报递送到凡尔赛案头,是我压住消息,故意调开沿途驻军,联邦军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一路长驱直入,直逼帝都城下。”

      殷文霍地攥紧了手指。

      “您大概又想问为什么了,”女皇微微一哂,“这很难理解吗?于公,两国再无和谈的可能,联邦又抵死不降,我只能借您的手结束战事;于私……您亲自率军发动奇袭,我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乱军之中吗?”

      殷文喉头一滞,有那么两三秒的功夫,钢铁铸就的心脏居然停跳了。

      事实上,虽然裂天之战被联邦军校奉为经典,从行军路线到最后锁定胜局的一击,无数军事学家颠来倒去研究了个底掉——可在作战计划制定之初,几乎所有人都是大力反对。

      原因很简单,“奇袭”两个字说来简单,不过是上齿尖碰一碰下齿尖,可当真付诸行动,却是要绕过帝国布下重兵的印度洋海域,借道北非,由直布罗陀海峡直入帝国腹地,从背后给予帝都致命一击。

      且不说联邦军能不能在不惊动帝国主力的前提下做到这一切,就算做到了……帝都附近的几十万大军,以及亲自坐镇帝都的当世第一智能战甲难道是摆着看的?

      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正如三战爆发之初,所有人都没想到一群“乌合之众”真能搅个天翻地覆,连踢带踹地将政府联军从北半球赶到南半球,当殷文力排众议,坚持执行“突袭”战略时,所有人同样没料到,这位联邦将军真的能直捣帝国老巢,连所向披靡的蔷薇公爵都栽在他手里。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在这桩旧案上,没人比身处局中的联邦上将看得更清楚——或者说,即便他眼睛没有看透,潜意识里却已隐约地预料到这场战事的终局。

      因为“林皓夜不会伤害殷文”,这就像是战甲的实验室中最初生成时的第一条源代码,已经烙印在殷文的潜意识层里。

      “裂天之战成就了您‘联邦军神’之名,也为您日后当选联邦三军统帅扫清了绊脚石,顺带着还得了最重要的战利品……就是我。”

      女皇微微一垂眼皮,她的睫毛不算长,这一刻却迤逦成一道半垂的纱帘,把动荡的心绪遮掩得滴水不漏:“朕在联邦大狱小住了一个月,期间发生了什么,您想必已经查问清楚,不用我再废话,只是您大约不知道,因为身体机能毁损严重,朕在冷冻舱里一躺就是半个世纪。”

      她把当年那段惨痛不堪回首的经历,用“小住”两个字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好像那只是一把拂面而过的微尘,随手就能抹去:“那五十年间,帝国皇家医院和科研司联手尝试了无数种方法,都不能让朕从植物人的状态中苏醒,实在没办法,科研司重开了人体复制和换颅手术的档案。”

      这一段缘委,殷文已经从各路人马嘴里听到无数个版本,就如数百年前那场经典的罗生门,改头换面后在眼前重新上演。他将不同版本的说法罗列在一起,求同存异,也能大致拼凑出当年的真相,可再如何心里有数,也比不上当事人亲口承认来得更具冲击力。

      “当然,人体复制是一把双刃剑,能救人,也能杀人不见血,”女皇语气极淡,仿佛谈论着一个事不关己的路人甲,“您应该也听说过,人体复制会有很多后遗症,比如狂躁症和生理机能加速崩溃。”

      殷文稳如磐石的手指过电似的颤抖起来,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抬起手,用沁满冷汗的掌心捂住脸。

      “为了将这个可能的‘后遗症’扼杀在萌芽中,在培育‘备用身体’时,科研司对基因序列进行了微调和补全,所以朕苏醒之后,身体各项指标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直逼人体生理极限,精神阈值更是突飞猛进。”

      “也正因如此,朕在冷冻舱里躺了五十年,一朝醒来,只用了短短半个月就完成了复健,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而不久前相遇,招风检测到您感染了M3病毒的同时,也发现这种病毒在我的血液里出现了溶解现象——好像我生来就和它相克。”

      女皇轻轻一勾嘴角:“知道为什么吗?因为M3病毒本就是在培育复制体的过程中产生的,它诞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唤醒朕,又怎么会掉头反咬主人一口?”

      殷文瞳孔狠狠一收。

      “当年之事,因果难辨,我不想多做解释,好在这事虽然摆不上台面,却阴差阳错地解了您体内的M3病毒,也算歪打正着。”

      女皇说这话时脸色平静,眼神淡然,如果不是镜头一阵巨震,大概谁也想不到她正以超出音速不知多少倍的时速从密密麻麻的炮火中穿行而过。

      “最后……七年前您受冤下狱,如今时过境迁,想必自己也有所猜测。”

      “其实您猜得没错,那件事的背后……确实有帝国的影子。”

      也许是连番受到震动,也或许是早已察觉到蛛丝马迹,乍然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殷文非但没觉得有多错愕,表情甚至称得上漠然。

      ……好像七年前被投入联邦冤狱,之后流落中东,在阴阳家手里死去活来一遭的人只是和他共用身体的的孪生兄弟。

      “当年,您利用帝国军情司联系暗桩的‘后门’与卫朔暗通有无,事败后,是朕顺水推舟,‘无意中’把你们的联络记录透露给联邦议会,又让暗桩设法将你和凌昊天密谋政变的消息捅给费迪南·美第奇,果然逼着他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在你头上扣了一顶‘叛国’的帽子。”

      “不过,您也不能把这事全怪在帝国头上,毕竟朕只是点着了导火索,真正埋下地雷的,却是您和联邦议会。”

      女皇百忙中瞥了一眼战甲导航仪,眼神尖锐而冷醒:“朕提醒过您多少回,权谋政斗从来是你死我活,您想退一步海阔天空,根本是痴心妄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您是从帝国叛逃出去的,就算其他人蒙在鼓里,费迪南·美第奇也必定心知肚明,单凭这一条,您和议会就不可能和平共处下去。”

      “何况您想要的,是真正的民主自由,每个人的声音都能被听到,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会被纳入当权者的考虑范畴,这和费迪南的想法不说南辕北辙,却也差不离了。美第奇议长想要的,只是借‘民主’的幌子操控议会,独掌大权,重现美第奇无冕之王的盛景。你们两个凑到一处,简直就是针尖对麦芒,有帝国虎视在旁时,议会还能收敛一二,可‘和平’的时间一久,人们就会逐渐忘记战争的惨烈。”

      “……而当‘三军统帅’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时,也就到了议会卸磨杀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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