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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一百六十章 ...

  •   博尔吉亚私邸的暗室里,四面无光,唯有高悬于顶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巨大的窗户。彩绘玻璃窗上画着耶稣受难图,神之子敞开怀抱,双手钉在十字架上,像一只被钉住翅膀的鹰。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一对冷冷对峙的叔侄,眼神悲悯而慈祥。

      监控屏上的一点微光映在洛伦佐半边侧脸上,这男人的脸颊像死人一样苍白,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像一把妖火,将笼罩在深渊上的那层雾气烧得一丝不剩,地狱狞笑着张开血盆大口。

      与他相隔十来步,博尔吉亚议长八风不动地坐在躺椅里,褶皱丛生的眼皮被刀锋割开一线,从中射出犀利的光:“原来你一直都知道,难怪……”

      洛伦佐冷冷一勾嘴角,就听这老人下一句话说:“隐忍多年而不露痕迹,一朝发难就是杀伐千里,可惜……可惜你心里埋着太多怨恨,不能为博尔吉亚所用,否则一定是下任家主的不二人选。”

      洛伦佐刚展开一半的冷笑不着痕迹地一僵。

      这男人就像古代某部长篇小说中描绘的复仇伯爵一样,多年来忍辱负重、隐而不发,埋下无数伏笔,在阳光照不见的暗角里张开一副根系庞大的网,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掉进他的陷阱。

      他曾在心里无数次地描绘这一幕,想象着憎恨多年的仇人失去所有后,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边忏悔,该是何等的快意。

      可惜,他机关算尽,猜到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老迈的博尔吉亚议长坐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经此一役,博尔吉亚通敌叛国、图谋不轨的罪名算是板上钉钉,就算不落得和哈布斯堡一样全族覆灭的下场,往后二十年间也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确实已经一无所有,却既没痛哭,也未忏悔,只是用那种博尔吉亚家主惯有的、怜悯而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惋惜这样一把利刃不能为博尔吉亚所用。

      ——雄狮毕竟是雄狮,就算已经老迈,被拔了獠牙、断了利爪,成了困在牢笼里的阶下囚,也不会向鬣狗低一低头。

      相反,他从容笃定的模样,好像手里还握着满把底牌,只要愿意,随时可以逆转局面。

      “你想为你母亲复仇,我明白,可你犯不着去和中东武装私通。”博尔吉亚议长轻声说,“再怎么说,你身上都流着博尔吉亚的血,帝国的烙印已经打在骨子里,里通外敌对你有什么好处?”

      洛伦佐收起挂羊头卖狗肉的冷笑,眼角绷得死紧。

      “一棵千年老树,两人合抱不过来,根系庞大,枝繁叶茂,岂是一场风雨就能打垮的?”他淡淡地说,“就像博尔吉亚,经营多年,位高权重,和帝都城无数世家都有牵连,又是凯瑟琳女皇名义上的‘叔父’——种种盘根错节之下,连女皇都不敢轻易触动这张利益网,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没有一官半职,没有背景雄厚的党羽,不借助外力,又怎么和您抗衡?”

      博尔吉亚议长眯紧了眼睛。

      “登高才能跌重,我想来想去,要将博尔吉亚一网打尽,就必须真正触动女皇陛下的痛处,想来也只有‘通敌叛国’四个字能直中要害了吧?”洛伦佐没有情绪起伏地说,“女皇陛下确实是一头猛虎,可惜,这头老虎有太多的软肋,她念着和殷帅的旧情,也想着您多年来对她的栽培扶助之恩,不到绝处是不会动博尔吉亚的……若非如此,单凭国会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足够博尔吉亚死一百回了。”

      他这番话字字凌厉、句句诛心,然而老人微笑起来,眼神和蔼而慈祥,像是看着某个撒泼耍赖要糖吃的孩子,因为不懂事,所以格外可笑可怜。

      “你身上也流着博尔吉亚的血,不管你是否情愿,那都是打在基因里的烙印,削骨剜肉也抹不掉,”老人语气轻柔地说,“是,你可以毁了家族,甚至将所有流着博尔吉亚血的人都抹煞……然后呢?”

      “这些你憎恨的人,流着和你一样的血,也是唯一会无条件对你敞开大门的人。如果你能放下心里的仇恨,我们本可以成为你脚下的阶梯,你手里披荆斩棘的长刀,一路将你送上荣耀的顶峰——可惜,你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洛伦佐突然回过头,目光锥子一样森冷:“荣耀……你所谓的荣耀里,是不是还沾着我母亲的血?”

      博尔吉亚议长叹了口气:“因一叶而障目,只能看到身前三丈地,所以你这辈子都没法堂而皇之地站在台前,只能像一只老鼠那样躲躲藏藏,靠着残羹冷饭在下水道里……”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本离他老远的洛伦佐不知怎的,一晃眼已经到了跟前。他毫不客气地扣住议长大人金贵的喉咙,那只手十分修长,夹着雪茄时动也不动,像一朵幽静而开的兰花,此时骨节暴起,却似一截索命的铁链,狠狠箍住老人脆弱的喉咙。

      变脸变得毫无征兆,无缝衔接得十分自然。

      老人登时说不出话来,然而眼睛里依旧透出笑意,仿佛在说:看看,被我说中了,没法反驳就只能耍小孩子脾气是不是?

      洛伦佐的手指僵了一瞬,旋即狠狠合拢,要把这朽木一样的脖颈直接捏断。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力,门口突然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循声扭头,被一道雪亮的光迷了视线。

      那光来得气势汹汹且毫无预兆,映入眼底的瞬间几乎把瞳孔烧着了,洛伦佐下意识地闭眼偏头,浑身寒毛没来由地炸作一团。

      电光火石间,他遵循了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这个直觉似的应对救了他,女皇那一剑没能割断他的喉咙,只是擦着他的鬓角过去,剑风截断了一绺头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洛伦佐一个趔趄,停不下来似的往后倒腾了十来步,直到背脊撞在墙壁上,才勉强缓过一口气。

      “终于见到您了,我亲爱的族兄,”就听女皇轻柔的声音隔着极近的距离传来,“我是该称您洛伦佐伯爵,还是……云中君?”

      在看到女皇的一瞬,洛伦佐已经飞快地将那张摘下的“画皮”重新戴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像是刻在肉里。他单手捏拳,按住左胸,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尊敬的女皇陛下,又见面了。”

      女皇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她手腕轻振,招风化成的长剑贴着萨塞尔议长耳根斩落,声势甚是惊人,却连一丝油皮也没划破。待到剑光落下,老人先是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闷在胸膛里的气,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原本石头一样僵硬的四肢突然又能动了。

      他扶着座椅把手,颤巍巍地站起身,做出一个和方才洛伦佐如出一辙的欠身礼:“陛下,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非常感谢您及时施以援手。”

      女皇上下打量过一眼,见这人行动正常,没什么明显的毛病,于是转过脸,很欠揍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好谢的,要是单你一个人,朕就不来了。”

      博尔吉亚议长:“……”

      这女人虽说是帝国女皇,放眼帝国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人,可哪怕在锦绣堆里打了几十年的滚,也没能近朱者赤,长出那身贵族骨头。人前端着时还好,但凡没人看着,立马原形毕露,一开口就是幽幽的土匪腔,浑不知“委婉含蓄”四个字怎么写的。

      女皇懒得和这老狐狸搭话,径自转向洛伦佐,冷冷地问:“青羽在哪儿?”

      洛伦佐微微一笑,语出惊人:“如果我是您,就不会急着过问首相阁下的下落。”

      女皇不置可否地一挑眉。

      “您筹谋多时,不惜拿自己的婚事做幌子,无非是想借这个由头将国会和凡尔赛中的刺头拔除干净,好为君主立宪铺路。而要达成这个目的,有两个阻碍是您不得不除的——一个是我叔祖,另一个就是我们尊敬的首相大人。”

      他说到“首相大人”四个字时,目光闪了闪,像是含了无限讥嘲:“如今我帮了您一把,博尔吉亚‘通敌叛国’的罪证板上钉钉,就算议长大人活着离开这里,未来二十年间也再没法兴风作浪,所以眼下拦路的只有首相阁下一人。”

      女皇拿招风长剑杵着地,歪过头端详这人,似笑又非笑。

      “首相阁下心性坚韧、手段强硬,过去半个世纪间才能压制国会、震慑联邦,替您守住摇摇欲坠的御座。这是他的长处,可换一个时机看,就成了他的短板。”

      洛伦佐条分缕析地说:“他虽然心性坚韧,却性情偏激,容易钻牛角尖,一不留神就走上歪路。他手段强硬,因此一力主张重启战事,对帝国与联邦的盟约不屑一顾,恨不能撕碎了再踩上一脚。”

      “如今有您镇着,他还不敢太过分,可一旦您退位立宪、大权旁落,到时还有谁能压制住这条疯狗?”他轻言细语,“与其到时壮士断腕,落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您何不趁现在除了这祸根,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女皇依旧歪着头,剑尖斜斜指地,摆出“防御”的架势,眼神却有些涣散,上天入地逡巡一圈,似乎对不准焦点。

      她就着那个姿势,懒洋洋地说:“朕的人,就算犯了错,要打要骂自有凡尔赛处置,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洛伦佐摇摇头,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您的软肋,只要对您有一点好处,您就把人放在心上,恨不能掏心挖肺地还回去——我真怀疑三战期间所向披靡、攻无不克的蔷薇公爵和您是不是同一个人?您这么多情的性子,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坐镇凡尔赛、压制国会的?”

      女皇似听非听地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唔,说得有理。”

      然后,她淡淡一撩眼皮,开口就把人冲一跟头:“关你屁事?”

      洛伦佐:“……”

      他头一回领教女皇“至尊画皮”下的活土匪灵魂,一时没做好心理建设,居然无言以对。

      女皇没耐心和他闲扯淡,她拎起长剑,剑尖一点寒芒直指男人:“交出青羽,朕饶你一命。”

      洛伦佐仔细端详她片刻,发现这女人虽然带着笑意,眼角却没笑纹。暗室里没点灯,借着监控屏的一点光源能勉强视物,女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深沉,池水一样不见底,千钧巨石砸进去也听不见一个响。

      这位博尔吉亚贵公子、阴阳家长老立时明白,这女人不是虚情假意地敷衍,她是当真来救人的。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您总是诸多顾虑,掣肘太多,难免顾此失彼,谨慎固然谨慎,可也失了进取的锐气。”

      “如果您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但您不是——您掌握着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座城市。您本可以将这种力量发挥到极致,将脚下的这片土地打造成最强有力的利刃。”

      洛伦佐抬起头,与女皇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保持平视:“我听说数千年前的古罗马,帝国公民可以走在阳光照射到的任何角落而不必担心受到伤害,‘帝国公民’四个字就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所有人都知道伤害帝国公民将付出无法承受的惨重代价,因为最锋利的屠刀会随着血债斩落头顶。”

      “您本可以重现这一盛景,可惜,因为您的软弱多情,您失去了这个机会。”

      女皇不是一个情绪用事的人,可此时此刻,听到这男人用咏叹调一般深沉厚重的声线描绘出这幅愿景,她那张云淡风轻的面皮下终于露出些微的触动神色。

      “你在暗示朕用武力征服一切,建立一个用高压和统治者的唯一意志驱动的政权?”她轻声说,“洛伦佐伯爵,您似乎忘了,类似的事朕曾经在八十年前尝试过一次,可是失败了。”

      ……那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年轻的伯爵皱起双眉,眼睛里闪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光:“那场战争的结局不该是那样,如果不是您故意放殷帅一马,他们早就……”

      “就算没有殷帅,也会有其他联邦将领,就算联邦军被斩尽杀绝,联邦的每一处基地都被连根拔起,反对的声音依然会从帝国内部分化出来。”女皇面无表情地说,“当然,如您所说,朕是这世间唯一的帝王,我完全可以把帝国军力当成神的手臂,把芸芸众生当成戏台上的牵线傀儡,操纵他们的喜怒哀乐——但那同样意味着,朕必须杀死每一个人,因为他们最终都会站在朕的对立面。”

      她定定地看着脸色晦暗的洛伦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要是‘人’,不管是精英阶层还是草根平民,也不管是上等人还是低等人,从他们诞生那一刻起,对自由的追求就如初始代码一样写在基因里。”

      “那是人类的天性,就像人天生要吃喝拉撒、有喜怒哀乐一样——你能用高压和暴力让人们不吃饭不喝水吗?不可能!”

      她音量不高,每个字却都稍稍咬重了尾音,显得格外掷地有声:“朕追求权力不假,却也没兴趣陪一帮行尸走肉玩过家家。”

      博尔吉亚议长垂下苍老的眼皮,把女皇最后一句话放在脑子里来回咀嚼,片刻后,他也和洛伦佐一样轻轻叹了口气。

      光线昏暗的殿堂里,帝国女皇和阴阳家五长老之一的云中君互相对视,机锋打了一箩筐,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终于,洛伦佐侧身让过半步,大约是话说得太多,他显得有些疲倦,抬手捏了捏眼角:“看来您没和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再聊下去也是话不投机,没必要浪费口舌了。”

      女皇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从开始到现在,这人只有这句话最合她心意。

      “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她说,“我再问你一遍,青羽在哪儿?”

      女皇一字一顿,招风化就的长剑应景地沿着血槽流过一线光,最终消弭在刃尖处。

      那一线流光倒映在洛伦佐的眼睛里,他抬起手,仿佛不经意地撑住墙壁,手指触碰到墙上的烛枝灯,顺势扭过一百八十度。

      女皇还没反应过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已经从地底深处传来,白石砌成的城堡剧烈颤抖,仿佛有巨刃当空斩落,严丝合缝的大理石地板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隐藏在地下的深渊。

      站在深渊另一头的洛伦佐冲着女皇遥遥一笑,旋即毫无预兆地纵身跃下,雪白的衬衫被气流鼓动,好似高速滑翔时的海鸟。

      “……想要救首相阁下,就跟着来,”急速降落的过程中,黑暗中传来这么一句,“不过请记住,您的时间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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