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starbuck

1、无痛

　　就在那个夏天，我丰腴的情感倾泄而出，一古脑都给了你。
　　从那时候起，我就老了。

　　（一）
　　林想在李明康记忆里最起先的镜头是这样的。当李明康被院子里的大孩子追着跑，无处可躲，一把被拽着抢走了他刚用旧的破凉鞋换的一棒棒糖，忍不住直抹眼泪的时候，有个比他还要矮一点小一点穿着个脏背心的女孩子突然冒出来，厉声对那大孩子说：抢人东西吃，没羞。李明康瞪着眼睛止住了泪，奇怪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大孩子睥睨地看了看面前的女娃，冲上来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结果那小女孩走上前去冲着那大孩子胸口咚的就是一拳。那大孩子大吃一惊，走上来拽着那女孩的胳膊继而狠狠地推了两把。刚一站定，那女孩子冲上去又是响亮的咚的一拳，继而用小脚丫猛踹两脚。那大孩子禁不住叫唤两声，上来轮着小女孩子的胳膊就把她摔倒在地，然后飞也似的跑掉了。李明康呆若木鸡地站在那，看着她在那努力想爬起来，胳膊又软软的挂着撑不起来，他慌了神，半响以后，也飞一般的跑掉了。
　　第二天，李明康在这个地方溜来溜去，从这头看那头，那头看这有，始终没看见这个小女孩。他心里慌慌的，却不敢告诉别人。要过了一个多礼拜后，他放学回家从儿童公园的旧书摊前经过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她蹲在一个小人书摊前翻看小人书，一只胳膊被纱布吊着。李明康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她浑然不知。他蹲下来，她仍旧继续翻着她的书，看完了又翻回去仔细的翻着，看书摊的老头一把拿过她手里的书，说再看就再给钱。她站起来，小小的身躯倨傲地站着，神情专注地看着地上油纸布上摊着的那些小人书，不发一言。李明康迅速地从破裤兜里摸出昨天那破凉鞋换的剩下的两分钱，递了过去。林想看着他，也认出了面前的男孩，快活地咧着嘴笑了，露出只有半截的门牙。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蹲着一起看掉了一本连环画。
　　两个小孩子高兴的一起走。李明康用手碰了碰林想的胳膊，问她：你疼吗？林想歪着脑袋说：我不会疼。
　　那一年，李明康六岁，林想五岁。

　　（二）
　　李明康明明比林想大一岁，早一年上学。读到四年级的时候，突然林想就跳了一级，跑到他们班来了。李明康觉得很丢人，装作不认识她。课堂上她冲他挤眉弄眼做鬼脸，他就像根本没看到一样。放了学他拿着自己的书包就迅速地从教室跑掉，他听见她在后面响亮地喊着：李明康，你等等我。他跑的越发的快，一直跑到两个人每天一起看小人书的书摊前才停了下来。他在那踱来踱去，把书包一会甩在前面一会甩在后面。书摊老头知道那小女孩没来他不会一个人先看，也就不招呼他。李明康百无聊赖地玩了好久林想也没有来。他只好一步一步往学校走，在学校门口的拐角处，他看见了林想，一脸的血污，李明康真的被吓坏了，跑过去：想想，你怎么了。林想说，我把脑袋给磕了，一直流血，抹了好多泥巴才止住。李明康拉着林想的手，两个人走到小溪边。李明康让林想把校服脱下来，他蹲在水边用力地搓洗着上面的血渍。他问她；想想，疼么？林想用手帕擦洗着脸，响亮地回答他：一点也不疼。李明康看到自己的眼泪一直滴下去，嗖地一下淹没在溪水里无影无踪。有一只柔软的小手覆盖着他的眼睛，一个小小的声音；你为什么哭？李明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紧紧地抓着这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就像受伤的那个是自己，脑袋上磕了一个洞的人就是自己。
　　林想说：明康你别哭，我不疼，我不会疼的。是的，她不会疼，林想的身体天生就没有疼痛感，被人撞了没有感觉，身体被磕碰了不知道疼痛，胳膊脱臼了只是抬不起来，摔破了脑袋也没知觉⋯⋯她对疼痛没有反应，只有看到血，她才会知道自己受了伤。
　　第二天到学校，李明康就跟老师要求和林想同桌。他说：林想学习成绩好，我要向她学习。从此后，小学他们就一直是同桌，每天一起背书做题目讲故事说笑话。他总是跟在她的后面，说：想想，小心，别碰到了。做值日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摆弄好所有的桌椅。常常看看林想的胳膊和腿，知道她无恙。同学们笑话他们，他只是不作声，拉着她的手沉默地走开。她跟在他的后面，明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她右边眉毛上磕破的那个地方，始终留着一个弯弯的疤痕，再也没有消失。

　　（三）
　　两个人一起念了初中，念了高中，还是那样形不离影，影不离形。每天放学了背着书包一起去市图书馆，做作业背课文看小说。李明康的妈妈很痛心疾首地骂他怎么就不能当一个正常的男孩子翘课打架踢球，她觉得他们混的太亲近了。李明康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依旧跟林想同来同往。他妈妈急起来也会下手打他，他也不作声，只是夜晚看着外面的月亮觉得有些东西真的很沉很沉。他问林想，你家人打你吗？林想咯咯地笑了，没人打我，打我没有用。林想的家人至小到大只是害怕她受伤害，小时候怕她咬伤自己，林想经常不自觉吃着吃着东西就把自己舌头给咬了一嘴是血。不知道什么是烫，冬天烘手的时候放在火盆上不自觉就把手搁在炭火里，她闻到了一股糊糊的焦味。“妈妈一直哭一直哭，她就把工作辞了每天在家看着我。”说这的时候，林想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她说：“明康，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觉得好玩，就让自己一次次从桌子上往下跳，爬上去跳下来爬上去跳下来……爸爸和妈妈看着我，就像这个世界马上就要消失了。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绝望。”“只因为我。”她的声音低的就要听不见。明康的心一阵阵的发紧。
　　有一天，他妈妈对着他大吼：“那是一个怪物……”李明康站起来，像一头狼一样盯着他的妈妈，抓起桌上的牛奶瓶狠狠地砸自己的脑袋，玻璃碎了，那鲜红的血一直往下流。他妈妈慌了神，不知道作何反应。李明康用力地把门带上，那清脆响亮的声音，在那个早晨，永恒地留在了妈妈和李明康的心里。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爸爸狠狠地揍了李明康一顿，皮带打在背脊上火辣辣的疼，让他几乎不能睡觉，他趴在床上想着早上在学校医务室里林想的眼泪。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十多年来，第一次。
　　林想陪他在医务室里包扎伤口，她说：“明康，你会离开我吗？”明康不管旁边医生的目光，一把拉着她的手，少年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个坚定的承诺。林想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就像一幅画一样：“明康，让我们考到最远的城市去。”
　　那一年，她十六岁，他十七岁。

　　（四）
　　他们终于一起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只是一个在城市的这头，一个在城市的那头。有时候她转过好几趟公交车后到他的学校，与他一起去教室上课，她趴在课桌上仔细地读着自己的专业书籍，偶尔会被上课的老师当作是自己的学生叫起来回答问题。她很茫然地看着老教授的脸，有些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同班的同学偷偷地在下面笑。李明康在课桌下面偷偷地捏她的手，觉得心里很塌实很塌实。有时候，他会骑着借来的大大的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跟她一起吃饭，一起上晚自习。走的时候，他总会仔细地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对劲，要小心。她会用力的点自己的头：“我好好的，我会好好的照顾自己的。”他骑着自行车看着城市里暗淡的夜空渐渐显现出来的明亮的星，心觉的软软的。而林想每次坐着公车，眯着眼睛仰起脸感受着从斑驳树影里透过来的阳光，棉白云层后面透彻的瓦蓝瓦蓝的天空，心觉得暖暖的。
　　明康长的高大俊秀又很书生气，说话总是温和，很让人亲近，也很让他们学校的女孩子喜欢，经常会有女孩子借故接近他，与他攀谈。也会写情书或是送东西给他。他总是温柔而坚定地说“不”。他问林想：“想想，班上有男孩子喜欢你吗？”林想很干脆地回答：“有”。李明康像被吓了一大跳呆呆地看着她。林想伏在他的背上，小声地说：“但只有你爱我。”
　　快毕业的时候，家里打了很多次电话来，问他毕业的趋向，是不是应该早点做准备回来找找工作。李明康只是回答，自己有打算。爸爸来过学校一次，说是家里找了关系帮他联系了工作，如果他不打算读研究生的话就回家去看看那个工作。李明康坐在招待所的沙发上对着爸爸只是摇头摇头再摇头。爸爸坐在床沿狠狠地抽烟，不知道该怎么对面前的儿子说，抽完了一整包后，终于开口：“以后我们不会再管你了。”李明康只是点头点头再点头。
　　那天，李明康对坐在旁边做论文材料的林想说：“我们留在这个城市好吗？”林想抬起头来，对他一笑，说：“好的。”继续低下头去做材料。
　　真的，他的家里就再也没问过他毕业的意想。偶尔打电话来，也只是问他身体好不好家里怎么样。李明康打电话回家也只是问一下父母的身体情况。像是隔的很远很远。

　　（五）
　　因为年轻，找工作，毕业，租房子，开始上班，计算着花钱，两个人倒也没觉得很大的辛苦。有时候明康觉得烦躁的时候会说：“这可怎么办了。”林想总是说：“没关系，太阳落下去还会升起来的。”熟悉社会上各种事情境况，开始知道怎么应付一些新的事情，逐渐学会在这个社会妥善的生存。两个人扶携着一步一步走过来。不管工作中遇到什么委屈，在外面经历什么麻烦事，生活上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难，两个人始终没有吵过架，闹过脾气。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解对方，熟悉对方，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谁也舍不得自己伤害自己。
　　只要有可能，李明康总是去接林想下班，在她公司楼下的大堂里等她下来，然后一起去超市买些东西回家，一个人收拾东西，一个人做饭。即使他加班，他也会时不时打电话给她，叫她路上小心。林想公司的女孩子都很羡慕林想，私下里说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李明康。李明康公司的女同事也会想为什么我的男朋友/老公都不及他的一半好。那些男人们会想，啊，有一个可以值得让自己这么疼爱的女人的男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李明康的心却一直在那里挂着，他老记得有一天林想自己回家在公交车上被夹坏的手指，车子很挤，林想挤在车门边手扶着车门被夹在门缝里一直过完一站，而要到下车回家后拿钥匙的时候才发觉手掌不对劲，涨的紫紫的，手指不能弯曲也不能活动。晚上躺在被窝里，他搂着她，眼泪一点一滴地落在她的脖子上。林想说：“我不疼。”李明康闷闷地回答她：“我很疼。”
　　自那天开始，李明康就在心里暗暗下了努力，一定要让生活好起来，他不要再让她去上班，他不要她对着这个对她而言危机四伏的世界。他要好好的照顾她，不让她受伤。就像小时候的自己对自己说过的一样。

　　（六）
　　他们买了房子后，李明康就再没让林想去上过班，他说：“想想，我会每天尽量早点回来陪你。”想想说没事，我喜欢呆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做点家务。李明康还是叮嘱她一个人在家也要小心又小心。林想回答他：“我都这么大了，早知道该什么不该什么了。”李明康看着她气鼓鼓的脸，仍旧觉得心酸酸的。他想，上帝忘记给她一些东西，而他要弥补这些东西。
　　日子过的蛮好的。只是有一天李明康回家后，林想兴奋的说：“明康，猜猜猜，快猜。”李明康半天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叫他猜什么。林想拖着他的手到沙发前坐下来，把头埋在他胸前一个劲的抵着。李明康忍不住笑，催促她究竟是叫他猜什么。林想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脸掩饰不住的快活，她搂着明康的脖子，在他耳边一字一顿的说着：“明康，你要当爸爸了！”李明康的表情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而怀里的林想还是一个劲抵着他的胸口，很快乐很快乐的样子。
　　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天以后，他对林想说：“想想，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林想惊愕地看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们两个对坐着，就这么对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光线从房间里渐渐隐去，变的昏黑，窗户里透过来外面的灯光。李明康听到一个干涩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你害怕另一个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其实，你也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怪物。”林想突然愤怒的咆哮，把面前桌子上的碗筷全部都扫到地上。李明康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听着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哀号。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林想甩掉了李明康的搀扶，李明康走上去一把拦腰抱起她，把她丢在车子的后座。她伏倒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也不发声。到家的时候，李明康去抱她，发现她留了满脸的泪，她说：“我好痛好痛。”
　　再接下来，林想说的一句话是：李明康，我们离婚吧。

　　（七）
　　李明康摇头，摇头，一直摇头。一天，他回家，发现林想失踪了。他发了疯一样的在这个城市找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回老家，总是没有她的消息。她就像是突然从空气里消失了一样，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从没有在他身边生活过一样。而他知道她存在，在他的生命整整呆了二十多年。夜晚，躺在床上，看着外面挂着的圆圆的大大的月亮，想起当年他第一次看到她，她无所畏惧的为他打架，她那脏脏的背心，瞪着他看圆圆的眼睛。
　　而她真的没有再回来，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无论他在各个城市用各种方式去寻找她的消息，她就是彻底的不见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再一次来到他的城市，对着他叹气，对着他游说。林想的父母也对他说，你已经不能对她再好了。而他总是摇头摇头摇头再摇头。他说，你们还记得小学时候我们去春游么，我不小心从山上滑下去，一直滚下去，而有个人也跟着滑下来，一直一直拉着我，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拽着旁边的荆棘，她就是紧紧地拉着我。大家都吓坏了，老师骂她不要命。她笑嘻嘻地说：“我不会痛。”她的胳膊上全是血，裤子也都滑破了，她还一个尽地问我，哪里摔疼了。回来后一检查，我什么事情也没有，而她的脚整整打了两个月的石膏。他说：“妈妈，她不会痛，她打着石膏照样能够走来走去。而上天给了我双份的痛。”他的妈妈对他爸爸说：“他们前生不知道谁欠了谁。”妈妈只是一直抹眼泪，却再也不提这样的事情，也四处叫人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从来都不知道痛的。
　　李明康一直相信，有些东西是注定的，他一定能够再见到她。

　　（八）
　　有一天，有朋友打电话给他，说有同事看到“连藏”BBS上有个ID提到说自己是个没有痛感的人。李明康连忙问了“连藏”的地址和提到的那个ID，他跑上去一直翻那个ID的帖子看。他知道那就是林想，那个叫“imissyou”的ID。她喜欢收藏连环画，她一直在找的版本，她说的那些记忆，那些事情……他在电脑屏幕上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喃喃自语：“想想，我终于找到了你。”
　　他让朋友带他去找那个同事，让他打听谁和她在BBS上比较熟悉，比较亲近，她在哪个城市，住在哪里，他怎样可以找到她。费了一番工夫之后，他终于拿到了她的地址。他一分钟也不耽搁地飞去了她的城市。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上班，她在一个书店当收银员。他就一直站在街口看着里面的她，看她忙碌，看她和气地跟人说话，看她对着旁边的人微笑，看她灵活地只用剩下的一只手收钱找钱……他就一直站着，那个同事的朋友跟他说，林想出去旅行的时候突然从山上跳下去，把手给摔坏了，现在只剩一只手。明康看着她，他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傻的从山上往下跳。他知道，他明白。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找到了她，他终于找到了她。他一直等着，直到林想下班，直到林想从门走出来，直到林想看到了站在街口的他……“想想，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