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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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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在巴士站等车
车站后面的大树下
有两个小孩在亲吻
天那么蓝 云那么白
太阳照着大树闪闪发亮
(一)
到现在,林想还是不能明白,究竟是自己不适合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不适合自己。
小时候,夏天的中午之后,老师要求所有的学生趴在桌子上午睡。别的小朋友都把手叠的整整齐齐把头枕在上面,老师在教室里慢慢地走来走去,林想偷偷地把头抬起来,四处张望,看到一片趴着的脑后勺,很壮观,林想忍不住发出声笑了起来。那些趴着的脑袋一个个竖起来,大家看来看去,也都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笑。老师把林想拎到教室后面,让她贴墙站着,命令其它小朋友继续睡觉。林想别着手,一会把脚尖掂起来,一会把脚尖放下来,身体左右摇晃着,有胆子大的男生偷偷地回转头来看她,她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结果,还是有很多学生是趴着偷偷地在瞄她,这一下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老师抓了好几个学生让他们跟林想一起在教室后面站着,包括那个胆子大的男生。放学的时候,林想拎了书包就想望外跑。老师却一把抓住她,大声地说,林想你中午没好好睡觉,必须留堂一个半小时才可以回家。老师还指着那个胆子大的回头偷看林想的男生说:“李明康,你也要留下来。”
老师锁了教室,命令他们两在教室里乖乖地呆着,过一个半小时侯来放走他们就走了。林想坐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蔫拉吧唧的。李明康却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上窜下跳,在窗户上爬来爬去。林想看着他,玩弄着书包带子。好不容易等到老师来放他们出去,照例教育叮嘱了他们一下。林想出了教室的门就飞快地往家跑。李明康在后面喊:来不及了,《恐龙特级克塞号》已经结束了。林想仍旧一阵风似地跑回家。果然,连片尾音乐都没赶上。后来的很多次,林想也都没赶上。几乎所有的小孩都学会了在桌子上趴一会后安静地睡着,连李明康都学会了,林想还是不能。她能听到教室外面的知了在死命地鸣叫。她想假装睡着了,但趴不了一会她就觉得难受胳膊酸痛,左翻翻,右侧侧。她把头伏在胳膊上,眼睛睁的大大的,能看到老师走过身边的时候的脚。老师经常穿的是一双青布鞋,走起来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有时候,走到了林想身边,林想也不知道,依旧把身体扭来扭去,老师就狠狠地给她一记爆栗,或者把她拎到教室后面去站着。放学后,所有的小朋友都走了,林想一个人被关在教室里。她看着教室外面的大树,和透到教室里来的阳光,一点一点变暗,她想,为什么夏天要这么长。她觉得很郁闷,开始唱歌,轻轻地,小声地,慢慢地唱的越来越响亮,干脆开始嚎叫,声嘶力竭地,费劲所有的力气嚎叫,那声音贯穿整个几乎已经没有人的学校,在空旷的教室里发出回声,林想似乎能听到丛林里的鸟儿被惊吓地群飞。她不停歇地,大声地嘶叫。在老师开门进来的那一刹那嘎然而止。老师似乎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也没说她什么,就让林想回家去了。林想拖着书包,慢慢地往家走,她知道,这会《恐龙特级克塞号》肯定已经结束了,无论她跑的多快都已经赶不上了。不知道因为叫了太长时间花掉了所有的力气,还是因为那一刻她意识到那些必然的无能为力的东西,在她的心里,生出一点灰灰的悲哀和绝望。虽然,这以后,老师再也没留过她的堂。但她对《恐龙特级克塞号》再也生不出盼望,就从那一刻。
(二)
林想的书一直念的不怎么样,高中毕业后就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一家国企做出纳,过了两年就当了会计。做出纳这个事情简直可以叫林想抓狂。每天下班之前她就为此很头大,因为每天到轧帐的时候,她就会发现自己的现金柜里多了钱或少了钱,也未必真的是发生错误,就是一堆零零碎碎让她很不拎清。总是要轧了再轧,每次让会计很不耐烦。回家抱怨,父亲会说,这工作是坐办公室,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每周都有休息日,工资蛮不错,有啥不好。林想就跟李明康抱怨,李明康写了长长的信给她,意思是现在念大学也没什么花头,大家都很发愁毕业后的工作问题,一毕业就意味着失业,像林想这样有家长可以安排不错的工作,又稳定薪水也不赖,是很被人羡慕的。他劝林想安心工作,他说你就仔细点,细心点,耐心点,慢慢的就好了。但还是一直都没怎么好,每天都做的七零八落。她很愤怒,但是不知道该对这个工作生气,还是应该对自己生气。
李明康在省城念大学,休假的时候林想会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去看他,给他带他妈妈给他准备的干净的衣服,一些吃的,她给他买的一些日常用品。她住在他们学校的招待所,跟他去食堂吃饭。李明康带她去他们的图书馆,这是林想最喜欢的他们学校的一个地方,陈列的多多的书,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大大的书桌,有人会小声的说话。李明康埋头查资料做功课,林想四处张望,去书架上找自己喜欢的书,看到有男生女生在书架后面的窗子前面偷偷地亲吻,风从窗户里吹过来,掀动着窗帘。林想拿着书走回去,怔怔地坐着。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与李明康说:我都没念过大学,真可惜。李明康头也没抬,继续吃饭,过一会,才说:你是应该再进修一下,念个文凭,这样在单位的工资待遇会好点。林想扒拉着饭盆里的米粒,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火车回来的时候,她一直在想,想在单位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前做出纳,每天晚上发梦突然少了很多钱要自己赔,现在做会计,每天发梦做不平帐她翻着帐页单据满头大汗。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分起床吃妈妈做的早点,七点四十坐班车上班,中午的时候在公司食堂吃的工作餐,傍晚五点下班坐车回来,吃饭看电视洗澡睡觉。周末双休就去看李明康,单休就在家睡一天。日子就像报表上的数字枯燥乏味一成不变。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从抽屉里拿出存折来慢慢数自己的积蓄。摊开白纸写“辞职申请”。
父亲雷霆大怒,林想背着手在他的面前站着,低着头。父亲问她:你究竟想怎么样。她回答:自此以后,我的生活我自己负责。父亲伸出大大的巴掌来想掴她,旋又收了回去,只是冷冷地说:负责,你能为自己负什么责。李明康听说后特意从学校赶了回来,也问她:你想怎么样。林想说:不想怎么样。李明康抱着她,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其实,她是害怕的。但,有些东西,她更怕自己一生都没机会,她,只是,想要而已。
(三)
一路上,林想都很兴奋,趴在上铺看火车外面的风景。尽管天是黑的,几乎看不清什么,林想还是努力辨认外面的天空,是涂的太深的蓝黑墨水。上完洗手间回来,她蹲在窄道上看熟睡的李明康,蜷缩着的身体,侧着的脸,微微张开的嘴巴。她用手拨弄着他额头的头发,还有弯弯的黑黑的眉毛,她想去亲他的耳朵,刚起身把脑袋凑过去,李明康却醒了,两个脑袋猛地撞在一起。林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捂着脑门,欢快地笑个不停。李明康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两个人并排坐在床铺上靠着头小声地说话,林想把头枕在李明康的肩膀上,能感觉到他皮肤上渗出来的汗,热热地,粘粘粘地。两个人讲小时候念书的时候的事情,说那时候被老师关在教室里。林想觉得暖暖的,握着李明康的手,就像是已经有一辈子那么稳妥。
李明康陪着她办各种事宜,安排宿舍,办各种卡之类的。买了张城市地图,两个人坐着公车去了市区,去了旁边的超市商场。林想跟在李明康的后面,一切都很省心,觉得很好。她对李明康说:真可惜,我们不是一块念的书。李明康微笑地看着她,叮嘱她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然后,然后……然后千万记得不要去搭理其他男生。林想拖着他的手,故意问:什么是其他啊。李明康作势要打她。
一直到李明康上了火车,林想猛地意识过来,这下自己是真的只是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了。一个千万里之外的,只在地图上看过从来未曾到过的城市。孤身一人,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小店,也不是走惯了小道。她觉得有点茫然,心里空荡荡的。她问自己,这就是自己拼命想要的东西吗?
没几天就开始打电话给李明康哭诉,一则军训实在辛苦,然后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最最不能忍受的是一个宿舍住这么多人没有隐私,老不知道该跟人说什么,对别人的话题没兴趣也没兴趣跟人说话。李明康说,读书就是这样,要不然你想怎样。要洗的发白的衬衫,要被风吹的飞起来的长发,要穿的破破的脏球鞋,要大大的能装下所有零碎的书包,要单车冲下坡留下清脆的笑,要楼下大树握着书等待的人,要……林想对着话筒沉默,她觉得自己这小小的心思对着李明康就如同一种犯罪,有一种罪恶感。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挂上了电话。一个人在操场上走了一会。校园很大,很古老,每条小路的两边都是高大的树,路灯都隐在了树叶里,隐约地渗出黄黄的灯光来,照的地面斑驳。她在楼下管理处拿了牛奶,慢腾腾地爬上楼,在宿舍的外面她听到有同学在宿舍里跟她的舍友学刚才她在楼下打电话时候对李明康的抱怨,说自己不能忍受的宿舍里的……林想靠在墙上,微微地皱着眉,她想,这下可掺了,都没机会好好相处了。这样,她索性直接干脆地推门进去,里面的交谈嘎然而止。她在自己的床铺上整理了一会东西,然后拿了东西去盥洗室,回来后就在床上翻了一会书,熄灯后也就睡了。就这样,她跟宿舍里的舍友再无好的关系,直到毕业都是如此冷淡隔着间距。班级里有什么通知什么的,她们也不会转告给她,外面下雨了,即使林想在,她也不会帮她们收拾晾在外面的衣服。这点上,林想倒没什么遗憾。只是有时候,怪不舒服的。
听了她的抱怨,李明康给她寄了一大堆食品,甚至还有林想妈妈自己做的火腿香肠,李明康托人拿到加工厂去用机器真空包装过以后给她寄过来。林想收到的时候,很是感动。这世界上,是再没有人对自己是比李明康更好的了吧。
(四)
学校生活一天比一天更没劲,刚开始她还兴致勃勃地参加这个参加那个,没多久就厌倦了。她告诉李明康“没意思透了,简直要淡出鸟来了。”李明康说她没呆多久就开始不学好,林想在电话的这头吐了吐舌头,问他可有时间来看看她。李明康说这很为难,因为刚开始工作业务都不熟悉,况且也不能刚一开头就老请假什么的,假期要在关键时候用。林想说,那你元旦放假的时候可以来看我啊。李明康说到时候再说。
挂了电话,林想一个人在操场上默默的走,已经是冬天了,人很少。池塘旁边的那溜长椅,夏天的时候坐满了人,这会却是空荡荡的。林想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把腿缩在上面用手抱着,她对自己挺恼怒的。一切都不是她想象中期望的那样,但她又不觉得是自己错误的决定。她想,这下子被老爸知道,肯定又是一副意料中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她想做什么父亲不让做而她真的做了做砸了父母就是一副了然于胸不叫你做你偏做现在真的这样了的表情。而且她很想李明康,很想很想。她觉得很郁闷,郁闷地仰起头冲着池塘狠狠地喊了一嗓子。
“你丫发疯。”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想四处张望了一下,才看到阶梯下去的池塘边的石板上坐了个人,黑乎乎地也看不清什么,只有那人手中的香烟火在红红地亮着。“你丫才发疯呢。”林想很自然地回着嘴。那人呵呵地笑了一下。林想这才听出那是个女孩子,她想,是个女痞子吧。她们学校里有些很痞的女孩子,流里流气的,林想虽然不是个好学生也旷旷课考试作作弊,但跟这些女孩是不一样的。她能想象这个坐在池塘边的女孩子是个什么德行。比男人还短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上衣,肥大的裤子,抽烟抽的很凶,装扮的古里古怪,出口就是脏话,哼。。。但当那女孩子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时候,林想被吓了一大跳,那女孩子的确是短发,却是服帖的,柔顺的,干干净净的,明亮地大大的眼睛,一管小巧笔直的鼻子,乌黑黑的眼珠专注地看着她。她说:“我叫李扬。”“噢……”林想觉得这女孩子真好看,长的那么细致,让她心里一下子生出好感来。她刚才还在心里腹诽人家,不觉得脸微微发红。“失恋?”“扼……?”林想没反应过来,一明白立马急急否认“不是的。”那女孩转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递给林想,林想鬼差神使接过来点上,立马一口就被呛着了。李扬拍着她的背,林想想:真是好糗好糗啊。
两个人在黑暗里并排坐了一会,静静地,也没说话,远远地传来下自习从教室出来的学生嘈杂的声音。李扬说:“回去吧,再坐下去就要感冒了。”两个人默默地往回走,在小道的路灯下,林想故意走慢了一步,在后面看李扬的侧面,比在黑暗中看到更纤细,更精致。李扬并没注意到,像在想着什么心思。走过几个路口,到了林想宿舍楼下,林想说“我到了”。李扬跟她摇摇手继续往前走。林想在楼下站着张望了一会,想看看她究竟住在哪个楼,而李扬的身影却消失在下一个路口的拐角。林想想,真可惜,怎么就忘记问她是念什么的哪个班的住几号楼。她一边懊恼一边墨墨几几地望楼上走。她安慰自己,在一个学校里,总会遇见的。
以后,每天走在校园里,在食堂吃饭,在图书馆看书,去教室上自习,林想都会下意识四处看一下,会不会再遇见李扬。但总是失望。她也特意去池塘边呆上一会,却再也没遇见过。天一天比一天冷,在长椅上坐不了一会就觉得受不了。她喃喃自语:你在哪呢?她觉得很孤单。就连李明康也很久没给她写信了,只是说忙。
(五)
元旦的时候李明康并没有来,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你也工作过,知道工作不由人。乖啊,过些日子就放寒假了,你就回来了。”林想想不出什么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反驳他。只是一个人闷闷地上课,闷闷地吃饭,闷闷的睡觉。岁末的那天买了一堆的烟火,也没去参加系里组织的活动。她依旧蹲在池塘边的长椅上,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把自己裹的像个粽子似的。池塘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旁边是没有化掉的却粘满了泥泞脏脏的雪。凛冽的空气呼吸到肺里,有点微微发疼,她觉得胸腔里鼓满了不如意的难受,在这个世纪末最后的一天。她傻傻的想,如果下一秒世界坍塌了,自己将是单独被埋在这里的吧。
“你买了烟花怎么不放?”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扬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林想捏着烟花,傻傻地看着面前的女孩,突然默默地开始掉眼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就哭了。像黑白无声电影一样,古典的,一滴一滴望下落泪。李扬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用手给她抹眼泪,轻轻地。林想反而眼泪掉的越快。李扬就用袖子捂着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搂过她的头,轻轻地拍她的脑袋:“来,我们来放烟火。”
烟火在天空中升腾绽放,发出耀眼的光芒,朵朵繁花在天空中瞬间炸开。以后,林想也再没看到过比这更美丽的烟火。
李扬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她,林想接过来狠狠地抿了一口,酒精火辣辣地从胃里一下子往上窜,喉咙口被呛着,全身的血液嗖地一下被点热,特别的舒坦。李扬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一小瓶,又一小瓶。两个人拉开了话匣子,说自己宿舍自己班上自己系里那些破事。李扬还给林想讲自己“流浪”的那些事,坐着火车,去一个又一个地方,都是小镇乡村,一点都不知名的地方。“去干什么”,林想很好奇地问她。“不干什么,只是为了去而去。”林想也给李扬讲自己以前上班的时候的趣事,讲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四十多岁一直没嫁出去的老女人,穿的彩色的袜子,一圈一圈的……林想笑的乐不可支。李扬说她一点都不厚道。林想站起来,用胳膊掐着李扬的头作势掐她,李扬一个小翻手,把林想掀翻在地。林想在她来拽自己的时候一把把她拉到在地,两个人躺在脏脏的雪地里傻呵呵地大笑,大声地唱着一些不知名的歌。唱累了,唱的发不出声。林想说:李扬,我可以经常找你玩吗?李扬一直在那咯咯地傻笑,并不回答她。
夜深了,两个人肩扶着肩摇摇晃晃地很男人一样地往回走,到林想楼下的时候,李扬趴在她耳边说:这是我到这里来最快活的时候。林想咕咕地笑着,一摇一晃地爬着楼梯,她好象一下子找到了什么,可以把空落落的心填满。这破旧的宿舍楼,不说话的舍友,乏味的课程,都变的不那么讨厌了。她一直轻轻的哼着刚才在操场上和李扬一起唱的歌,嘴角咧着一个微笑。
第二天是元旦,公共假期,林想窝在被窝里一直不愿意起来,窝过了早餐,窝过了中饭,窝的肚子已经扁的不能再扁了,仍旧懒懒地窝着。正在为究竟应不应该起来吃饭斗争不决的时候,她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下面喊:“林想!林想!!林想!!!”林想连外衣都没披,冲到窗口打开窗户探出身去。只见李扬正在楼下站着,扬着头对着她们宿舍喊。林想又惊讶又惊喜,只喊了声“马上下来”就急忙换衣服抹了把脸就急匆匆地跑下去,站在李扬对面的时候还在兀自扣着棉衣的纽扣,问李扬:“你怎么不上宿舍来找我。”李扬说不知道你住几号房。林想傻傻地笑了,想着就自己一个人在这时候还在宿舍睡懒觉,也挺丢人的。她问李扬:“找我有什么事么?”李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是你自己说让经常来找你玩的么。”林想又傻傻地笑了一下,在心里嘀咕我问的是可不可以经常找你玩。不过,李扬来找她,她是更高兴的。
那天天气很好,没什么风,有太阳,大日头晒的城市闪亮亮的,坐在公交车上,晒着太阳,看着灰蒙蒙的天,林想竟然有吹口哨的欲望。第一次,她觉得这个城市其实挺美丽的。
(六)
李明康说,林想,你终于适应读书生活了。林想笑笑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一个女孩,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眼前浮现出李扬的样子来,情不自禁弯起嘴来微笑。看着她那样子,李明康说要是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认识什么男孩子了呢。林想撅着嘴,“哼,认识很帅很帅的男孩”。李明康一把把她拎起来,这世界上还有人比我更帅的么。林想拖长声音了说:“再也不会有人比你更臭P了”。
寒假在家,每天陪妈妈上街置办年货,有时候去李明康家等他下班跟李明康的奶奶在家编毛线袜。在李明康的大藤椅里盖着毯子晒太阳,奶奶给她准备爱吃的各种小零嘴,她眯着眼睛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头,脚上塌着软软的厚厚的棉鞋,摸着越来越长的头发,觉得离一个人很远很远,远的不真切,只有身边手边这触手可摸的才是真实的。她觉得心一下子空了,空的很难受。晚上回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穿了衣服跑到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传呼。她在小小的电话厅里踱来踱去跺着脚,往玻璃门上呵着白气,手紧紧地拽着棉衣的领口,拽的紧紧地,那几分钟就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心在冬夜的街头敲的如雷鼓,世界那么安静,她等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
“想想。。。”林想握着听筒,刚才在嘴边的话这会却说不出来了,天地彻底地变的安静。林想想,这就是天之尽头地之尽头了吧。
除夕在家吃完年夜饭,李明康来她家玩,两个人在阳台上看烟火。李明康说,林想,你最近怎么这么安静,也不出去玩,是不是我没时间陪你你生气了。林想拉拉李明康的围巾,把头靠在他胸前的外套上。她说:李明康,你还记得小时候被留堂在教室里心焦地想着来不及看的动画片。李明康回答当然记得了,还记得她午睡的时候在教室的后面做鬼脸。林想继续说:一开始还有你跟我一起留堂,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每天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就想,错过了的我就再没机会看到了,那些我一心一念记着的故事里面的人不会因为我而停留下来,故事总是在继续讲,或许讲到结局我也不能够看到。后来,我就偷偷地把家里的电视淋了水,电视坏了,再也不能放了,我就再也不想着它了。李明康哈哈地笑起来,你还做过这样的事情啊。林想仍旧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继续讲,她说,但就那天以后,老师再也没留过我的堂,我家的电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也拿去修好了,但是我再也不看电视,再也不要想着电视里的故事。所以,到现在,我也再不看电视了。李明康摸摸她的头,傻瓜,怎么讲起这些事情来了呢。林想的心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她说,李明康你还记得好早好早以前你就答应陪我一起过世纪末的时光么。李明康紧紧地搂着她,轻轻地说,对不起,以后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林想去火车站查票,看自己能订到什么时候能回学校的最早的票。回家的时候在楼下电话亭给传呼台留了言。然后在那站了很久。她想,这个世界有很多的错误,大家都知道,有人做,有人不做。而她应该是最傻的那一个。
下火车,从站台出来,她看到了李扬。那天太阳很大,刚好是开春,天气很暖和,林想把手套脱了揣在兜里。李扬拎了她的行李包,拉着她的手,林想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地沁汗。她看着李扬的后脑勺,新又剪过的头发的发梢。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挤过人流,穿过广场,坐上返回学校的巴士。李扬说:“池塘边的桃花都开了”。林想没听清,问了一遍“什么”。李扬说:林想,我真想你。
(七)
离开学还有段时间,李扬带着她出去徒步。林想买了背包鞋子,兴致勃勃。但出去没两天她就蔫了。晚上在客栈李扬让她泡脚,给她用针挑脚泡,林想憋着个嘴,一声不吭。李扬用手捏捏她的脸蛋,说,不能走了吧。林想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第二天起的比李扬还早。李扬却买了去另外地方的车票,她说:林想,带你去那些我去过的地方。两个人就一路一路去那些李扬曾经到过的地方。一路走一路走。林想看到了很多自己没看过的风景,自己从不知道的风土人情。
但在回校的时候出了点麻烦,刚好是学生回校高峰期和民工回潮。两个人滞留在一火车站,一直等着黄牛票,好不容易才上了回学校的火车。两个人挤在狭小拥挤的火车过道里疲惫不堪,互相靠着说着话,因为年轻,什么事情都能开心地说个不停,累了就伏在彼此的肩膀上打个盹。林想总喜欢去玩弄李扬的刘海,短短的,软软的。李扬被她拨弄的烦了就作势要打她,两个人在火车上一路嘻嘻哈哈的。李扬说:这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林想答道,好啊,你们专业不难找工作吧。李扬没回答她,过了很久很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回去就开始找工作。
没多久李扬就找到了工作,没多久就拿到了试用工资,没多久就签了合同。一切都很顺利的样子。然后就是写论文毕业答辩。不上课周末的时候,林想就骑着单车去帮李扬找租的房子,细细地写下来。晚上两个人碰头的时候商量到底租哪比较合算。林想当自己是过来人很有经验的样子,去帮李扬交涉各种事情,置办各种物品。李扬就一心一意上班做论文。
有一天晚上李明康打电话来林想宿舍,问林想最近是不是很忙打电话来老不在,花钱也很离谱。林想很后悔把以前的积蓄都放在李明康那让他定期给她打钱。她也很心虚,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李明康以为林想生气了,连忙说也不是管她什么,只是关心她。林想鼻子酸酸的很想哭。她说:没什么,只是最近功课真的很忙。李明康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功课上怎么了,他看看最近有没有时间可以请个假来看看她,过不了多久她们应该放春假了吧。林想越听越难受,她说:李明康,我们分手吧。李明康沉默了一会说:林想,你照顾好自己,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挂了电话,林想在校园里慢慢走着。这会已经是春天,天气回暖,她来这里念书还没到一年,却像过了一生那样的长久。她想着李明康,从小小的时候开始,到念初中,念高中,两个人恋爱,到现在,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不知道没有什么不了解,包括互相家庭里的一切,都是简单一览无余的。他对她那么好,从小照顾她,帮她打架,为她背黑锅,帮她跟她父母讲道理……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好男孩。
李扬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掉眼泪。李扬什么都没问,只是用手帮她擦眼泪,一下,一下,又一下。林想想着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林想问:会有将来吗?李扬看着她,沉稳地点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八)
放暑假了,林想拖着不肯回家,老说还有什么事什么事,老妈打电话来说,能有什么事,立马回来。林想还是有点怕妈妈的。李扬说快回去吧,租的房子没空调,今年夏天这么热,避避暑再回来。林想又磨蹭了几日,买了车票回家。李明康来火车站接她,问她一路好不好,说她黑了瘦了也没说别的话,送她回家后像以前留在她家一起吃了饭然后就起身回家了。家里人好象都不知道她和李明康的事情,只是问她功课怎么样,怎么老不打电话回来放了暑假也这么久才回来。林想总是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有时候她想开口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没有能力解决一些问题,只能不发一言。李明康下班了会来她家吃饭,周末来接她出去玩。她如果说不想出去,李明康就陪她在家坐一会,两个人没有话说,林想就开了电视,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李明康说:你不是不看电视的么?林想“啪”地一下把遥控器扔了,坐在那一滴一滴掉眼泪。李明康抽了面巾纸给她擦眼泪,手扶着她的肩膀,说:“你要是不喜欢我来,以后我就不来了。”林想狠狠的摇头,摇头,再摇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李明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林想妈妈从房间里出来看到问:“怎么了,两个人吵架了。”李明康说:“阿姨,对不起,我惹想想生气了。”
过没几天,林想就找了各种理由回学校。李明康依旧去火车站送她。他把林想留在她那的存折还给了林想,林想默不做声接了过来。两个人沉默着告别。林想看着火车慢慢地驶离站台,李明康的身影慢慢地变小,这个城市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在心底问自己:是再也不能回来了吧。
林想回来正是李扬病的一塌糊涂的时候,中暑加热感冒加高烧,颇有奄奄一息的样子。林想不眠不休地照顾她,打扇子用毛巾包着冰块做物理降温。在狭小闷热的厨房里挥汗如雨地给李扬煮粥炖汤。林想说:李扬,你可真的要快点好,不然我也要倒下了。
等到李扬彻底恢复元气的时候,天已经渐渐凉下来,入了秋。两个人也算是共患难过了,没以前闹腾,却觉得比以前更接近。李扬是个闷闷像有着很多心事不能说出来的人,林想却要简单很多却敏感容易忧郁,两个人互相理解着,互相欣赏着,互相爱护着,尘世的时光像沙砾一样,在指缝中间流着,没有声息。
有时候没事情李扬就陪林想在图书馆温习功课,秋天的风把天吹的澄蓝橙蓝,干净的不留一点杂质,空气里有阳光的温和,树叶有的开始变黄,发出沙沙的声音。在书架后面,林想告诉李扬当年自己看到有两个少年在图书馆的窗户边亲吻,就起了念书的念头。李扬看着她温柔地笑,说:想想,闭上眼睛。林想乖乖地闭着眼睛,她感觉到软软的嘴唇,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她感觉到有风吹过她的心,在旷野之上吹着美丽的旋涡,把她整个人吹拂起来,向很远的远方,飞去。
(九)
时间过的很快,一下子就到了林想也要毕业的时候,林想积极地找工作。她跟李扬说,这次系里有推荐去哪的名额,按照学习成绩之类的排,她也轮的上,这次她申请优秀毕业生,如果能申请下来,那上那推荐也没什么问题。过两天,她去系里打听优秀毕业生的事情,系主任告诉她一般没什么问题,林想高兴极了。这一年全国毕业生都多,找工作不比前几年,特别难。林想得意洋洋地告诉在李扬面前夸赞自己,李扬一个劲的笑话她。两个人说着以后的事情,觉得挺好的。
但没过几天名单出来的时候却并没有林想的名字,林想有点蒙了,去系里找系主任,遇上了她们系的辅导员,那老师叫住林想说正有事情要找她呢。林想跟着辅导员进了办公室,她还正琢磨着怎么跟辅导员说自己这个优秀毕业生的事情,辅导员却让她坐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林想很狐疑。辅导员开口问她:林想,你读大学期间有男朋友么?林想回答她曾经有,后来分了。她也不知道辅导员问这个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答的恰当不恰当。辅导员说,有同学反映你跟同学不合群,生活上有点问题,经常夜宿校外。林想嗖地一下站起来,“胡说!”那辅导员看看激动的林想,继续说,有同学说你跟女生谈恋爱,很多人都看见你们两在公共场合亲热,并且有很多同学签名作证。林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她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也无法为自己辩解。辅导员说,已经通知你的家长,学校里对这个事情很重视,如果有些事情属实,你的毕业也会有点问题⋯⋯林想不知道辅导员继续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系办公室的,她只是行尸走肉地走回了李扬那,木木地坐着,这个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李扬回来的时候,她扑倒在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就哭了。李扬问了好久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她给自己点了支烟,跟林想两个就在房间里对坐着。她对林想说:真的拿不到毕业证那就算了。林想木木地看着她,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过两天,林想的父母就到了,父亲看到林想就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大耳刮子。一同而来的李明康一把拉着林想的父亲,大家一同去了系里。李明康拿着一叠照片,跟系里的领导说,自己是林想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先下都买了房子等林想毕业回去工作一两年就可以成家。他把买的房子的照片给他们看,还有他们以前一起拍的照片。林想妈妈说,女孩子都有要好的朋友,林想都有李明康怎么会⋯⋯系里的领导们也不想惹什么是非,看着这样的解释也就差不多了,只是说了一些成年人做什么都要注意影响之类的事情。
晚上在招待所,林想爸爸说他和李明康第二天就把林想的一些行李带回去,林想妈妈留在这里,等林想一毕业答辩完就跟妈妈一起回家。爸爸说的不容置疑也无从商议。林想问自己,还有没有另一种选择。
每天,林想妈妈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林想,林想要好不容易才找到时间去找李扬,跟李扬说了事情的原委。她问李扬,我们该怎么办。李扬一声不吭地握着林想的手,她说,想想,要不你先跟你妈妈回去吧。林想一阵愕然,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李扬摸摸她的脑袋,她说,想想,那你觉得可以怎么样。林想低下头,她不知道怎么办,她觉得以前每次觉得无能为力,都比不上这次这么的彻底,这么的绝望。似乎根本毫无途径可以改变。她在心里轻声地说:李扬,你说啊 ,你说你需要我,你要我留下来。而两个人,只是一直一直一直沉默着。沉默到这个初夏变的冰凉冰凉,变的无可奈何。
(十)
虽然人回到了家,林想的心却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她总是不知道找什么东西似的四处张望,茫然,没有方向。有时候她给李扬打电话,两个人拉扯些话,林想说,李扬,你等我,我会回来。开始的时候李扬还回答说,好啊,说些回来后两个人怎么怎么的话。后来李扬就会反问,那是什么时候啊。林想不知道,林想只知道家里有爸爸妈妈叔叔姑姑阿姨外婆奶奶之类的每天给她讲些什么话,连李明康的奶奶也打电话来叫她过去,问她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催促她早点去看看上班的事情。爸爸的确是给她联系好了工作让她早点去熟悉环境。林想只是敷衍着。夜晚躺在床上,她听到一个大大的声音在心底喊着,快走啊,快走啊,快点走啊。但她的身体一步也没动。
过了些时候,她收到李扬的来信,李扬说;“想想,我走了,我也离开这个城市。我等的太久了,等的失望,等的绝望。我曾经想恳求你留下来,不要回家,因为只要你一回去,就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我怎么能恳求你呢。两个人在一起,前面会有更多的困难,这时候你都没有主动,以后那么长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到最后,我们只能告别⋯⋯”林想捏着那张信纸,以为自己会哭泣,结果并没有。她只是在那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后来,林想就去了父亲安排的单位上班。后来,林想就接受了李明康的求婚。后来,林想就结婚了。躺在新房子的藤椅上,盖着毯子,晒着冬日的太阳,喝着温热的牛奶,她想着那个病毒肆虐的夏天,她和李扬两个人住的那楼被隔离了,两个人每天在家躺着。她不用去上学,李扬不用去上班,两个人没其他事情做,只是不停的说话,把记忆里所有的事无巨细都拿出来讲,然后互相说些肉麻的话,心里没有一点恐慌。世界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坍塌的吧。林想摸着自己圆圆的肚子,她爱过一个人,深深的,她辜负过一个人,不可原谅的,然后 ,她已经永远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