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钓鱼》胡九筒

2、你不能走

　　常志远这一跳，郑峥是没想到的。郑大头卧室窗户下边是一楼那户的防雨棚，常志远是没想到的。从二楼窗户蹦出来，还没来得及垂直降落就已经平稳着陆了。
　　“你找死啊！”
　　常志远听见从头顶上方传来的郑大头的关怀，低头看屁股底下蓝绿相间的塑料顶子，“都什么日子了还撑这玩意儿。”抬头冲郑大头一伸手。
　　“又想活了？”郑峥扒着窗台半个身子都探在外面，常志远低着头一说话就是一片哈气，看着跟脑袋冒烟了似的。
　　“快，快，我手都冻冰凉了。”
　　两人手刚抓上，郑峥劲儿还没使上呢，常志远屁股下面的塑料顶子哗啦一下就碎了，失重的一刹那，这人的本能啊就是眼前有什么就紧紧抓住什么，但是不巧常志远伸出去的这只手在不久的之前刚长好。结果是常志远坚持了不到十秒，就自动放手了，然后是熟悉的简单降落平稳着陆。
　　“我觉得我脚没有感觉了。”
　　“那是冻得。”
　　郑峥还是滴了个私家车，把常志远驮去就诊的，但是司机空调坏了，在外边觉得冷得缩手缩脚，一上车马上就觉得冷得断手断脚。
　　“我觉得我手也没有感觉了。”
　　“嗯，手可能是断了。”
　　“又断了啊。”
　　“你这个，总断啊？”
　　“以前也不，最近算按月渡劫。”
　　常志远就是摔在地上碎成八瓣，上下嘴也得占两瓣。郑峥把他拖进临近医院这一路上，除了听他老老实实地讲述了一下自己是怎么被骗得一身债，让人追得到处跑，有家不敢回多亏郑峥一碗热汤面，在寒天雪地中感受到了人间温暖。故事挺俗套的，俗得郑峥接受的平平淡淡，也没再细问。然后故事就渐渐发散翻覆，愣是听他把小学的同桌数了一遍，然后按乱七八糟一派标准分别排了男榜和女榜。
　　“张丹丹跟我同桌的时候给我写过纸条，夹在我作业本里了，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怎么写作业。等我看见的时候我同桌都换了俩了，我拿着纸条去找她，她说她只跟同桌好，我现在不是她同桌了，就不能跟我好了。”
　　常志远在急诊室病床上，不知道从哪拽出一枕头，躺着。郑峥那边跑前跑后也没功夫搭理他，他就自己接着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后来我就每天都写作业了，期末还得了进步标兵，我爸说要奖励我要给我钱，我没要，后来我想要了，他又不给我了。”
　　看见值班大夫来的时候，常志远倒是把嘴闭得紧紧。郑峥看着神奇，决定善意引导。
　　郑峥问：“就收过那一纸条吗？”
　　常志远：“嗯。”
　　郑峥又问：“自己没写过纸条吗？”
　　常志远：“嗯。”
　　不只回答郑峥的问题，就是大夫问的，常志远也就只是“嗯，啊，这，是。”能不出声回答的，就点头摇头代替。郑峥甚至一度以为大夫进屋就先在哪个学位给常志远来了一针，扎他个安定。后来再议琢磨这一连串的事件，立马觉得常志远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
　　“大夫，他这胳膊是自己跳楼摔断的，你看他这是不是不太正常？”从急诊室走出来，郑峥压低声音指了指头，一脸好奇。
　　“这天，走路平地摔断了手脚，闪了后腰的可不少见，小伙子各方面都挺正常的，家属放心吧。”
　　“我不是家属，大夫。”
　　“啊，朋友吧，我看你俩长得挺像还以为哥俩呢。”
　　“大夫你可真逗。”
　　“这小伙子，我看你也挺逗，我还有事不跟你聊了啊。”
　　郑峥送走大夫前大夫还给交代了些日常的注意事项，想必常志远的应该是有经验的，这点可以忽略。不过，大夫说他跟屋里那个一脸惨白脑袋还没颗蒜精神的神经病像哥俩，真是不能让人愉快地接受。短暂的疑惑，迎来了短暂的透彻。郑峥一拍屁股扭头就走，对啊，没他啥事了，再呆一会，门里这位指不定会不会再来二次飞跃呢。“溜了。”郑峥想。
　　“你不能走！”
　　这手啊刚拉开门，常志远就跟加了闪现真眼似的，听这嗓门应该还是“安定”针药效过了。
　　“我没有钱！”
　　“医药费我付过了，你可以睡到天亮再走。”
　　“我欠得钱怎么办？”常志远披着外套朝郑峥走过来。
　　“你欠钱？爱咋办咋办。”
　　郑峥觉得自己还是说得和扭头就走的架势都是很决绝的，如果能早点这么绝一点，自己现在没准在被窝里已经做了两场梦了，而不是哆哆嗦嗦沿着马路牙子摸黑前行。想想临走前常志远脸色发白皱得跟个腊八蒜似的，郑峥又一次否定了大夫的“哥俩”论。
　　路边还有些没踩实的积雪，走在上边一脚虚一脚实，一脚深一脚浅。脚步声也在安静的排列的楼与楼之间被放大，从一二一，到二二三四，仿佛发现了自己潜在的音乐天赋，左脚踏出节，右脚迈着奏，郑峥想：“再来一首红豆，就将结束今天的音乐之旅。”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谁能永垂不朽。
　　“虽然我今天可是真要差点永垂不朽，但是现在，我马上就要拿出钥匙打开门，然后再来个热水澡，就能满血复活了。好，我要拿出钥匙了，拿出钥匙，钥匙？”
　　有时候，有时候，我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行，咋没摔死你呢！”
　　估计着肯定是常志远，因为郑峥这本来是一串钥匙，教室的，图书馆储物柜的，自己那辆电驴的，都还在，唯独少了家门防盗门的一把。
　　回去的路倒是更熟了，拿出突围气势，连步加一路小跑，节奏倒是还在。半路郑峥突然想起常志远说的话：“天亮啊，也就一闭眼的事。”
　　常志远这病房是六人间，三张床一排，窗户这边一排，窗户那边一排。常志远就在窗户这边，不过这会病房就他自己，他问护士，护士说一般当天来换完药就当天走了，不在这过夜。不过没人也好，常志远一手举着一手给自己整理铺盖，把从郑峥那顺来的钥匙放到枕头下边，脖子后面的被子掖好，争取睡一觉。
　　本来遇上个熟人，就只是想借个屋檐躲躲，一碗热汤下肚坏心眼还冒出头来：“我要讹点钱，讹不来钱，讹个短期落脚的地方也行。”计划虽然是这么个计划，但是从窗户跳出去以后看见那小子慌慌张张地还要救自己还给自己送到医院忙前忙后，就连这点泯灭的良心都看不下去了。算了，还是做个好人吧。
　　“还我。”
　　嗯，睡醒就把钥匙还给他。
　　“装睡？”
　　没有啊，还没睡着呢。
　　郑峥看常志远闭着眼不动，伸手一掀被，“起来！”
　　常志远哗啦一下坐了起来，看见郑峥站自己床边，脸蛋红彤彤，整个人笼罩着水汽。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装什么傻，钥匙还我。”
　　常志远在枕头下面摸了一把，递过去，“我说了你不能走，钥匙还在我这呢，话没说完你就走了，叫也叫不住。”
　　“你拿我钥匙干什么？”郑峥把接过的钥匙重新挂回自己兜里的钥匙串上。
　　“故意的。”
　　“我还不知道你故意的？”
　　“我不想让你走啊。”
　　“你还要讹我？”郑峥后退一步，坐在对面的床上，打开床头灯，画面看起来暖和了许多。“这么说你这是有计划作案？”
　　他怎么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常志远觉得此刻颇有审讯室的气氛，一不小心就让人想坦白从宽。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行径无理可寻，只不过是在四下无人后有豺狼前又无路的时候，郑峥拿着手电筒像圣光指引。就像一个人漂在海上看见的哪怕是棵稻草，也想当段树桩抱住，绝望使人处处看到希望。
　　“不说话？我看你话不少啊。”郑峥从口袋掏出烟，但是想想又装了回去。“看来被我说中了。”
　　“说是，也不是。”
　　“怎么？你要有新故事了吗？”
　　“故事在来的路上不是都给你讲了吗，都是真的，我今天真的没有地方去，有家不能回，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你是不是没被人打过？”
　　“这倒是没有。”
　　“今天晚上追你还债的那几个也没打过你吗？”
　　“没有，现在都要债都不动手了，你还以为都跟电视剧里似的呢？”
　　“既然不打你，你跑什么啊？”
　　“我这不是没钱吗!”
　　这理由是正当的不能再正当了，但是郑峥内心有个声音再呐喊着，不能理解。常志远自觉的继续解释：“我今天要是被刘三他们逮住，刘三能把我挂搜个里外叮当响，鞋垫都给抽走，然后还得强迫听他讲一遍夹杂着问候我祖宗十八代的还款事项和执行规则。我···真的听不下去，刘三嘴特臭，真的，就字面意思，比体育部压箱底的钉子鞋还臭。直到我把定额的钱还上，每周都要来这么一次。不过过了今天就没事了，他们别的日子要去追别人。”
　　郑峥起立，一脸真诚的“哦”了一声。脱下外套，身子往对面病床上背对着常志远躺下，给自己盖上外套。其实刚才说着话眼皮就开始发沉，常志远这嘴跟永动机似的，和他费口舌就是往水里掺水，见不着起色，还不如俩眼一闭，敌睡死我再动。
　　常志远小声试探：“你不走了？在这睡了吗？睡着了吗？还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