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冢》应花卿

10、初见

　　没有声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剑已经出鞘。
　　常年被风蚀的巨石之上，不知哪里来的细细黄土，月光洒下，剑的光芒寒气重重。
　　箫畅手握着剑，面色惨白。
　　“你到底是谁？和十三客栈有什么关系？”
　　凌天青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明净的眼眸中一片沉静。
　　箫畅不断晃着剑道：“快说，你和十三客栈有什么关系！”
　　其实，他的剑法很烂，握剑的手不断抖动着。虽然父母曾经传给他几套家传剑法，但太过于复杂，不适合小儿习练。因此他顶多就会摆摆把势吓唬不会武功的人，若到真正高手面前就只能露馅了。
　　但当他拔出剑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歉疚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位伸手相救的少年并没有恶意，而且他脚步轻浮，根本就是一副完全不懂武功的样子，如果动起手来，凌天青必定在两秒中内倒下。
　　但他错了。
　　凌天青没有倒下，他甚至没有理会箫畅对他拔剑相向，慢慢地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子面向悬崖外面，看着月光，仿佛就要羽化升仙。
　　他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而且我也伤害不了你。”
　　声音圆润如珠，温柔悦耳。
　　箫畅道：“传言十三客栈里的人个个神通广大，岂会奈何不了我这小孩？”
　　凌天青笑道：“信或不信，把把我的脉便知。”说罢伸出手。
　　箫畅道：“我哪里会把脉！算了，算了，我信你便是。”
　　他本是孩子心性，见了凌天青这样温柔相待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好朋友，当下收起了剑，一屁股坐在地上。
　　凌天青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趣。”
　　箫畅也跟着笑了起来：“再有趣也没有你好！”
　　“我有什么好的？”
　　“你不仅人好，还很……美。”
　　凌天青愣了一下，转过脸又看向外面。
　　“我们上去吧。”他说。
　　箫畅问道：“去你家么？”
　　凌天青点头。
　　箫畅道：“好吧。”
　　“不过，得先把你的剑收起来。”
　　“为什么？”
　　凌天青道：“因为安大哥最讨厌两样东西——人头和刀剑。”

　　当箫畅看到那座传说中客栈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
　　说是客栈，不如说是一个白玉砌成的楼阁。
　　与众不同的是，它有一个极大的庭院，这头连着一条长长的幽静的走廊，一直延伸到箫畅脚下。
　　月光下，整个楼阁笼罩在一片白雾里，迷离且不真实。
　　箫畅快累垮了。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干粮早已消耗完。
　　但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终于走到了这里！对于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为了见这栋传说中的客栈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和其他人走过了万水千山、历经艰辛，亲人都死在路上，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崖下是无数人的尸体，不停提醒着他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容易！
　　他不断打量着楼阁，然后看见了那个男人。白衣胜雪，发黑似锻，独自坐在庭院的石桌旁，背对着来人。
　　“终于上来了，还以为你会爬不上来呢。”
　　那白衣人背对着他，语气熟稔。
　　“我知道你走了很长的路，受了很多的苦，不用说一定又累又饿。”
　　箫畅点头。
　　那人递过一杯热茶，又道：“我们要晒草药，就在这悬崖顶上呆了几个月，你能找到我们也算是缘分。”
　　箫畅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担心，既然有缘，我们不会亏待你的，说吧你有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么？”箫畅小心发问。
　　那人道：“在我们能力之内，定当相助。”
　　箫畅捏住自己的衣角，头垂得更低了：
　　“我的亲人都死了，现在只想有个安身的地方。”
　　“你只要求这个么？”
　　“恩。”
　　白衣人又看了他一眼：“你可明白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情，莫说有个安身的地方，就是要把整个天下收入囊下又何尝不可？”
　　“不，我只想要一个安身的地方。”
　　“安身的地方有很多种，江南豪宅价值不菲，但稻草堆同样可以睡人。”
　　“我……我又累又渴又饿，随便什么地方，稻草堆也行。”
　　“哦？”那人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肚子饿了，”他笑了笑，腼腆的说：“想先吃饱了，然后睡上一觉……”
　　白衣人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既然如此，你先去吃些东西，休息一晚。有事明早再谈。”

　　三大碗肉汤汁卤面平时箫畅是怎么也吃不下的，而现在这三碗都见底。
　　填饱了肚子，他才恍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位新结识的朋友，自从爬上了崖顶就不见他的踪影。
　　他会去哪里了呢？箫畅推开窗子。
　　崖下灯火烁烁，映着天际闪亮的群星，黑夜浓稠得无法呼吸。
　　他站在窗边，突然间，寂寞像一支突然射来的箭，贯穿了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
　　他需要找个人倾诉，马上，脑海里一个温柔的笑脸一闪而过。
　　凌天青。
　　没有迟疑，他推开门，走向了长长的走廊。

　　凌天青回到自己屋里已经很久了。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一到天黑就立刻回房。
　　他喜欢这样安静宁逸的夜晚，喜欢享受月光的抚摸，他对夜空有种旁人不能理解的狂热和偏执，这种喜爱就如同他对生命的崇拜之情一样强大。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轻轻的被敲响了。
　　“青青，你在屋里么？”
　　“我在，请进。”
　　箫畅推开门，见他坐在一把小巧的摇椅上，头没有转过来，眼睛仍望向窗外。
　　“吃饭了么？”
　　“恩，已经用过了。”
　　“找我有什么事么？”
　　箫畅低下头来，不知怎的，总是在他面前说不出话。
　　“那个……怎么刚才一直不见你的人？”
　　凌天青笑道：“我回房了。对了，你和大哥见面了么？”
　　“见了。”
　　“谈得怎样？”
　　“他答应要我先在这里住下来。”
　　凌天青又笑了：“大哥一定很喜欢你，他是不会让不喜欢的人住进来的。”
　　“可是，我是……想和你在一起才那样说的。”
　　凌天青沉默了。
　　屋里也是一阵沉默。
　　“箫畅，你看这个夜空美么？”
　　“美。”箫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侧脸。
　　“怎么个美法，说给我听听。”
　　箫畅挠头，他对这个一点也不在行。
　　“夜空很深，很远。虽然没有白日里那么光亮，但夜间也不是漆黑无光的，还有一轮皓月当空而挂，飞升在一片星云之中。有时被风吹来一团轻云，不经意的遮去了月光一角，这个时候，就像有一轮缺了半面的白玉盘贴在星空里。”
　　他瞅了凌天青一眼，又继续说了下去：
　　“星星是布洒在黑幕上的金沙，他们结伴成群却又不甘寂寞，相印生辉。仿佛天地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人们把天上的星辰摘下凡来，成了地上的万家灯火,把地上的喧闹繁茂送入天去，成了夜空里的闪烁星河。”
　　凌天青不禁感叹道：“美，真美。不过，万家灯火也有夜空这么美么？”
　　“那个当然，不信你往窗外看看啊！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天这么黑还不点灯呢？”
　　凌天青道：“失礼了，我忘了现在屋子里应该很黑。”
　　“这里本来就很黑呢。你平时都不点灯的么?”
　　凌天青又笑了，云淡风轻。
　　“我不用点灯。我是个瞎子。”
　　瞎子。
　　箫畅震惊了。这样明净的眼眸，淡定的表情，他说什么？瞎子？
　　箫畅忙问道：“你真的是瞎子？”
　　凌天青点头。
　　真的是瞎子么？可是这个人明明还救过他，明明还把自己从巨石上拉了上来！
　　箫畅道：“眼睛……什么时候瞎的？”
　　“不记得了。”
　　“还能治好么？”
　　“哥哥们都说一定能治好，可是现在一点光亮都看不清楚……大概不怎么乐观吧。”
　　箫畅低下了头，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无力。
　　凌天青道：“谢谢你，不过不要担心。其实瞎了眼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箫畅强辩道：“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瞎子。”
　　凌天青笑道：“那要怎么样才像瞎子？”
　　箫畅没有说话，在他的心目中，眼睛瞎了，看不见东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他遭遇了这样的事，甚至不敢想象自己会多么的痛苦，怎么会像凌天青这样洒脱？
　　“可是，你快乐么？”
　　“快乐，我当然快乐。”他又笑了起来：“没有眼睛，我照样可以有很多乐趣。”
　　“可是看不见东西不会很消沉么？”
　　凌天青道：“怎么会？你听过树叶落下时发出的轻轻叹息么？你知道冬天的第一场雪踩起来是像沙子还是像棉花？你闻过夏日午后骤雨初来的泥土味道么？我不用眼睛也可以感受到这些围绕在我的身边，我怎么还会不知足呢。”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道：“有些人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却郁郁寡欢，有些人生来残疾，命途多舛，却随遇而安，知天乐命。快不快乐并不在于拥有了什么，而是看到底是不是打心底里想快乐起来。”
　　这一刻。
　　箫畅忽然很想拥抱这个仰望星空的男子。他真正相信，眼前的人是快乐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将他的快乐夺走？
　　箫畅心里冒出一股崇敬之情，甚至压过了对他的喜爱。这个就是十三客栈的人吗？心灵如此强大。
　　他还想对凌天青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刚还说着话的人已经躺在摇椅上沉沉睡去。
　　月光下，一张光洁动人的小脸，连梦中都带着笑。
　　大概在梦里做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吧。
　　将他抱起放在床上，盖上薄被。每一个动作都倾入温柔。
　　“你再强大，还是要睡觉的吧，小勇士。”
　　箫畅刮了刮他小巧的鼻梁

作者有话说

　　失去光明的人心中 却有无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