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歌无痕 （完整版）》罗夏

4、【第三章】岸国

　　唐朝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张僧繇》记载：“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曰：‘点之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二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皆在。”
　　雪痕就是这样点睛化龙的女子。
　　在客栈时眼神涣散，羸弱无力，脸上苍白如霜，全身的肌肤没有一点血色，白皙得像是纸片。再加上那一身白衣，叫人不禁怀疑她是从雪域深处幻化成形的雪女。众人第一反应是惊愕，然后才是怜惜。
　　而今，卸下伪装的她，褪去迷离，取而代之的是如夜明珠般清亮的眸。像是沉睡中的蛟龙忽然睁眼，直入云霄，天姿仙色令人惊叹迷醉。原本惨白可怖的精致小脸，因那闪烁的星眸瞬时有了鲜活的生机。像是迢递雪峰上，那普照万物的柔光，消融冰雪，娟娟细流在雪山划出一道蜿蜒的水渠，清冷明澈。
　　雪痕就是这样清冷明澈，如梦如仙般的女子。
　　林殇大致已猜得雪痕的来历，他敛笑于心，抬首仰望满叶星光。
　　日渐西斜。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幻影林小径中。
　　蓦然忆起牵人家姑娘皓腕一事，林殇回身赔礼道：“方才未经雪姑娘同意就牵了姑娘的手，实在是失礼，林殇在此向姑娘赔个不是。”
　　雪痕忙道：“林公子这是折煞雪痕了，你是为了救我才如此作为的。你我萍水相逢，承蒙公子出手相救，雪痕感激还来不及，怎还敢有所介怀。”
　　林殇顺水推舟：“雪姑娘明辨事理、恩怨分明，多谢了。”
　　雪痕张口就道：“哪里哪里，俗家女子一个，哪像林公子，侠义心肠、风流才俊。”
　　林殇停住脚步：“雪痕姑娘体寒至极，莫不是……北方雪族后人？”
　　跫然足音戛然而止。
　　雪痕惊得一口气差点没匀上来……这个林殇不但风姿卓然，武功修为极高，还善察言观色，见多识广。老天爷，你偏心得是不是有点过了。
　　雪痕在心里憾叹一声，淡淡说道：“我确实来自雪国，是雪族第二十六代后人。”
　　林殇脸上依旧是那抹温文尔雅的神色，“既然雪痕姑娘已自报家门，在下也不能对姑娘有所隐瞒。我来自岸国，医术嘛，马马虎虎，不过解这噬魂之毒倒是没什么问题。”
　　林殇笑得云淡风轻，雪痕却在听到“岸国”二字时，心头涌上一阵沉痛和敬重。
　　岸国。
　　医之国。举国为医，与东方以毒立国的瑰国相互对立。
　　瑰国迹君十九年，二长老花无极嗜医厌毒，遭六位长老联名弹劾，迹君喜无极之才，然为瑰国大局着想，乃将无极逐出瑰国。花无极人被逐离，心系术医，逃至俞国，得俞国皇帝赏识，赐爵封侯，后人续其志，以医治国，终得后世之霸业。瑰国粟君五年，黄芝侯改济郡为济国，脱离俞国。至此，成中原俞国，东方瑰国，西部济国，北方雪国，南逍遥岛五国分立之势。
　　三百年来，瑰国的毒层出不穷，济国却在立国之时诏告天下：济国悬壶济世，只要身处济国，无论国籍，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幼，无病不医，无毒不解。
　　起初瑰国并未在意，只道这等胡言诳语无人置信。诏令发布几十年来，也只有俞国的伤者去济国寻医。直到瑰国熙君二年的一天，一位身重五毒的瑰国孩童，被其俞国的母亲送至济国。孩童获救，天下皆惊。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在瑰国中毒的瑰国人、俞国人，纷纷逃往济国寻求庇护。瑰国掌权者听闻变动，勒令济国收回诏言，济国置之不理。熙君三年，瑰国绕水路，买通逍遥岛，大举进攻济国本土，爆发魇歌之战。
　　人世魇歌，鬼神共泣。泣之无果，生死刹那。
　　那是世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毒之国的恐怖，三尸针、蚀骨散、七步颠……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毒物信手投掷在济国本就贫瘠的土地上，配以各种出神入化的暗器，济国几乎是一夜之间化成了阎罗地狱。
　　瑰国很快逼至济国都城门下，就在这时，由济国宫内传来一声巨响，众人遥望，竟是一束礼花，五彩斑斓，绚烂夺目。瑰国一众察觉异样，却已是瓮中之鳖。济国四处响起烟花爆裂的声音，随着礼花绽放，漫天飘洒下来的致命岸毒遇肤溶肤，染骨化骨，无数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肩、腿、脚瞬时化作一股血水，倾泻落地……疼痛和惧然写在一个个渐渐溶去的躯体狰狞的脸上。人性，悬壶，毒之国，医之国，全数化为乌有，只余那片惊破苍穹的惨叫声，撕天裂地，不绝于耳……
　　济国都城建在一处低洼盆地，瑰国大军兵临城下，无遮无掩，瞬间被艳丽的毒粉湮没。血水化得太快，即便是有幸觅到建筑物的掩护之下，也逃不过一泻千里混着毒液的血流……
　　地狱之手轻拨丝弦，奏响人世魇歌，凡人血肉之躯，怎抵挡这场炼狱魇华。
　　毒粉落了一天一夜，济国都城内外，看不见一丝活物的踪迹，除了一些高大的林木，人畜花草尽数溶在那一湾娟娟流淌的毒液里，五彩斑斓，绚烂夺目，亦如先前华光熠熠的漫天烟火。
　　瑰国损失惨重，连同熙君在内，踏上济国国土的泱泱十万人，悉数全灭，尸骨无存。
　　济国自损八万，伤敌十万。听上去似乎是赢了，甚至还以少胜多，只是，有一个无比惨痛的事实：济国上下一共不到九万人。
　　三天后，流淌于济国疆域上的血水才彻底浸入土壤。
　　万里空巷，千山鸟飞绝。
　　半年后，济国国土上盛开了大片绯艳的彼岸之花，一眼望去，好似那湾溶着尸骨的血水又卷土重来了。
　　翌日，济国发布了建国以来的第二份天字号诏令：惠贞二十三年，济国改国号为岸。济民于世的“济”国将成过往，留存于世的，只有那汪漫无边际的彼岸汪洋。
　　魇歌之战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岸国每到暮秋，仍是一片艳丽绯怆的血色之海，迎风盛开的殷红彼岸时刻提醒着后人，那首毁天灭地的人世魇歌，就吟啸在这片弥漫着彼岸花香的苍穹下。
　　泱泱血海，年复一年。
　　岸国，注定是个伟大的国家。
　　即便经历了魇歌之战，也不曾违背最初许诺天下的誓言，“悬壶济世”的天字号诏令，至今仍是岸国人人恪守的国令。
　　于岸国而言，天字诏令是岸国建国之本，行医救命，济世苍生。若无医人之心，若无苍生之怀，何以为济，何以为岸？
　　而对瑰国的掌权者来说，岸国的天字诏令是最令他们深恶痛绝的存在。屡次想起西部彼国那该死的天字诏令，瑰国朝臣脑颅里的神经就像是中了“七欲魂”那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力拉扯着，似要把脑里的神经连同脑髓一并生扯出来。小小的一纸诏令，使得瑰国在全天下面前出尽了洋相，岸国每治好一个被瑰国下毒的患者，就如同从瑰国这个志得意满的壮汉脚下狠狠的割下一块。久而久之，瑰国壮硕的身躯已经被越削越短，更令人惶恐的是，这无声的杀戮还在持续。
　　但是对很多命悬一线、一只脚已经踏上黄泉路的江湖人来说，岸国是生存的希冀，是这个凶残世界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可能，最后一方净土。到了岸国，纵使最终还是毒重身亡，尸身也能得到妥葬，不至于暴尸荒野，任风打雨淋，任鸟兽啄食。
　　天下苍生岸，魂归止兮处。
　　雪痕闭上双眼，细细思索着流传江湖多年的十字隽语。
　　天下苍生岸，魂归止兮处。
　　苍生有岸，岸国有何？
　　雪痕不禁对身旁淡雅如风的林殇肃然起敬。
　　敬佩只持续了一小会，雪痕便想起一件让这敬佩大打折扣的事情。她沉吟片刻，语气里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轻蔑：“岸国不是宣称‘悬壶济世’，从不过问江湖夺宝寻欢之事，为何如今派你来趟柳弋山庄这趟浑水？”
　　林殇闻言也不动怒，笑着解释道：“雪姑娘这番话却是揣度过度了。对无痕剑感兴趣的是我个人，跟岸国并无干系。”
　　雪痕想从林殇的眼里看出一丝谎言的意味，最终徒劳无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