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starbuck

1、无悔

　　橘子黄了，就要熟了
　　狐狸老了，眼睛暗了
　　生锈的钥匙，打不开房门
　　风吹过沙漠，不留下脚印

　　（一）
　　以前林想有个照片。是四岁多的时候，从学校回来，家里没人，肚子饿了，就在脖子上挂着书包在大街上四处游荡。转悠一圈回来，啥认识的人都没碰到，瘪着嘴正准备哭。在家门外的街道上母亲正跟几个朋友在外面拍照回来，看到那样子的林想，顺手就拍了下来。两小辫已经斜了，溜出来的鬓发四处横飞，右脸颊下方一团黑乎乎的脏，她睁着张皇的眼睛，瑟缩害怕，怔怔的表情无知地看着这个世界，毛衣下方露出一截棉夹袄，布鞋的前头粘着泥土，绊扣儿散掉了，被踩在鞋底，林想并不晓得，小手紧紧地拽着脖子上挂着的书包，嘴巴微微开着，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惊诧。
　　小时候拍照很稀罕，拿到的照片总会挂在墙上的玻璃镜框里面，并排贴着的还有父母“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挂在墙上的照片里大多是正经危坐，这一张不知道怎么就一直被林想自己收藏着。林想觉得这就是自己，那时候的自己。
　　林想念书早。镇上没有幼儿园，父母工作都很忙，没人带她，在她才四岁多的时候就把她扔到了学校里念一年级。学校的课桌太高，板凳太矮，林想坐在椅子上根本就不着桌子。父亲特意从家里带了个高脚凳过去，结果又太高了，老师只能把她安排坐在讲台上。林想好不容易爬上椅子，扭着头转来转去地看下面坐着的同学，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觉得很害怕。而下面所有的学生都“哄”地一下笑开了，林想就在那傻傻地坐着。
　　那时候的林想真的很傻，没有时间概念，分不清楚上课时间和下课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要去学校一整天，有时候只要去半天，而有时候根本一天也不用去。有时候她在操场上起劲地玩着，正玩的高兴，突然发现大家都跑进教室了，空阔的操场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还是一个人傻傻地蹲在那玩泥巴。一直要等到老师让同学来叫她进去上课，她才知道这是要上课了，她需要呆在教室里。她带着一身脏兮兮，很努力地爬上讲台，下面的同学又笑了，她傻傻地楞着，知道别人是在笑她，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听不懂老师讲的东西，就在讲台上玩着自己的小石子弹珠。老师用力地拍拍桌子，她就连忙用两只手小心地捂着她的玩意。底下的同学又笑了，笑的乐不可支，老师一生气，就让她下去，然后站到教室后面的黑板那。林想背着手，惶恐惶恐地站在那，很想哭，很想上厕所。
　　每天早上醒来，她就觉得很害怕，学校对她而言就像一个噩梦。她不想去，却强迫着必须去。没有人跟她玩，没有人跟她说话，所有的人都笑话她，而她根本就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二）
　　老师来家访的时候说的很委婉，林想缩在角落里一个劲的躲，她在想等老师走了她是不是又要挨打了。母亲只是陈明原因并不打算让她这么早就学点什么，就是没人带，把林想放进去念书是多交了钱了，让老师多担待。老师想了一会，说这也不是办法，班上还有好多个学生要教呢。商量下来以后，就让林想的父亲特意做了张矮点的课桌放到课堂的最后一排去，以后林想就坐在最后面，这样也不碍别人的事情。林想坐在教室的最后面，费力地仰着脑袋，除了黑哑哑的一片脑袋，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候有淘气的男生用橡皮筋弹她，打在胳膊上脸上生疼生疼的，她也只是忍着眼泪，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她想，如果她哭了，老师就又要上家，上完家就又要挨打了。母亲打起来可是狠，比这要疼好多好多。
　　只是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林想在操场上走来走去。那是冬天，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在外面晒太阳。操场边上有农家的草木灰堆，有同学在商量可以放生番薯进去煨。林想站在那看，有人在后面追跑着，不知道谁撞了她一下还是推了她一把，林想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双手插进了灰堆里。她感觉辣辣的刺疼，爬起来看着双手，呼的一下肿了起来，通红通红，她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手，过不了一会上面就突起一个个的小泡泡。旁边的孩子闷一哄而散。林想回到教室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劲掉眼泪却不敢哭出来，摊着两只小手，一个劲地哽咽。老师看到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她带到学校食堂里用酱油抹她的手。林想想去擦脸上的眼泪，但看着自己的手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师安慰她，用酱油涂过之后，烫伤的手很快就好了。林想却仍旧觉得很疼很疼，火辣辣地钻心地疼，她努力咬着下嘴唇，感觉血液流了出来，腥腥的。
　　放学的时候，老师带她回家，对母亲说一些很抱歉的话，母亲只说是林想自己太淘气了，给老师添了麻烦。老师走的时候摸了摸林想的头，告诉她最近就不用来上学了，在家好好养伤。
　　林想在家呆了约莫半个月光景，她觉得这样很好，可以不用去上学，每天父母亲去上班后，她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手上缠着绷带不能动，她就坐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每天看看天花板，听听外面的声音。整个楼很安静，她在房间里小声的唱歌，给自己讲那些听来的故事，经常编啊编啊她就不知道故事的后来是怎么样的了，她想的很费力，很费时间。但是她不用顾虑老师会用教鞭打她的课桌叫她不要发出声音，她也不用在所有的孩子都在玩耍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边偷偷地看，没有人会批评她，也没有人会笑话她。
　　就这样，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林想就发现自己不适合跟别人一块呆着。她可以一个人，自己跟自己玩。

　　（三）
　　有一天，林想有了个同桌，一个长的很高大很高大的男孩，总体积要比林想大好多好多，就是比班上的其他同学也要大好多好多。林想曾偷偷地把自己的脚偷偷地放在他的脚旁边比划了一下，发现他的要比自己的大上将近一半光景。新来的同学跟林想一样，也有点分不清楚是上课时间还是下课时间，有时侯老师正在大声朗读课文，他就飞快地从教室后门窜了出去，一会又回来了。老师就会很大声地说：“李明康，站起来，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这男生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去尿尿了。”全班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林想也笑了，林想在心里想竟然还有人是跟她一样的啊。老师让李明康离开座位站到后面去，林想偷偷地转过去看李明康，只见他也瞅着她看，并用手不停地挠着头。
　　李明康从来都不带课本来上学，李明康的书包里净是一些零食和小人书，这个没几天就被林想发现了。李明康上课的时候净趴在课桌下面看小人书。林想偷偷地用眼角去看李明康看的书，有时候李明康看累了，趴在桌子上睡觉，林想看着被他压在胳膊下面的小人书，目光专注，非常期待下一页画的是什么东西。有时候李明康的哈喇子流满了整本书，林想会觉得很心疼。她就会很大声很大声地咳一嗓子，想把他给吓醒了，但这时候通常只会惹来老师注目的目光还有同学们不满的眼神。林想把头埋在课本里，埋的很深很深。
　　老师不管她，也不管李明康，只要他两不吵不发出动静不妨碍其他同学上课，他两在课堂上做什么都没人管他们。所以，即使李明康从来不跟她说话，她也觉得感觉很好，像是一个壕沟里蹲着一对难兄难弟。
　　有同学下课的时候围观来看李明康的小人书，林想被推的很远很远，位置也被别人霸占了。一堆人聚集在李明康的旁边，不时地催促李明康快翻页，李明康嘟嘟哝哝的不知道念叨着什么东西，大家都在那唧唧喳喳。林想很伤心，这样一来，到上课她坐回位置上的时候，其中有一大截书页李明康已经看过了，而她就不知道这一段究竟讲的是什么。不过她又安慰自己，等李明康看第二遍的时候就知道了。
　　放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在校门口拦着李明康让他把书拿出来看看完，李明康只是说要回去了。那些个男孩就围着他去拉他的书包，李明康护着自己的书包，说回家晚了妈妈要找。有男孩子说，就借来看看呗，做啥子这么小气。李明康坚决地摇头摇头再摇头。那群男孩子一哄而走了，很大声的说：这个傻子。一个二傻子。林想看见李明康站在那，竖立着，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仰着头一直站着。林想也站在那，一直站在那看着他，默默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然后走过去，小声地说：天晚了。李明康看了她一眼，飞快地跑了。林想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晚上在饭桌上的时候，林想问母亲：李明康是个傻子吗？母亲看了看她，叫她不要乱说。林想低头扒拉着饭。母亲想想又说：“离他远一点，傻子会打人。”
　　晚上躺在被窝里，林想想着独自站在那的李明康，她感觉非常亲近，就像那个永远独自站着的自己一样。她在嘴巴里轻轻念叨：李明康呵~~~

　　（四）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林想又斜着脑袋去看李明康的小人书，李明康没有像以前一样自顾自看着，而是把书推过来一半。于是，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了开来，下课铃一响李明康就把书收了起来放到书包里去，趴在桌子上兀自睡觉。林想像偷着了糖吃的小孩，很放心地跑去操场溜达，玩到上课回来，给李明康看她在操场上捡的树叶破烂玩意，两个人又凑在一起继续看小人书。有男生冲着他们两扔小石子，两个人也装做不知道继续看着书。有时候林想分给李明康她积攒私藏起来的玻璃糖，两个人用书本挡着下巴把糖果放在嘴巴里匝吧匝吧地吃的起劲，老师恰好走过来，林想慌忙把糖吞咽下去，噎住了，憋的个她半死。老师一转身，两个人却乐欢了。
　　林想去水房打水做值日，费力地提着水桶，班上的两个男生围绕着她取笑她，说她是“傻子媳妇”。林想又恼又怒又害怕，急匆匆地往楼上走着，两个男生却一直跟着她继续开她的玩笑。走的太急了，被水桶拌了一下，林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水桶翻下来整桶水倒在身上，浸透了棉袄，浸透了毛衣，浸透了棉毛衫。林想从地上爬起来，两个男生一溜烟跑掉了，林想又去水房再打水回来，她觉得全身冰冷冰冷，牙齿一直在打架。回到教室的时候，李明康看着她吓了一大跳，林想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有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可以放声大哭。李明康拉着她的手说：“快回家换衣服。”林想畏缩着摇摇头，李明康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她就飞快的往外跑。林想短短的腿根本跟不上李明康的步伐，要努力维持着平衡才不至于摔倒。李明康蹲下身来示意她爬到他的背上，林想兴奋地抓着他的脖子：“我们不上课了么。”一说完，她又开始害怕，这样回去，又是要被打的吧。
　　李明康并没有带她回家，而是带林想去了他家，告诉奶奶说林想的衣服湿了。李明康奶奶让林想把衣服脱了，用被子捂着她，让李明康看着搭在火盆上烤的衣服。李明康给林想看他的小人书收藏，在床底的木头箱子里，好大好大的一箱啊。林想张着嘴巴几乎要合不拢，她伸着手趴在床沿翻啊翻啊，简直就是看到了阿里巴巴的宝藏。李明康说：“你可以带一本回家。”林想简直不可置信：“是给我了吗？”李明康点点头，林想一会拣这本，一会拣那本，哪本都想要，哪本都舍不得。看着她的样子，李明康笑了，他说：“以后放学了你可以来我家看。”林想这才觉得放了好大的一个心，拿着其中的一本贴在胸口，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棉袄在火盆上烤热了，升腾着水汽，散发出一股涩涩的味道，李明康剥了个橘子把橘子皮扔到火盆里，把橘子递给林想，橘子皮在火盆里散发出甜甜的橘香。林想吃着橘子，想着，李明康这么聪明，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傻子呢。
　　晚上回家的时候，林想跟母亲说：“你知道李明康的爸爸是我们的校长么？”妈妈说知道啊。林想说：“我们校长说我以后放学了可以去他家玩。”妈妈奇怪地看着林想：“他家的孩子脑子有问题，你不怕么。”林想大声地说：“李明康很聪明，他是个好人。”

　　（五）
　　林想整整读了两年一年级。她搞不明白了，为什么别人都换到其他班里去上课了，而她还要在原来的课堂呆着，然后跟另一批小孩子一起念曾经念过的课本。即使是李明康也去了二年级。她坐在教室里，感觉很纳闷也很委屈。回家的时候狠狠地摔书包发脾气，说是再也不要去上学了。被母亲抓起来一顿狠打。母亲说，这一年你若念不好，考试再考不及格，还地再念一年。这简直让林想感到绝望，又一年，天那，这没完没了的日子。李明康安慰她，没有关系，再过一年等她念二年级了，那么他们两就又念同一个年级，可以坐在一起，可以一起看小人书。林想想想，也只能这样，一年是好长好长好长的日子啊。两个孩子并没明白，再过一年，他们两其实还是不能在一起上课。
　　林想觉得念书是一件好费力的事情，要抄很多很多的生字，要数很多个数字，十个手指头总是不够用。做作业的时候，林想老让李明康把十个手指头十个脚趾头伸出来，这样差不多才够用。林想觉得很不公平，李明康也不做作业，考试也不及格，为什么就不用留级。李明康跟她解释，他念完小学完成义务制教育就不用再念书了，他不会念书，脑子不够用，不需要那么用功。而林想妈妈说这一年是真的念书，再考试不及格就是要被打的。林想用脚踹李明康，踹了很多次才觉得心理有点平衡。不过李明康答应她，她被罚抄课文的时候，他可以帮她抄一半。
　　在新的班级里，虽然林想比以前长大了一点，也能够到课桌了。但还是比其他孩子要小，也还是不能和他们玩到一起去。这一次，他们是笑话她是个“留级生”，这是一个很丢脸的事情。值日的时候还是被人欺负让她做最重的活去水房提水。从那次把水泼在身上之后，一直是李明康帮她做值日。林想就提着水桶站在李明康的教室门口。李明康班上的同学见了，都笑着起哄，李明康像是没有听见走过来提过她的水桶去打水。孩子们跟在他们后面，用粉笔丢他们，说他们是傻子和傻子媳妇。李明康走过去站在那个孩子面前，那孩子看着李明康有点害怕，嘴巴里却仍旧说着话，李明康就把水桶狠狠地砸过去，那孩子用手去摸头，看到手上粘着的血，哇地哭了起来。李明康拣起地上的水桶拉着林想去水房。
　　晚上的时候，那学生家长找到李明康家和林想家，林想妈妈拿了二十个鸡蛋跟李明康奶奶一起去了那同学家。林想与李明康站在屋子外面，听着她们给那学生家长道歉说好话，间歇骂着林想与李明康。林想与李明康说：“一会回家又要被打了。你爸爸打你吗？”李明康说，我们家没人打我，但会把我关起来。林想很好奇：“是怎么被关起来。”李明康说，就是不让上学，关在家里，看小人书。林想表示很羡慕，她又要被挨打，又没有小人书可以看。李明康说：“但是我也就看不到你了，不能跟你一起玩。我喜欢和你一起看小人书。”林想觉得李明康好够义气，她的小手握着李明康的：“如果你被关起来，放学了我就去找你玩，每天都去找你玩。”李明康很开心的咧着嘴笑了。
　　那天回去后，林想果真不出所料被狠狠打了一顿，她妈让她跪在搓衣板上，让她写保证书再也不闹事不跟李明康玩了。林想耷拉着脑袋，跪在那一直哭，只是不肯写，也不肯点头。一直跪着，跪到很晚很晚，跪的很累很累，跪到后来一直睡着了。李明康却仍旧来上学了，林想拉起裤腿给李明康看自己的膝盖，乌青乌青的，像两个碗底盖。李明康拿出一把玉米炒豆给她吃，林想嚼的起劲起劲，她说：“李明康，等我长大了给你做媳妇。每天一起玩，一起看小人书。”李明康的眼睛闪亮闪亮的。

　　（六）
　　李明康念完小学就真的不念了，老校长在学校门口给他租了个小房子开了个小卖部，李明康把所有的小人书都搬来出租。林想放学了就泡在这，写作业，帮李明康照看店。给李明康讲她在故事书上看来的故事，比小人书更精彩的故事。李明康很佩服她，林想总是讲的绘声绘色，那些来看小人书的小孩也听的津津有味。这让林想好得意，觉得很有成就感，偷偷地从父亲的藏书里偷那些大部头的小说看，有些她看明白了，有些看不明白，那些都没关系，她用自己的想象力把故事都补全了。李明康觉得林想讲的《西游记》比小人书的情节多，有趣的多。那些小孩子总是追着问，接下来呢。然后林想示意他们掏钱在店里买点啥东西，她才接着讲。
　　李明康管父亲要了那本大大的词典送给林想，这让林想好开心。那时候大家用的都是新画字典。这词典可是厚厚的大大，重的让林想提起来很费力。她翻着词典和李明康说：“要是早有这本词典该多好啊，所有的组词上面都有，不需要每次做作业都想破脑袋。”李明康问她喜欢吗。林想好高兴的回答道：“喜欢。”
　　林想考上初中的时候，李明康送给她一双回力白球鞋。那时候林想跟他说，毕业了，同学们都互相送卡片手帕相片之类的，但是没有人送给她。她问李明康毕业的时候是不是大家也互相送东西，有没有人送东西给他。李明康说，没有。林想叹了口气，身边的这个男孩子是她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一个。李明康在父亲去进货的时候就让他给捎双球鞋回来。林想接过李明康给她的球鞋，幸福的想飞了，这么大她一直穿的是外婆纳的布鞋，还从没穿过球鞋。她迫不及待地在小溪里把脚洗干净，用手帕细细地擦干，套进鞋子寄上鞋带，兴奋地走来走去，不停地问李明康好看吗。李明康说：“很好看。”她在太阳底下翘起鞋子看看，又很心疼地又手弹弹怕粘上灰。过几分钟就问一下李明康好看吗。林想问李明康想要什么，她也要送李明康一样礼物。李明康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要什么，说要不就给他讲个新故事吧。林想坐在板凳上晃荡着腿说：“讲故事不算礼物。反正她一辈子都会给他讲故事。”李明康挠挠头：“那把你词典里夹着的照片送给我吧。”林想很爽快地答应了，拿出圆珠笔像其他同学在相片后面写的一样“愿友谊之树常青”然后郑而重之的递给了李明康。李明康把它放在收钱的铁盒子里，放在所有钱的下面的垫纸的下面。
　　她拿着新鞋子回家的时候，母亲讲了林想，说她不该拿李明康的东西。林想说：“这是礼物，礼物！你懂不懂？！这是我跟李明康互相交换的礼物。”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咕哝了一句：“难不成你真准备给人家当媳妇。”林想抱着鞋子回自己的房间默默的哭了，她发现有什么东西隔在他和李明康的中间，是她无法跨越的。
　　再见到李明康的时候就不再那么亲热，李明康仍旧笑呵呵的问她怎么不穿新鞋子，拿出零食来给她吃。林想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在店里呆了一会，林想突然说：“李明康，我把鞋子还给你吧。”李明康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林想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画着圆圈，半晌说：“太大了，跟脚。”那天，呆了一小会林想就回家了。
　　过两天她出校门的时候，李明康大声招呼她，给她看一双鞋垫，说是奶奶特意给她纳的，让她放在球鞋里，这样就不会太大了。李明康还拿出很多吃的来给林想，问她这两天放学了怎么就不来，都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出的校门。林想看着面前的这个高高大大傻傻憨憨的男孩子，觉得很心疼很心疼，很想哭很想哭。

　　（七）
　　读完初中，升学考的时候，林想一不留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考上了中专。那时候考中专可是个稀罕事，户口就转城里的了，读书还有补贴，读完了出来就能安排工作。林想的父亲和母亲可高兴了，在家开了流水席请客吃饭，说林想真有出息真懂事。林想外婆说睡着了都能开心地笑醒过来，林想可光宗耀祖了。那年头女孩子能念到高中几乎就没有，而林想居然还能考上中专，那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林想拿了父亲奖励给她的钱，让李明康跟她一块去城里玩。李明康说他从没去过城里，两个人会不会走丢了。林想说，不怕，迷路了我们可以问警察，我带你去看我以后要念书的学校。李明康想想就同意了。两个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小镇的车站买票等车。两个人很兴奋，李明康还带了两个锅巴团子。林想说：“不要吃这个，一会到了城里我请你吃大白包子，那包子很大个很大个很白很白而且有很多肉陷。”李明康说：“你又没去过城里，你怎么知道。”林想回他：“我爸爸出差去城里给我带回来过。很好吃，我要带你去吃。”果然到了城里下了车，车站旁边就有卖包子的，林想一气买了四个，一人两个吃的起劲。吃着吃着李明康看着林想很狐疑，林想皱着眉头：“这包子貌似有点馊了，一点也不好吃。而且皮一点也不白。”两个人也不知道要找回包子铺去，有点垂头丧气的。看着大街上好玩的，一会也就忘了这茬事情。
　　两个人找到了林想以后要念书的学校。学校很大，围墙周围都是高高大大的树，从外面看进去可以看到有很多栋房子。还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里面有个篮球场，居然有真的篮球框。因为是暑假，里面没有人，两个人在外面一圈一圈地溜达。李明康说：“林想，你真本事，可以来这样的地方念书。”林想觉得自己的确很厉害，很自豪。她说：“你要记得这里，以后到这里来看我。”李明康说：“我不要吃包子了。”两个人站在那笑开了。
　　两个人逛到傍晚才回去，坐在公共汽车上，夕阳从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人的身上有一层红红的光。李明康看着踌躇满志的林想，觉得她好美好美。不再是那个小小的被人欺负的小不点，不再是那个写不完作业会急的大哭的脏小孩，不再是那个怕回家挨打想方设法撒谎的小女孩。她是那么那么的美好，她是那么那么的聪明，在李明康的心里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孩是比坐在他旁边的女孩更让他觉得好的了。
　　林想去城里上学回来后的第一个礼拜，给李明康带了两个包子，这一次真的是又大又白馅又多的。她说：“李明康，包子也有做的好的和不好的，这是我们学校食堂的，真正的好吃的包子。”她看着李明康吃着包子问他好吃么。李明康点头，点头，再点头。林想好开心的笑了，她许诺他，每礼拜回来我都给你带我们学校食堂的包子。
　　每礼拜林想从城里回来，李明康都去车站接她，不管多晚，等多久。林想说：“你不是还要看店么？”李明康说：“我等你的包子。”林想马上从书包里翻出给李明康带的包子。看他吃的开心，她也觉得很开心。他们一起走回家去，林想给他说学校里的事情，说她学习到的新的东西。每一次听她说，李明康都觉得林想比以前更好一点，更优秀一点。
　　李明康跟父亲去城里进货的时候，去看林想，还给林想带去了一双红色的皮鞋。林想好惊讶，当着李明康的面换上踱来踱去，就像当年李明康送她那双回力鞋一样，又开心又兴奋，不停的问他：“好看么。”李明康回答她：“最好看最好看了。”林想问他怎么想起给她买皮鞋，李明康说他看城里的女孩都穿皮鞋，觉得林想也应该有一双，他说：“这可是我爸爸选的哦。”林想听说是老校长选的愈发的开心，她一直羡慕那些穿皮鞋的女孩子，现在她也有了一双，而且是红色的，更好看更美。她说：“李明康，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她带李明康去她们食堂吃饭，带他吃葱花卷，李明康从没吃过的东西。李明康却表示，还是不如包子好吃。
　　林想很开心地送走了李明康。晚上在宿舍的时候，舍友问她，那个来看她的男孩子是她的哥哥么。林想说不是，是她的好朋友。然后林想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说：那个傻子。。。林想很生气很生气，把手上的热水瓶狠狠地摔在地上。晚上在被窝里，她一直抹眼泪：如果……就好了。。。

　　（八）
　　毕业后按照定向生的分配原则，林想回到了镇上，在镇政府的机关里做事情。李明康问她：“奶奶说现在你就是公家人了是不是。”林想点点头。林想还是什么话都跟李明康说，讲工作中不顺心的事情，讲那些她不能明白或是不能认同的东西。她总是像一个旁人，与同事格格不入。她说：“我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她很困惑：“为什么很多应该是错误的东西，那么多人却在做呢。”李明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根本无法明白她的事情，也无从安慰她。但看着她懊恼的样子，他会觉得很心疼，会想着该给她什么，她才会开心的笑。她说：“李明康，我又像那个很多年前，阴差阳错上了学的小孩，不知道不晓得不明白，只能那么那么孤单。”林想低着头，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么无助。
　　那时候机关干部要下乡住村，每天要到乡下去，林想他们那的乡下就是山区，每天早出晚归很是辛苦。林想跟李明康形容，那下坡是旋转的好长好长的小道，每次自行车冲下去的时候都拼命地捏着刹车，怕不小心前面有什么撞了上去，或是不小心被同行的人给撞了，没有月亮的时候就提着胆子。没过两天，李明康就来她家给她的自行车前面按上个小手电，用绳子固定的牢牢的。林想夸他办法真好，真是聪明。李明康依旧用手挠着脑袋，很开心。
　　过些时候，李明康奶奶给李明康从山里给讲了个媳妇。林想去李明康家的时候，奶奶很高兴地告诉她，并说要安排李明康去山里走一趟。林想趴在李明康小店的玻璃柜台上，看他卖力地擦着桌子。她问他，那些小人书呢，怎么不拿出来出租了。李明康说现在的小孩子都回家看电视，没人来看小人书了。林想就问他还记不记得读书的时候两个人在课堂上凑着脑袋看小人书。李明康说当然记得了，现在他还留着那些用白纸描出来的小人书呢，上面还有林想用蜡笔上的色。林想突然开始慢慢地讲慢慢地讲两个人小时候的事情，讲他帮她值日，帮她打架，两个人跑别人果园了偷杏子逮着了让李明康一个人扛罪，两个人一起收集很多冰棍棒攒着玩，偷老校长的旧凉鞋去换棒棒糖吃，糊的风筝永远都不会飞。。。李明康呆呆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林想，林想说：你还记得我要给你当媳妇吗？
　　李明康没有去山里，他变卦了，只是死都不肯去。奶奶让林想去劝劝李明康，她说，总得说个媳妇以后等她等李明康爸爸都不在了可以互相照顾互相依靠。林想蹲在奶奶的身边，一字一顿地说：奶奶，我会照顾李明康一辈子。奶奶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林想家里可是被闹的天翻地覆，她母亲拿出火钳来狠狠地打她的腿，说她是不是也脑壳坏掉了，她怎么养了这么个蠢女儿。林想站在那一动不动，她说你打吧，无论怎样我都要跟李明康在一起过日子。林想母亲一个劲抹眼泪，跟她父亲两个去了李明康家很多次，什么好话歹话都说了，让李明康看着跟林想这么多年在一起的份上，放过林想，他们就林想一个孩子不能让李明康就这么害了她啊。林想母亲拉着李明康奶奶的手说，我就给你跪下求你了。
　　这事折腾了好久，闹得全镇的人都知道了。林想在家绝食，也不去上班。她说；“你们要不就答应我，要不就当没生过我。”刚开始她母亲以为她只是说说，没当一回事，结果从那天开始林想真的就不上班不吃饭不喝水。三天过去，林想母亲就急死了，又不知道怎么说怎么骂。李明康奶奶来她家，坐在林想的床沿，说李明康的媳妇给订下来了，李明康没这么好的福分，林想要真的为大家好就不要这么继续下去了。
　　半夜，林想偷偷摸出家，在李明康家门口大声喊李明康的名字。李明康出来，看见林想赤着脚穿着单衣站在他家院子里，连忙拿外套裹着她。林想说：“李明康，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李明康紧紧地抱着林想，点头，点头，再点头。旁边被惊起来的人家起来看见，都在小声的议论，林想这个丫头怕是疯了。林想想，疯了就疯了吧，这样，她就可以真的跟李明康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