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安双走到办公室门口,恰好碰到易儿正从外头回来,她看见安双迎面而来,主动打了个招呼。安双很是戏剧化地进入了某种胜利者的角色,顺势将她的意气风发发挥到淋漓尽致,仿佛是首战大捷,胜利节节在望,她笑容可掬,居高临下地问:“出去了?”她的视线和平时一样琢磨不定,在易儿身上逡巡良久。——想和我争总监职位?自不量力,你还嫩着那。
      “嗯,出去了。”
      “才回来?”
      “嗯那,才回来。”
      “怎么样?”
      “别提了!说起来都胃疼。”
      易儿今天不是很顺,上午去拜访客户,竟然发现最终拍板的人物另有其人。联系很长时间的客户只能给领导谏言参谋,根本做不了主,手握签字笔的人物是其顶头上司,而这掌握生杀大权之人,恰是久违的前男友——孙威。孙威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崭新,易儿瞅不出衣服是哪个品牌,但名牌应该是肯定的,可闪闪发亮的名牌穿在他身上,简直是金玉其外的最佳诠释。
      在这里看见孙威,易儿非常意外,然而孙威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显然他对易儿的到来是早有准备。过去往往突如其来地造访,你以为给别人冷不丁制造了个小小惊喜,殊不知在别人看来却是一个大大的惊吓。当时那一出,对易儿来说无疑就是这种感触。
      孙威满面笑容地递上喷香的名片,易儿扫了一眼,职位挺长挺吓人,“副总裁”、“销售总经理”、“市场部总监”、“某某高尔夫协会秘书长”,一大串,好几行,整张名片恨不得除了名字就是头衔。他抬手露胳膊的当儿,不知是否有意,忽闪出一款黑色的雷达表。那种款式易儿很熟悉,在自家杂志广告上她没少看到过,那是款价值可观的情侣表,另有一只略小的和它配对儿。看来两三年不见,当初执意买单,结果钱不够被臊了个大红脸的前男友孙威,竟然飞黄腾达、站上高枝了。
      易儿更清晰地观察到孙威脸上刻着的“不可一视”的得色,低头不忍心去看第二眼,强忍住胃酸的折磨和呕吐的欲望,一定是早晨的橙汁和法式薄饼闹的。
      “穆易,周末有时间吗?约你打GOLF,顺便谈谈合同,赏个脸吧?”孙威的GOLF字正腔圆,是纯正的美音,手指交叉放在大腿上,中指上是扳指一般粗的点翠黄金戒指。
      ——打高尔夫?金镶玉戒指?你学谁不好学煤老板?还是广东籍的那种。真是搞笑!易儿想,孙威一定认为高尔夫是最有品位的事情了,并且把约打高尔夫当作是签订合同的筹码,这种做法简直太无聊、太无趣、太小儿科。孙威的笑在易儿眼里像极了十足的暴发户,俗而得意。她心里冷冷发抖,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选择你?不是因为你没钱没才华没升值的潜力,就是因为你俗——不是通俗的“俗”,而是庸俗的“俗”。
      俗,在易儿这样的年轻女性来说,无疑就男人判了死刑,你不帅气、不聪明、没车、没房、没有钱、没有当高官的老子都说的过去,可千万别太流俗了,别在满大街都是“通俗易懂”的脸中凸现出自己的“庸俗易懂”。
      易儿依旧是得体地微微笑着,“好呀,总经理请客,小女子不敢不应呀。”然后看见孙威阴谋得逞的大笑般,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都迷了起来,象看着一只可爱的献祭羔羊,“就这么OK了。”他故意把舌头卷起来,将“了”字郑重其事地发成了长音,以配合他脸部的丰富表情。他的一口平谷唐山味儿也没以前那么重了,但拿腔拿调的口吻让易儿觉得十分尴尬,她只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微笑,心里默默地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西王母、孙悟空等一干神仙胡乱祈祷一气,希望孙威千万别因她的礼貌而故态萌发,突发奇想寻摸着来个破镜重圆。

      事实上,孙威和易儿也没算真正意义上好过,仅仅局限在“拉拉手搭搭肩”的初级阶段,前后约会的次数算算,十个手指头都用不完,也就为数不多的几回。在孙威看来,俩人分手是自己的万般无奈,他很难不注意到自己跟易儿之间那种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情愿的分手之后,孙威发奋图强、求学上进,一心想来个地覆天翻的大变样,为此他可没少下本儿,自修管理,去新东方接受英语口语的魔鬼训练,学习礼节礼仪,注重仪容仪表,改造谈吐口音。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提高自己,以缩小和易儿这种人之间的距离。英文怎么说来?对,缩短两人之间的DISTANCE。
      ——当然,易儿不知道此时孙威内心千涛万浪一样的心潮起伏,易儿只晓得他的穿衣打扮、举止谈吐很是滑稽,尤其那种要挟式的邀请,更令她从胃到肺地不舒服。她第一反应是:万万没有想到,孙威蜕化成这么一副嘴脸。要知道,刚认识孙威的时候,他人也挺朴实的,又在意易儿感受。时间真是个戏弄人的造型师,一年没见,把孙威从里到外,改头换面的彻底大变样,让她都认不出来了。
      孙威认识易儿前多少也算风光过。他从一个中关村装配电脑的打工仔起步,发展到小打小闹开公司的地步,然而交友不慎,他和人合伙的公司让生意伙伴把投资席卷一空,公司还因为合伙人的一次车祸搭进去一场官司,官司折磨得孙威几次三番考虑活着的意义。然而孙威毕竟是孙威,他是不肯服输的铿锵硬汉,他又低下身架当起了打工仔,干起了IT销售,打工的公司就在易儿单位大厦的另一层。刚认识易儿的时候,也正是孙威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那段日子算是他的蛰伏期,他把自己想象成期待化蝶的蛹宝宝,努力工作,伺机而动,只待风生水起。

      孙威总是忍不住想起谈恋爱时,易儿姐姐容儿不哼不哈的一些话,那些话简直能把这个一米八几的大活人生生噎个半死。
      “嗯,我倒真不是针对你什么,不过咱说实在的,你一个月工资还不到我妹打车钱吧?”那时候,容儿正沉痛悼念与相亲对象不情不愿的不欢而散中,加之她心里总觉得妹妹在她和小唐的感情里横插了一杠子,因此,孙威的潦倒处境无疑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反扑机会,她毫不讳言,花样迭出的挖苦讽刺几乎毁掉了她的初衷:这孙威除了身高,没一样儿配得上自己妹妹。
      “哦?不能吧?你户口还在老家农村呀?你们县以前属天津吧?”“什么?你住在大山子?”她声音提高好几个八度,让卧室里的母亲都很难听不见,“那边房子很便宜吧?平房也就两百块一个月吧。你是租的平房吧?”“我妹的初恋啊,比你可帅多了,人家南大高才生,南大你知道是哪个大学吧?不是南京大学,是南开大学啊,我就猜你知不道,那可是周总理读过书的地方啊。对了,你啥文凭来着?高中?还是职高?”
      容儿的“事无巨细”“体贴入微”的“关照”,让见多识广的孙威无法招架,接连两次从易儿家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转过身后,容儿又脸色一变,一副关爱贴心“我可是为你好”的知心大姐样子,“我说妹呀,这样的农民你也看的上?你这也太自贬身价了。”
      易儿哭笑不得。易儿刚刚开始和孙威接触,她只是觉得他踌躇满志象个有为青年,不比那些写字楼电脑前偷摸聊天打游戏混饭吃的家伙差,虽然孙威没有学历,可有的是人生经历。
      安双有严重的学历歧视症,虽说她自己来自三线城市三线医学院,但架不住那几年医学院招生录取分高啊,不比名牌大学分数低多少。除了北大清华和排名前十几位的重点大学,其它的无一例外都被安双戏称为“野鸡大学”,更别提孙威那种自考的大专文凭,第一学历说到底不还是个高中嘛。当初孙威在这座大厦某电脑公司的市场部上班,费力不讨好地四处瞎忙活时候,安双就没给少给他白眼。当安双得知易儿在跟孙威交往后,差不多当作天方夜谭般在公司各部门八卦,一本正经地不胜唏嘘,“你说这男人那,在变成王子前怎么不是青蛙就是癞蛤蟆?”可当了易儿的面,却时不时夸奖易儿捞了只潜力股,“现在别看股市低迷,我看准了,撑死不过两年,现在的垃圾股,都得飙升。”
      最后是孙威知难而退,并且离开了大厦,安双的垃圾股却还被套个正牢,想脱手就被把脚脖子以上都搭进去。

      易儿和安双共同的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多位女同事一个男同事,十来个人跑销售,出去跑的时候多,大家基本是各忙各的,也不是彼此不相往来,有合作有竞争,平日里讲讲自己的哪个客户如何如何,说说其他部门的八卦新闻,也扯扯集团里其他杂志的事情,都喜欢说来当乐子。还有,偶尔探了脑袋,讨论讨论化妆品,SK-Ⅱ的面膜,兰蔻的美白润肤,大致还有楼下康体宫教拉丁舞的小伙子如何如何的帅,健身房来了没两次的肌肉型光头单车教练又不见了,编辑部正副总监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办公室里掐起来了,脏字儿都用上了,等等等诸如此类。这样的日子实属平常,大家都是如此状态:说不忙也忙,说忙大多时候是瞎忙,说瞎忙总会碰巧忙到地方。反正,做销售就是这样,电话要打,客户要维系,私事要办,吃回扣的事情还得准备下班后单独行动。
      这阵子风传,现在写字楼内流行暗恋症,为此办公室里几个人,也从上到下,细数这几十层厦里头,从老总到保安,在电梯抑或是食堂以至健身房抛头露面的俊男美女。总结出来的结果是,男人嘛,入得了法眼的屈指可数,当然新来总编王晗是个中翘楚,女人嘛,她们《君子》杂志,可以毫不愧言地说,是整座大厦的美女代言人。
      在这点上大家是有共识的,是赶巧办公室人都齐、又都闲的时候,经过大家讨论的共同结论。唯一的男同事小张也参加了她们的帅哥靓女选拔赛,并认真聆听诸多姐妹有关形象方面的指点。最后,大家一致认同:楼里是有几个有眉眼脸蛋的,不是缺少气质,就是缺少点缀,最可笑的一位美女姐姐,维多利亚的秘密露到了宝姿外头。
      小张听了女同事们对大厦里其他美女的评价,一个劲儿点头附和,“对,对,就这么回事儿。”他差点说出来他也患了写字楼暗恋症,正对十八楼一长发披肩的女孩儿割舍不得,只是当他稍微描述出这个女孩儿的模样时候,一旁的女同事胡爱玲就“哧”地一声,“扮清纯,有什么好?怎么,想不到你喜欢这样儿的。你们知道不,有次下雨,我看她把她那驴牌包包啊,直接就给顶脑袋上挡雨了,你们说说,那不是A货是什么?”
      胡爱玲作为本部门唯一已婚已育女性,其实私底下也少不了到外贸店淘些名牌A货。她其貌不扬,人也富态,虽然业务能力不济,拍安双的马屁功夫倒是一流,整天顶个鸡窝头跟在安双后头转悠,眼巴巴得盼着安双赏点小活儿给她。她清楚安双看不起小张,平日里自然对小张也是百般讥讽,评价本杂志的美女她插不上嘴,挖苦挖苦小张自然能刷下存在感。
      小张一听,不再接话茬儿,只是佯装诚惶诚恐地听了几个女人批斗美女。事实就是如此,这个办公室阴盛阳衰,他这些“铁娘子”们面前必须“忍辱负重”般,忍受有形的排挤和无形的压制,以及“身心摧残”,还得遭受胡爱玲对他穿衣打领带的批判和日常小习惯的嗤之以鼻。不过人少时候,小张毫不示弱,也针尖麦芒地回敬胡爱玲几句,或者偶尔放放冷箭。
      对于聚会时荣幸地搭载了王晗博士的宝马车一事,胡爱玲少不了一番赞叹,说这新来的头儿怎么品味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她先瞅了安双的反应,便放心地接着描述王晗的豪华座驾,什么“那灰蓝的色泽,套用一句广告语,真是与众不同彰显个性,那一水的皮质座椅,人一旦坐上去就舍不得下来啊。”之类的话,还提到车里的香水味,断言说绝非前任总监赵元宏普桑车里那种常见的薰衣草大陆货,很可能是王晗身上的味道。于是大家开始猜测王晗到底用了什么香水。
      当然,这种专属于姐妹之间的融洽氛围不是办公室生活的全部,这间销售部和大厦里任何一间办公室没有区别,乍一看无风无浪,实则却波澜壮阔。

      表面上看,容儿那里几年来真是死水一汪,而现在,才因小林的事情,死水微澜起来。
      上次容儿拒绝小林却被花朵占了先机,让她心里后悔不迭,心想着趁他俩还没有落听,自己也没羞没臊地争取争取,于是有一天瞅准机会,向小林透露了“一起吃个饭”的口风,但很快就被小林冷淡地回绝了。他看容儿的样子,仿佛高在云端的上帝,用我佛慈悲的口吻,摆了看似模棱两可的神情,“哦,不能啊,这周末要去医院看花朵奶奶,下次吧,下次有机会。”
      下次?哪里还会有下次?容儿不由地气急败坏起来,“哟,都见长辈了?早相过家了吧?”她冷言冷语地说:“是不是要办事儿了?看花朵的样儿,就这周末是的。”她心里想起花朵母亲东施效颦般的捧心模样,揣测她极有可能用不阴不阳的上海腔打发过小林:“房子怎么办哦,没房子可不成哦,我说小林,你不可能没有房子吧,没房子还想讨老婆哦?”
      小林丝毫没有体会到容儿神情语态里表露无疑的“由爱生恨”,“没那么急,没那么急,周末办事儿能不告诉你吗?我还要你随份子呢。怎么也得等到元旦吧。”
      元旦?“你俩这也算光速了,谈了也没两礼拜吧?这就订好日子了?”容儿酸溜溜地说。
      小林把稀疏无几的头发一甩,“都这年纪了,谈了不就为结婚嘛?速战速决,我妈想孙子都想疯了。”
      “是吗?”容儿不无快意地说,“先上车后买票,想要孙子还不简单。”
      小林眉开眼笑地嘿嘿着,“现在不都讲持证上岗吗?”

      自打和小林谈情说爱后,花朵几乎不再留意容儿的表情变化。这个办公室本不应该是由容儿说了算,她俩一个出纳一个会计,当初就是众生平等来着,只是因她比容儿晚来,讨好成了习惯,她也就拜惯了山头,处处占了下风,如今新来一个小周,小周的毕恭毕敬终使她抬头挺胸起来,于是,左一声吩咐,“小周,打壶热水去吧。”右一句使唤,“小周,青年报来了没有?”之后再来两句叮咛,“小周,外头的丝瓜浇了没?以后记得天天早晨浇。我觉得咱们的丝瓜被人给偷了,比上次我数的少了三个。”小周瞧不出乐意不乐意,顺眉顺眼地做着这些琐碎的事情,每天早晨提前来半个钟头,把屋子收拾的干净爽利,花也浇了,桌子也抹了,垃圾也倒了,窗户外的丝瓜也施了肥浇了水,粗糙的水泥地也拖了三几遍后撒了些水,于是整个屋子都润湿明亮起来。
      柳芳来办公室勤快了些,往常总拖十天半月才报销的帐目,总是当天就递过来,容儿处处留意,不难体会到柳芳的小主意。小周却依然腼腆谦恭,安分守己地做份内份外的事情,容儿和花朵俩人日常拉呱的或有趣或无聊的小道消息,只是听听,也从不发表言论。
      小周知道自己来这间办公室并不容易,要不是因为一身正气的大伯只身在北京,都是小周那打十六岁就开始挖煤的父亲赡老养小,说什么大伯也不会为了小周留京开这个口。大伯老周三十多年刑侦生涯,手下经办的杀人越货赌嫖黑的事情多了,牛鬼蛇神都不怕,可就怕开口求人。然而小周,一个末流大学财贸专业毕业的学生,是毫无机会留在北京的,这个城市,大面上包容万象,骨子里早习惯了拒绝和高人一等。小周的选择,无疑是要回山沟里庸碌的小城,要不就滞留下来,混在熙熙攘攘的讨生活大军中,后者的结局,很可能将是这个“硕士满街走、本科不如狗”的“人才时代”的又一个牺牲品。现在招个洗马桶捅下水道的维修工,注明条件都要“两年工作经验”,只差要凭中级职称上岗了,小周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洗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笨嘴拙舌的他,也蜕化不到西装领带公文包的招摇撞骗,天性的腼腆,又注定他不能面无表情地矗在人行天桥上发发传单,趁着夜色贴贴小广告。
      老周了解这些,他办过的案子里,有个钢铁学院学数学的,在北京流离失所般混迹一年多后,终于挣扎成为北京轰动一时的连环敲诈案的主犯,也不是没有理由。他必须帮助小周,作为自己兄弟当年含辛茹苦的补偿,他的口气一松将决定小周的天上人间,他举手之劳中就可以报答兄弟并让兄弟一家感恩戴德,也能剔除弟媳妇累年的怨恨,同时使自己数年对父母未尽孝道的良心不安得到缓释。于是,老周的意思只是给老同学透露了那么一点点,小周就轻而易举地来了这个大型国有集团公司下属的一个小公司的财务部,——北京户口顺利拿到。
      现在总喜欢和美国接轨,连报纸的副刊都照了美国名牌报纸来定义名字,因此就有了“广厦时代”“汽车时代”“人才时代”,于是,这个时代就有了若干个突出的鲜明特征:楼多,车多,人才多。小周知道自己不能算个人才,但他清楚,做为班上十几个在北京混生活的人中,唯一一个有北京户口(集体)的,他必须善待自己的工作。他一想到他那些同学,住简陋濡湿的地下室甚至工棚,骑了铃铛不响全都响的破自行车,为了省办暂住证的钱而看到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慌如惊弓之鸟,他就暗自庆幸,因此,更珍惜眼下有劳保有福利的工作。

      对目前有劳保有福利的工作,容儿和花朵从来没有满意过,她们有的是攀比和抱怨,抱怨归抱怨,她们还是几年如一日地固守在这间办公室里。目前,空调是个最急待解决的问题。
      容儿必须证明目前没有空调是不可能继续办公的,她正和花朵唧唧咕咕地商量,计划拣这个酷热难忍的中午,上演一回“热死人”的闹剧,吓吓主任,好把这空调买回来。
      谋划半天,觉得不大可行,两个人都自愧没有表演天分,估计会笑场让主任识破。但是退而求其次,找个头晕脑热的借口,旷半天工,逛逛西单王府井国贸大栅栏,享受享受下商场的空调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话这么一说出来,两个人见风就是雨地抹完小护士防晒,拿了防紫外线的遮阳伞,给主任打内线电话,“头晕呀,热的,不行啊,我人都要倒了,得看医生去啊,中暑了你负责啊?”
      主任巴巴地从对门赶过来,堵了两人在门口,呷口水,“哟,这天气,真是热,我看怎么也得四十度吧?”
      “四十?你拿个温度计试试,早爆了表了。”容儿拽着花朵赶紧往外闪。
      主任知道两个女人是没事儿找事儿,然而这个周五的大中午,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不让这两个女人旷工。
      两个女人最终还是走了,主任摇头叹息,又问了问周梓轩的工作情况,闲坐了两分钟,才四平八稳端了水杯子,悠哉悠哉地出去了。

      真是热,两个女人出了门就后悔了,然而总不能再折回去给主任刻薄。两个人合计了,还是坐空调车,这在往常是她们坚决杜绝的奢侈行为。空调车必须坐,等车的当儿晒黑了皮肤,可不是节省下的两块钱能抹回来的。天气热,有容儿她们这种想法的人实在不少,空调车里都塞的满满的,花朵说:“亏了,真应该多花一块钱倒地铁。”
      两个人正在商场里溜达时候,花朵一指,“你妹妹!”
      容儿抬眼瞧,果真看到妹妹和别人在高大的落地窗后吃饭,容儿不好意思让妹妹瞧见自己又来“廉价的国产货里挑些破烂货”,忙一拽花朵。“我说不要来这商场嘛,我妹妹就在楼上工作,你还不听。”
      “碰到就碰到了呗,她是你妹妹呀,躲什么躲?我姐夫不在你妹单位当领导嘛?不也在这儿上班吗?我都不怕,这有什么可怕的。”
      容儿语塞。花朵继续说:“跟你妹妹一起的那个女的真漂亮。”停了下,又加了一句,“又有气质。”花朵看到易儿她们面前摆的商务餐,心想,自己是没机会在这样现代的写字楼上班、中午吃这么高档的餐食了。又看了两个女人的穿着仪态,更艳羡的口水滴答,觉得十年后未来的自己也能这副打扮,人生就真的太美好了。
      “哦,估计是我妹妹同事吧,是挺漂亮的。”容儿发现花朵现在时常把气质两个字挂在嘴上,仿佛她自己浑身都是气质一样。
      “咦,那不是我姐夫嘛,姐夫,姐夫!”花朵呼啦啦地甩了膀子过去,容儿顺了她姿态翩翩的肥壮身影,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和别人挥手话别。
      对碰见了姐夫王晗这件芝麻大点儿的事情,花朵很是兴奋,她并不知道他和她姐姐正闹离婚,他们给亲人的表象还是安稳合拍的,即使隔了遥辽的大洋,不是歌曲里都说嘛,“爱你在三万英尺的距离。”一路上,她不厌其烦地倒腾王晗和她姐姐的家底儿,或者是奇闻逸事之类的。容儿几次想打击她这种可笑的虚荣心:土豆再多一门水萝卜的亲戚,也不可能水灵起来。然而天气太热,她的心思已经为刚才看过的一套裙子所占据,只是眼观六路地盲听盲答着,“是嘛?”“噢。”“这样子呀?”“嗯。”“你说的太好了。”
      花朵一直很崇拜王晗,她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在她看来,这个男人的生活离她遥远,虽说是她姐夫。他属于风花雪月和上流社会,他脸上贴了成功人士的标签,她为能有这样一个姐夫而骄傲,即使这个姐夫只有把孩子扔给她妈的时候才能坐下来和她谈几句话。每次她跟王晗聊上半分钟,都够她回味半个月的。
      花朵仍然沉浸在刚才的交谈中,她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套羽西的防晒系列,她在脸上试用的时候,神情凝重的象是自此向上流社会靠拢了一大步,然而羽西毕竟是羽西,专为她们这种舍不得花大钱又死要面子的行为所设计,出了门她就悔断了肠子,——太贵了。
      好歹不是她一个人犯这种错误,转眼看到容儿不顾她再三劝阻买下一套过季打折的长筒裙子后,她心里瞬间就平衡起来。——再好看的衣服,箍容儿身上都能成泡菜坛子。
      出了门,花朵一拍脑门子,“不行了,不行了,真要中暑了。”

      安双找易儿一起相约吃午饭这事儿,连小张都奇怪,要知道,办公室里一向安双和胡爱玲俩人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团”。安双和易儿本来就谁都不服谁,办公室里大面儿上过的去,但绝对没有亲热到中午俩人一起吃饭的地步。他又观察到胡爱玲看到安双和易儿一道出门那种怅然的失落感,不由暗自发笑,来了一句,“哟,今天落单儿了?”
      “我今天减肥不行啊,你管得着吗?”胡爱玲没好气地说。这小张,落井下石也不看看对象。
      小张被怼了之后也不生气不变脸,他嬉皮笑脸着回了句,“我是管不着啊,我由衷佩服你并衷心祝福你,减肥成功。”
      “那我还发自肺腑地谢谢您呢。”胡爱玲翻着白眼回敬。
      安双其实找易儿不是为了别的,为了谈合作谈策略。目前销售部总监职位还缺着,照王晗的态度从内部提拔的话,安双和易儿两个业务骨干自然是种子选手。安双的意思表示很明白,不想两个人斗得有你没我,到头来却被别人摘了果子,两个人要是互相耍手腕,脚下使绊儿,不仅姿势难看而且多半会便宜了别人,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俩人应该秉承和平共处之基本原则,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易儿对此没有意见,但她也不傻,和安双同处一室又不是一天两天,虽然自己从没有动过害人的心思,但安双绝对没少挤兑自己,如今这时候求和,自然晓得双拳难敌四手,是担心易儿在她背后搞小动作,腹背受敌。易儿心说,你不背后摆我一刀我就谢天谢地了,以前抢起我客户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现在唱这么一出。
      易儿嘴上答应,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她和安双作为部门每月非你即我的销售冠军,业务做起来各有千秋。安双擅长和男客户打交道,知道迎合男人们的小心思,交际花一样,吴哥张哥李哥地喊着,如鱼得水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业务手到擒来。而易儿和女性沟通起来得心应手,她可谓浸淫时尚圈有些年头,各类时尚产品如数家珍,谈起服饰和化妆品来头头是道,时不时量体裁衣,给客户提出最贴切的穿衣打扮指南。
      安双很满意这顿饭,AA制一分钱没出,还让易儿放松了警惕。但即使易儿时刻紧绷神经,安双一样有的是招儿,不过,这种放低姿态的示好,至少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悠着点儿,否则别怪我没给过你脸。”

      这是个闷热的夏天,气象专家说建国以来的同期最高温度,然而电视台仍然欲遮还羞地报了四十度的高温,据说这么羞羞答答的原因是:若是权威报道达到四十二度,大家就不用上班了。
      显然大家不能都坐在家里,社会主义才是初级阶段,还需要大家添砖加瓦,继续奉献。
      即使不在岗位的母亲,依然发挥着余热,她和一帮老太太,俨然是社会主义安定团结□□面的最最前沿的保卫力量。她们顾及不上暑热,她们的认真劲儿比当初上班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当老太太们好奇地把温度计放在水泥地上,发现了高达六十七度的地表温度后,她们依然忘我地戴了红袖章,顺了墙根的阴凉溜达。她们的年龄都是奶奶级的,邻里的一帮年轻人戏称她们为烧火棍队,她们的直接领导是老周。老周的头衔是莲花小区街道委员会联防主任,他常戴了没有脑袋瓜顶的那种大沿儿凉帽,趿拉了拖鞋,摇了把黑折扇,半像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又半像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反坏右,眼睛斜迷了,若是有个风吹草动可疑分子,眼睛便越发迷得厉害。他给手底下的老太太们讲,前几年北京7.17特大贩毒案,他就是一顶破草帽,一把折扇,一双拖拉板儿,化装成收破烂的,混进了黑窝点,摸清了罪犯底细。
      莲花小区自打去年有了老周领军,果真没发生过入室抢劫夜半闷棍的案件,就是丢自行车的小事情,也极少发生,老周的一双利眼,使不少罪恶在光天化日下冰消雪融。一位来踩点的盗窃团伙成员,来的第二遍就被老周逮了正着,公安们顺藤摸瓜逮了一窝同党,当踩点的知道栽到全国公安干线的特等劳模手里时,口里连说难怪、难怪。
      这世界,对,难怪的事情多了去了。难怪邪教痴迷信徒杀妻灭子自焚,难怪巴以和谈又一次谈绷了,难怪人们开始附庸风雅喜欢听音乐会,难怪北京十多岁的小偷多是某地人,难怪中介漫天飞却光骗钱不做事,难怪公车这么拥挤一块钱的车票都有人要逃,难怪最近上映那个连《新龙门客栈》都比不上的《藏龙卧虎》被肉麻吹捧,难怪这个城市灰眉土脸却勃勃生机地——变化。有这么多的难怪,是的,有的答案不言自明,有的问题无法究根究底。
      老周刚从外头转悠回家,又在楼道里发现张贴的邪教传单。老周看到墙上牛皮藓一样的花花绿绿的传单后,边撕边愤愤地想,“拉屎都拉到脑门子上来了,敢到我老周这地方搞花活儿,不杀杀你们的锐气,不知道我老周吃几碗干饭。”

      做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老周是不大吃白米饭的,老伴还在的时候喜欢花样翻新地熬粥、蒸包子馒头。而且实际在吃上,老周并不苛求,别看他讲的头头是道,可那不过是为了在一群老太太中显示自己无所不知万事俱晓。虽然先走一步的老伴确实做饭是把好手,但老周其实从不挑剔,有个萝卜青菜一锅炖都行。打小吃糠咽菜的日子过多了,即使在城里吃了几十年的细粮白面,如今喝碗棒子馇儿粥,都能喝出儿时田间地头的泥土香。自打老伴去后,还在岗时他吃单位食堂,退休后就买着吃,两个小菜,一盘拌花生米,缀了黄的胡萝卜绿的黄瓜丁儿,一盘菠菜粉丝,喝上几小盅红星二锅头,也就打发了一顿。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一个在加拿大嫁了个有八分之一墨西哥土著人血统的西班牙后裔,一个在美国娶了个高山族的台湾妹。老周也从不觉得寂寞,用他的原话说,他还巴不得消停。侄子周梓轩住单位宿舍,周末的时候过他这里来,老周自己不会做饭,就吩咐侄子到楼下的熟食店买点卤货、凉菜,来两张千层饼,周梓轩再炒个鸡蛋,爷儿俩就如此凑合。
      母亲决定邀请老周吃饭,借口是水晶肘子需要老周的指点,她明白这个借口有些牵强。母亲是寂寞的,即使有两个女儿在跟前任她唠叨,然而没有谁可以听她诉说心声,于是母亲爱上了回忆,可回忆里似乎往往生出老周这个分叉,掰也掰不掉,撇也撇不走。母亲的心思被老周每晚的眼风撩起一阵阵的波痕,老周的眼风里有春暖花开的意境,母亲的心波是春水冰融的辉映,愈荡愈远地波及整个身心,那些鼓点咚咚咚响地敲在母亲的脚尖和心尖,敲得母亲心慌意乱。锄地、插秧、施肥、割稻、挑担、扬场,一套完整的舞蹈动作下来,母亲十几次从老周面前行云流水般扭过,折扇的飞红忽闪闪地舞动,招惹的老周意马心猿。
      老周当时没有细想就回绝了母亲,“周末我侄子过来那,我看就算了吧。”话说了出去他立马就后悔了,忙口气委婉地说,“下个礼拜,下个礼拜,好久没吃家里做的饭了。”可这话说出去他又意识到不妥,什么叫“家里”做的饭?是他的家还是谁的家?
      母亲想自己可能意会错了,老周百练成精的眼睛,说不定看谁都是一个样子。
      老周看到母亲眼里的黯然,慌乱地说:“对对,我都给忘了,这礼拜我侄子说过不来了。”
      母亲疑惑地看了老周,老周尴尬地咳了两嗓,“是的,你瞧我这记性,行,行,明儿个中午,孩子们都在吧?”
      这是母亲的一桩秘密,还没到时候和女儿们分享,她自然挑了个俩女儿全不在家的日子。
      易儿总是去应酬。易儿的应酬和薪金成正比,她信任勤劳的双手和必要的智慧是创造财富的根本,她将这点贯穿在她的职场生涯及个人生活里。
      周末容儿去看房。容儿决定今天就把合同签了首付交了,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家,有了家才好拴住男人。家有梧桐树,方引得凤凰来,容儿自身资源匮乏,只有在物质上狠下工夫。是男人就需要一张温暖的床,二十几岁的时候会考虑床上另一个人是谁,三十岁就考虑会不会真有这么一张床,它又会摆在哪里。当然是房子,房子,房子。房子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具有空前的诱惑力。容儿看得透的很,她明白这个房子即使对小林不管用,对其他的技术员也同样有相当的吸引力,更甚至是工程师。
      物质的世界,爱情不是空谈,房子就是个大酒缸,没有房子,爱情很容易四处飞逸淡薄,有了房子才可能将爱情孕育发酵,愈酿愈陈。这个世界还有谁在柏拉图?只有隔着网络的一个女人和遥远的一条狗,或者是滩臭狗屎。容儿嗤之以鼻地想,她坐在走走停停的大公共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前头两个女孩子在讲述约会网友时一波三折的狗血过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