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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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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少年时光独有的情怀,坚信心意的传递,一定要通过薄薄的情书。
似乎只有将满腔散发青草味的爱意宣泄在信纸上,再郑重其事地放进牛皮纸信封里,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准确地夹进那人惯读的书里,如仪式般操作完成,爱情才有实现的可能。
顾文衍也不例外。
例外的是,他喜欢的是个男的,还是校草级的,这个男的收到情书的第一反应是:卧槽,不行,不能只恶心自己一个。于是他将情书拿给一众哥们传阅,取笑逗乐了一圈——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句话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摘的,我希望你不要介意,诗不是我写的,但爱是我给的……哈哈哈哈哈哈哈映冰,这文采不得了啊!”
“喂喂,你要接受他吗?”
“这个,不行吗?”赵映冰开玩笑地反问他。
“你开玩笑吧?太变态了。”
“我想起来了,不是偶尔有那种老男人开着豪车来接送班长吗?”
“哇!难道是传说中的包养?”
“就好像迈克尔杰克逊那个恋童?还是那个什么娈//童?luan 是这么读吧?”
“不是吧,好恶心。”
“恶心吗?”赵映冰好奇地问。
“当然恶心啦!他们□□可是用内个啥,菊花,呃,不怕CAO出屎来吗?”
“的确好恶心。”赵映冰露出个呕吐的表情,“还是扔了吧,当没收到。”
说完就要丢向垃圾桶。
“别啊!这么好玩的事情!我们学校还没出过基佬呢,这可是划时代的大事儿!要不我们把这玩意儿贴布告栏?”
“哈哈哈哈你小子太阴损了!不过,我喜欢!”
“大志,你丫不会也是基//佬吧?”
“怎么可能?你看我有经常撅//屁股吗?”
“像像像!那个班长就是经常一副媚样,敢情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哄笑,推推搡搡。
顾文衍站在走廊外,眼眶泛红,手脚冰凉,花费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抬起脚,向前走出一步,又一步。
到最后,拼尽全力,逃离现场。
第二天,他的情书被贴在布告栏上,周围围了一大堆人,相互哄笑打闹,用肉麻的语气大声念出信里的内容,起哄者不计其数。
顾文衍就这样,成了那封闭的小城镇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当众出柜的人,还也是年纪最小的出柜者。
教导主任闻讯后马上赶了过来,怒气冲冲地撕下那张薄纸,把人群驱散,然后,不由分说拽着顾文衍的胳膊,直接拖到了办公室。
曾经那个年轻漂亮,温和亲切的女老师,现在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垃圾一样,好像他身上爬满了肮脏的蛆。
她说,你这是病,是变态的,要去特殊的医疗机构矫正;
她说,赵映冰是个好苗子,你影响到他正常的学习生活了;
她说,顾文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从此顾文衍的世界变了。
他不再是人人羡慕的优等生,他的成绩照样列在榜首,但走到哪都被指指点点,“变态”“同性//恋”“不正常”这些刺耳的词汇如影随形。男孩子见了他会夸张地叫叫咧咧,跳离他三尺远,女孩子更是尖叫连连抱团跑开——
尤其是那些暗恋赵映冰的女孩子,对这个试图把校草变得跟他一样变态的异类毫不客气。她们把他的书包文具扔进水池,在他书桌上刻辱骂的脏话,私下里跑去跟老师告状诬陷说顾文衍猥//亵她们,是个男女都不放过的色//情狂。
他的父母屡次被叫来学校谈话,校长屡次暗示你们的孩子已经不适合正常学校了,应该送去特殊学校教育,但他的父母硬撑着假装听不懂——只要忍下去就行了,这里是公立学校,他们没资格随便乱开除学生。
他依旧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只是从品学兼优相貌好脾气好,变成了猥//琐不正常的死变态。他父母在家里拿木棍打他,质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打完了夫妻两抱在一起恸哭,悲痛欲绝——他们何尝不是跟顾文衍一样,走到哪都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生了个怪胎小变态。走到哪被人躲到哪。
小地方的恶,因其居民的无所事事及猎奇心理,被快速扩散开来,每个人在茶余饭后都有莫大的空闲去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实在不行,挑几根刺,吐两口唾沫都算重在参与。
顾文衍撑不住了,生病了,皮肤大片大片地泛红发痒,肿痛不堪。
父母将他送去医院,医生说是压力过大引起的精神性皮肤炎,症状比较严重。同时奇怪地表示,中学生能有什么压力?怎么会因为压力过大,病得这么重。一家人顿时有口难言。
但学还是要上的。
顾文衍的病情已经不允许他走太远的路或者骑自行车,他害怕路人的目光——哪怕红斑被衣服遮着,他都觉得路上每个人都在看他。父母是双职工,只好委托顾文衍的表叔开车接他上下学,定期去医院治疗。有时候表叔没空,又换成当公务员的大堂哥帮忙接送。
谣言更加肆虐。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说每天都有不同的老男人开车来接顾文衍,他该不会年轻轻轻就被有特殊癖好的老变//态包养了吧?听说很多有钱人专门喜欢玩儿稚嫩又长得好看的小男孩。
谣言越演越烈,传到顾文衍耳里,想解释也没办法,他只能拜托班主任帮他澄清,班主任课后纠集了几个学生,公事公办地批了他们几句,然而没有人在意,连那个老师自己都是半信半疑,说得语焉不详,甚至越描越黑,谣言照样漫天飞。
气得顾文衍整夜整夜地胸闷,烦躁起来泄愤似地在自己身上乱抓,自虐一般,皮肤炎越来越严重。
最终,生病的事情还是瞒不住——他的脖子手腕也开始泛红冒湿疹,衣服已经盖不住了。他的病情被迅速扩散开去,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艾//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用自己构陷出的道德观肆意讨伐批判——这么小的小男孩,仗着长得好看,泡不到赵映冰就去勾引老男人,还被不同的老男人包养了,这么不检点不要脸,终于有报应了,那些红斑看着都觉得可怕,简直是造孽。
“不要靠近他,会被传染。”
“哈哈哈你们之前不是经常扔他的书包文具吗?说不定已经传染上了!”
“噫,好恶心!我要去医院检查,还要他赔我体检费医疗费!”
“那老男人还是天天来接耶,不觉得恶心吗?他那样子还能上床吗?不倒胃口吗?”
“不要说了,提起来都恶心,今天我跟我妈说了,我妈让我转学算了……”
“我妈也说她要投诉校长,怎么可以让有传染病的学生待在学校里。”
“呃,我不要去食堂吃饭了……万一……”
“你说这种人怎么好意思还在学校里招摇?我要是他早就一头撞死!”
一大群男生看见顾文衍走在学校里,围在他身边,阴阳怪气,七嘴八舌起来,本来只是自说自话地挑衅,见顾文衍直接无视他们走过去,更是越看越不爽,最后变成拳脚相加:“打他!这个死人妖!不打死他等着艾//滋传染整个学校吗?”
雨点似的拳头脚印落在顾文衍身上,本身就敏感发痒的皮肤被撕裂开来,流出了血脓,更加疼痛难当。
“老大,他流血了耶……”
“继续!打死了最好!”
被一脚踩着肚子,躺倒在地的顾文衍,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幽幽道:“血液可是会传染的……你不怕,变得跟我一样吗?”
苍白的脸,深邃的眼,可怖的红斑,像鬼魅一般,缠绕上他们的瞳孔,心脏,脚踝。
开始瑟瑟发抖。
他们落荒而逃。
明天估计会被传得更难听吧——比如他故意放血威胁别人?自己要死了开始拖人下水报复//社会?
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一切都没有了。
也许,他真的快死掉了。
那爸爸妈妈就不会被人家指指点点了,他们还年轻,可以再要个孩子,挺好的。
他也不用再忍受这些无端的指责与辱骂,挺好的。
顾文衍一瘸一拐地走回教室——他的药忘在抽屉里了。
不意外又在走廊外听见,教室里传出肆无忌惮的议论声。
“听说他得了艾//滋,身上红一片紫一片的,超可怕……”
“怎么得的啊?”
“他啊,被好多个老男人包养,上次还跟三班的那个赵映冰表白,情书还在布告栏贴着呢?啧啧啧,现在基//佬都这么开放了?”
“啊?那还是不要靠近他,会被传染吧?”
“那他应该不是处了?”
“谁知道他有没有勾引过我们学校的男生,万一已经传染出去了呢?艾//滋病不就是这些死变态同/性/恋传染到正常人身上的?”
“嘻嘻有可能哦,听说他特别嬴荡……跟校草就是那个赵映冰早就做过了,你说谁是女生那方啊?就是那个攻啊受啊什么的……”
一个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言语间满是被激怒的愤慨,义正言辞道:“你不要侮辱人,我跟那种私生活混乱的女表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私生活混乱?
侮辱人?
女表子?
被人指指点点暴力以对时,他无动于衷;被人污蔑是娈//童被老男人包//养时,他懒得反驳;生病被谣传是艾//滋时,他近乎麻木;却在听到赵映冰这句话时,泪如雨下。
——原来爱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上别人了。
顾文衍的父母再一次被郑重约谈,校长的意思是希望他退学,但毕竟校规没有一条是不允许男同学追求男同学,用这种理由劝退,法理上站不住,顾家自然不会同意。
谈话顿时僵持不下。校长干笑起来,渐渐失却耐心,从委婉到直言:你们家这个孩子,没救了,教不好了,这种品格行为上没救的孩子,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了。而且已经有不少家长来抗议了,怕他们的孩子被带坏被传染。
顾文衍最后一次去学校,是去拿学校开的辍学证明——学校方面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好歹给开了个因病辍学的证明,还有机会转学到其他地方,而不是因为品德败坏被退学。
那是一个阴凉的午后,刚好是周末,学校没有多少人。
顾文衍拿着一张薄薄的证明,穿过篮球场——曾经他很喜欢在这里跟赵映冰一起打球。
赵映冰会在打完球后买两瓶矿泉水,淋在自己和顾文衍头上,再摇晃着头把水珠相互甩来甩去,像两只小狗一样嬉戏打闹。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他在休息室偷偷亲赵映冰,赵映冰明明醒着却装作睡着了。
想起赵映冰拒绝女孩子们,开玩笑地说他放学要陪顾文衍打球,没空约会。
想起赵映冰说以后要考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开同一家公司。
少年清爽的气息,夏日里树阴照水的脸,在记忆里时隐时现。
梦境远去。承诺远去。回忆远去。一切都远去。
顾文衍一路潜行,穿过操场,穿过教室,穿过长长的围栏,风轻柔地在他身上吹拂,却像刀割一样,穿过他红得刺眼的皮肤。
走过的每一步都布满荆棘。
走过的每一步都伴随痛楚。
却依旧要坚定地走下去。
哪怕是走向死亡。
直到他被拦住,顾文衍看向眼前的人,是赵映冰,他穿着球衣,一身是汗,估计是刚从篮球场那边看见他,跑过来拦住他。
怎么,他也要来堵他,揍他吗?
顾文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些可怖刺目的红斑,像燃烧的火焰一样附在他皮肤上,把他的眼睛也映照得仿佛有烈焰在焚烧一般,焚烧着他的灵魂。
“你……还好吗?”赵映冰看他一眼,又神色不忍地转过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皮肤。
顾文衍没理他,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实质,恐怕赵映冰身上已经扎满了钢针。
“不管你得的是什么病……我,我可以帮你。”赵映冰迟疑地说,“我还有五万块的私房钱,你要不要?”
不管我得的是什么病?
顾文衍失笑,回道:“不用了,你留着自己检查身体吧。”
没准早就被传染上了呢?
毕竟以前可是同喝一瓶水都不避讳的亲密关系呢。
赵映冰浑身一震,还在犹豫回应什么才好时,顾文衍已经越过他,姿势挺拔地向前走去。
“阿衍!!!”赵映冰还是忍不住,攥紧拳头,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声音带着点哽咽——顾文衍没有回头,只是向上伸出手,摆了几下,权作道别。
从没想过会再见。
再见亦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