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

  •   冬日傍晚,海风从北大西洋上空吹来,诺曼底海滩上空的硝烟随风飘散,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在远山背后徐徐垂落,犹自不甘心,在四合暮霭上随手抹过一把血色。

      一钩新月斜斜坠在夜空一角,照亮山间那条纵横狰狞的峡谷,两侧悬崖壁立千仞,中间架着一座白石长桥,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头,背阴处爬上一层滑腻的绿苔。桥墩直落千丈,深入谷底,一线微光曲曲折折,撞击在石墩上,撞出泼云泻雪的轰鸣,转眼西去。

      少顷,巨大的嗡鸣声打破了山间暮色的宁静,一点星子样的光从暮霭深处折射而出,转瞬到了近前,阴影铺天盖地,不论月光还是星辉,一律遮掩的密不透风,一丝也漏不下来。

      招风中的女皇居高临下,隔着全息屏打量着峡谷对面的建筑,两侧高耸入云的塔楼透着浓厚的哥特风,主宫的浑厚平顶却是典型的巴洛克特色,上万吨的白色大理石砌成严谨对称的古典柱式,可正对白石桥、雕满花纹的圆拱门又带着罗马式风情。

      在过去二十年间,女皇造访此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可自打第一回拜访,她就生出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博尔吉亚实在应该将这座私邸开放给各大高校的建筑系师生,毕竟除了财力雄厚、地位超然的博尔吉亚,帝都再没第二个世家能这么大手笔地圈下一整座山头,再把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建筑流派融为一炉,不惜人力物力地打造出眼前这幢建筑精品……还是大杂烩?

      原谅女皇天生艺术细胞匮乏,她左看右看,也没瞧出这“集各家所长”的白石建筑有什么过人之处,那皱眉打量的表情活像看见一头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女皇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操纵杆上游移逡巡——以招风的火力,只需一发近程导弹就能将那座造价千亿的白石宫殿轻而易举地摧毁,可她迟迟没往下按,只是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操纵杆上轻敲,眼神漫不经心,像是在等待什么。

      招风的拟人投影敛袖站在她身边,几次想开口,不知顾虑着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带着湿润水汽的海风从战甲外壳上拂过,没多会儿就结出一层细细水珠,就在这时,沉寂许久的通讯频道终于亮了起来。

      女皇瞟过一眼,微微勾起嘴角:“猜猜看,发来通讯的是萨塞尔族叔,还是……朕那位素未谋面的族兄?”

      招风:“按数据推算……”

      女皇叨逼半天,大约是自言自语的成分居多,没指望拟人智能真给她计算出一个百分比,招风还没说完,她已径自接通了通讯。

      下一刻,一个像是带着笑意的和煦男音从频道里传出:“女皇陛下,恭候多时了。”

      那人没开启视频通讯,却不耽误女皇认出他的身份:“洛伦佐伯爵?”

      “正是在下。”那人说,“劳陛下远道而来,寒舍备了酒水,是今年庄园新产的赤霞珠,您若不嫌弃,不妨下来小酌两杯?”

      女皇耐着性子,听他文邹邹地扯上一大堆,也没接他的话茬,直截了当地问:“博尔吉亚议长和青羽都在你手上?”

      那人停顿片刻,微微笑道:“萨塞尔叔父和首相阁下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已经睡下了。您要是不放心,不如亲自来看一眼?”

      女皇耸一耸肩:“你兜了半天圈子,无非是要朕走过这道门——想来,阁下就是备好了酒席,也不会让我带着招风去赴宴吧?”

      那人轻轻一笑:“这个自然,我就是再托大,也不敢在帝国第一智能战甲面前逞强斗狠。”

      女皇还没答话,旁边的拟人投影已经抢先开口:“不行!陛下,这太危险了,您不能一个人去。”

      那人悠悠地说:“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身份贵重,怎能以身犯险?至于身陷险境里的两位……一个虽说是您名义上的血亲,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您斗了那么久,两边早就势成水火。另一个更不用说,您头上顶着的那盆脏水,泰半是替他背的黑锅,如今那两位凑到一起,正好一锅烩了,也省了您日后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女皇听话听音,立马回过味来:这小子是唯恐两个人质不够分量,故意拿话激她?

      “朕活了小一百年,见识过的激将法两只手也数不过来,虽说伎俩因人而异、因时制宜,可道理是一以贯之,”她往座椅里一靠,懒洋洋地一托腮,“洛伦佐伯爵,你说朕看穿了你的招数,还会上钩吗?”

      那人不慌不忙:“自然是会的。”

      女皇一挑眉梢:“为什么?”

      洛伦佐:“因为激将法之所以见效,往往不是因为中招之人真的血气上头失了理智,而是有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的理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扮出一副无知无觉的假象”

      女皇敲打操纵杆的手指一顿,有那么一瞬间,被这话在心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指头,居然对这藏头露尾、身份多变的博尔吉亚贵公子油然兴起某种“知己”之感。

      过了白石桥就是雕花圆拱门,钛合金铸造的电子栅栏豁然洞开,门里是望不到尽头的玫瑰田。此时并非花季,不知博尔吉亚用了什么法子,满田的玫瑰怒放盛开,沿着山间缓坡无穷无尽地铺展开,直到白色大理石的阶梯下才戛然而止。

      空气中浮动着玫瑰花若有若无的清郁芬芳,间或有清澈的溪流蜿蜒淌过,玫瑰中夹着白石铺成的小路。女皇信步而过,一路走到红毯铺就的石阶底下,回头看了一眼夜雾中云蒸霞蔚似的玫瑰田,啧啧摇了摇头。

      “朕的凡尔赛宫也不过如此了,这位萨塞尔族叔还真是会享福,”她想,“该怎么形容眼下的处境?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位女皇陛下也是个奇葩,只身来赴鸿门宴,还有闲心神游天外——这大概是因为她虽贵为帝国女皇,有百万大军竞相追随,有些仗却还是得自己亲自面对。越是一味逃避,越是躲不过。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心态放轻松一些,反正凌迟扒皮都经历过一遭,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就在她思绪已经飘出大气层,悠悠荡荡地飞往银河系外时,头顶蓦地响起一声迟缓的“咿呀”,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格外余韵悠长。

      女皇倏尔回头,只见白色石阶顶端,那扇厚重的黄铜大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开了。

      这里是博尔吉亚私邸,据说每个满月之夜,博尔吉亚家主都会召集家族成员,有时还会邀请一些身份贵重的宾客,一同出席家宴。

      说是“家宴”,那其实更像是将家族子弟引荐入帝都名利场的成人礼,得到邀请的无一例外是家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他们背负着博尔吉亚的姓氏,享受着家族的资源和庇护,日后也将以博尔吉亚之名在帝都各界大放异彩。

      很多年以前,女皇也曾受邀出席过一次,那时她刚从先任家主处接过“公爵”头衔,以“蔷薇公爵”的身份受邀赴宴。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晚宴的每个细节依然历历在目——白色大理石的宫殿仿佛童话中的城堡,穿着西式礼服的男孩和曳地长裙的女孩在石阶下的草坪上微笑交谈。男孩风度翩翩,仪态无可挑剔,每一个眼神都在诠释何为“君子如玉”,女孩妆容精致,肌肤像最细腻的牛奶,轻纱裙角拖在地上,玫瑰馥郁而微冷的香气不动声色地弥漫开。

      那一晚,草坪中央的白石小路两侧点亮了上百盏烛灯,女皇一直记得,她从烛光中走过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注向她——有资格受邀参与家宴的,无论男女老幼,都承继着博尔吉亚血脉,清一色的直鼻薄唇,发似纯金,蒙着雾气的眼眸深处透出海水蓝意。

      女皇……蔷薇公爵,虽说师承当代剑圣,又有贵族的头衔,可毕竟是草根出身,又是“低等的”亚裔血统,走在这群人中间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看向女皇的目光,就像看到一头猛虎闯进名贵的玫瑰园里。

      然而那时的蔷薇公爵初出山门,正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像是刻在骨头上的烙印,怎么会把这些象牙塔里的花瓶放在眼里?

      就像干柴遇上烈火,不出所有人意料,那一晚的家宴果然闹出了事端。

      当时晚宴已经过半,最后一道甜点端上来,是法式舒芙蕾,奶油上点缀了火龙果、草莓和猕猴桃,被厨师精心修饰成一朵五彩缤纷的玫瑰,绽放在精致的银盘里,摆在每个孩子面前。

      就在蔷薇公爵拈起银叉时,坐在她斜对面的男孩毫无预兆地发难了。

      受邀参与家宴的年轻人不仅是家族后辈中的佼佼者,更在某个领域具有一技之长,那个男孩就是以西洋剑术凌驾同侪,他自己也以此为傲,不管到哪儿都带着一柄铂银打造的细剑。

      他猝不及防地把剑拔出来,隔着餐桌扔过来,剑刃带起劲风,从蔷薇公爵脸颊擦过,钉入她身后的墙壁中。

      “一个亚种人,有什么资格参与博尔吉亚的家宴?”男孩站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片惹人生厌的尘埃,“你的眼睛是长在额头上吗?既然这么看不上博尔吉亚尊贵的家宴,就来决斗吧,看你是不是够资格走上博尔吉亚的红毯。”

      蔷薇公爵捏着银叉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缓缓放下餐具,她回头看了眼还在微微颤动的细剑——这男孩的手果然极稳,剑刃从一只弹丸大小、不知什么时候飞入大厅的飞蛾心脏处穿过,将飞蛾钉在墙上,却丝毫没伤到翅膀。

      有那么两三秒,蔷薇公爵很想将这男孩方才握剑的手刺个对穿——如果不是剑圣一门“止戈为武”的训诫,她大概也当真这么做了。

      她一言不发,撂下餐具就拂袖而去,刚走到门口,利器破空的呼啸声追着后背而来。她头也不回,随手将方才藏起的银刀往后一掷,只听一声惨叫,那从背后偷袭的男孩捂着手腕满地打滚,指缝间渗出淅淅沥沥的血液。

      始作俑者的蔷薇公爵连脚步都不曾停留片刻,径自往门口走去,远远丢过来一句:“武者之剑不是用来暗箭偷袭的——再有下回,我废了你的手。”

      那一次家宴后,蔷薇公爵一战成名,虽说背地里嚼舌根的依然不少,好歹没人敢当着她的面撩虎须,总算得了个耳根清净。

      而她不知道的是,也正是那场家宴后,原本并没将这个“侄女”看在眼里的新任家主萨塞尔·博尔吉亚,真正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个女孩……虽然流着下等人的血液,却有一双猛虎的眼睛,”晚宴结束后,博尔吉亚家主叹息着说,“她会为博尔吉亚荡平阻碍,带领整个家族走上荣耀的巅峰,我不会看错的。”

      “……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家宴,我无缘参加,因为和凯瑟琳女皇一样,我也是一个体内流着‘下等人血液’的伪博尔吉亚,”黑暗深处,洛伦佐·博尔吉亚盯着全息屏幕,轻声开口,“不过,隔了八十多年往回看,我不得不承认,您的评价实在很精准。”

      “不过,您看人虽然准,却看漏了一条——昔年的蔷薇公爵会为一个男人放弃帝国基业,将土耳其海峡以东的广袤土地拱手相送,是您无论如何也始料未及的吧?”

      屏幕中的女皇走在一条狭长的殿堂里,脚下的地毯无限延展出去,两边墙壁上铺满巨大的水晶玻璃镜,从地板一路顶到天花。

      殿堂没有灯,靠墙每隔十来步摆了一座一人高的纯银烛台,烛影摇红,倒映在两边的镜子里,再相互反射,空间被无限拉伸,在镜子深处缩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女皇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生出错觉,她忽然觉得镜子里的影像动了起来,恍惚中,时空发生奇异的扭曲,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她自己。

      有十几岁的,脸颊还带着圆润的婴儿肥,一掐一把水,穿一身水绿色的衣裳,在青石砌成的山道上一溜小跑,腰间挂了两串白玉铃铛,迎风“泠泠”作响。她踩着满山雾气,一路跑进山门,凭栏远眺的男人听到铃声,回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一大早跑哪儿摸鱼去了?满头都是汗,还不去洗把脸,准备吃早饭了。”

      有长大一些的,初出山门,自以为一根脊梁骨能通天彻地,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什么也不看在眼里。虽然从博尔吉亚先任家主处继承了公爵头衔,又得英女王亲自受封“蔷薇”之名,可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她这个贵族头衔拧一拧,水分能有三两重,而所谓的“蔷薇”名号更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博尔吉亚的家族族徽是荆棘玫瑰,蔷薇算什么?不过是个翻版的山寨货,也敢混迹在上流圈子里滥竽充数?

      还有地下赌场的赌桌前,她和时任国际刑警亚太警司的殷文隔桌对峙,桌上堆着足以把整座赌场赢下的赌注,他俩的眼睛里却只看得见彼此。

      女皇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那女孩按住赌桌的右手上,她手里扣着一张暗牌,牌面朝下,谁也不知道那是张什么牌。

      女孩掀起暗牌一角,瞥了一眼,忽而露出泄气的表情,啧了一声,随手把满把的牌撂在桌上:“是我输了,你把军火都带走吧,我不拦你。”

      她嘴上说“认输”,当真就潇洒地转过身,双手插兜,溜溜达达地走了出去。

      那一日,她未曾回头,所以并不知道在她离去后,被独自丢在赌桌前的殷文是什么反应。

      直到八十年后的今天,这一幕才被扭曲时空的镜面呈现在她面前。

      ——曲终人散,连如狼似虎的雇佣军都跟在蔷薇公爵身后走光了,赌场里安静的能听见扑克牌落地的声音。殷文突然毫无预兆地倾过身,翻开那张扣在桌面上、自始至终未曾亮出的暗牌……

      那赫然是一张黑桃皇后,与她明牌中的两张皇后凑成一套满堂红,足以压过他的同花。

      而更重要的是,这张牌象征着战争女神雅典娜,四位皇后中唯有她手持武器,征战四方。

      “他一直知道那场赌局的结果,”有人轻声叹息,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贴着耳根响起,“就像他知道……你一直在让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