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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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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肯辛顿开了一家私人心理咨询室。因为最近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已经一周多无人上门光顾,连几位来过信函预约的客人也推迟了预约时间。
周一的下午,窗外依旧阴云密布,街道对面的楼房笼罩着脏兮兮的浓雾,像一片没有生命的沙漠。我打开室内的暖灯,昏黄色的光透过鸟巢形的藤制灯罩,在玻璃窗上投下一团奇异的影子。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大雨随轰鸣的雷声倾盆而下。
正是喝下午茶的时光,我准备了一些Refreshments和红茶,打算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留声机里的唱片慢悠悠的旋转,播的是施特劳斯早期的作品,我找出一小瓶朗姆酒,加一些在红茶里。这种加了酒的红茶,味道像极了扑克牌中黑桃Ace带给人的感觉——神秘、自我束缚与解脱。
刚坐下,门铃响了。
接着是敲门声。
那声音短暂而急促,力度却既会让屋内人听到,又不显得无礼和吵闹。
我打开门——————
是个贵妇。
她走进来,坐下,同时整理着自己的裙摆。在此期间,我一直观察着这位夫人。未曾谋面时,从敲门力度我推测门外是个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女人,而她不得不在雨天出门和敲门频率这些信息,暗示了她内心的焦躁。
她坐在那里,深灰色的翻领大衣显现出纤弱的体型,为了防止色泽单调,她在别领处搭配了一枚彩虹和灰色月亮石、珐琅、黄铜银玟制成的胸针。我能分辨的这样仔细完全是因为这个款式我曾在另一位勋爵夫人身上看到过类似的,而那位勋爵夫人对此做了长篇大论来介绍。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角延伸出几丝细细的、几不可见的皱纹,棕色的眼睛中流露出柔顺而哀愁甜蜜的目光。我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红茶,她美丽的、保养良好的双手扶着杯底、勾住杯耳接过。她抿了一小口,之后将杯子放在小圆桌的托盘上。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夫人?”我问。
她偏过头,视线停留在小圆桌上。圆桌铺有绣着姹紫嫣红花朵的白色桌布,她的目光就一直在花朵间流连,眉头钩成一弯下弦月,似乎在细细思索。此时她的神情像极了荷尔拜因笔下的宫廷贵妇:优雅庄重又略带愁怨,却在目光尽头让人发现一点若有若无的风情和无法言说的韵味。她就是一个谜,斯芬克斯也猜不出她的谜底。
我端详着她————她侧脸的轮廓给我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奥特塞德尔先生,我是……呃,我向您预约过。”她有些局促地开口。
“噢,不好意思,让我看看……塞尹特夫人?”
“呃,是的,南汀格尔·塞尹特,塞尹特是我丈夫的姓,我本姓伊多。”
伊多。伊多。
我想起来一个人,我幼年时期的旧友。虽然她与我面前这位夫人气质不同,但我却有一种直觉——故人就在眼前。若果真如此,那么我就不能不赞叹时光的美妙之处了,它给人带来无可奈何的衰老,又赠予其内涵。
“塞尹特夫人,”我半开玩笑地说,“我想您现在一定比青年时期更美了。”
“哦,谢谢您,奥特塞德尔先生。”她看着我,露出一个笑容,语气轻松了许多,“是这样的,我最近……时常会无端地发脾气、近乎狂躁。我怀疑,我可能患有间接性的狂躁症。”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我尽量温和地说。
“因为……其实,我的家族,已经出现过这样的病症。我的母亲,外祖父,以及……我的几位舅舅,”她有些犹豫地说,“都曾被这种病痛所折磨。”
“啊,实在是……那么,我想,您大概需要一个全面细致的检查,以确保您不是由于最近的梅雨天气而感到烦躁。”
她被逗笑了:“是的,您说的对。您真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事实上,我已经在格林尼治医院做过一次检查,医生给我开了几帖药,但是并没有效果。我听席温雷太太说起您在心理医学方面的建树,所以希望您能给我一些心理指导。”
“我最近……会时常精神恍惚,并出现幻觉。”
她说这些时双手一直交叉叠放在腿上,我其实希望她能够放松下来,喝一杯茶,这样有利于我对她病情的了解分析和心理的指导。但是今天的预约时间很快就到了,于是我给她开了几服安神和有助睡眠的药,并告知这两日都没有其他的预约,她随时可以上门拜访。
近五点钟的时候,她的丈夫——塞尹特先生来接她。塞尹特先生有一头金发,但他的表情单一,性格也略显沉闷,这些特点使他十分清秀的面容失去了应有的活力和光彩,反而显得死板。他脱帽向我致礼时,我看到他指头的关节处有一层厚厚的茧,可见他时常握笔,所以也应当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比如学者或作家,当然也可能是抄写员,只是我更偏向前者。
塞尹特夫人对她的丈夫很依赖,几乎在看到他的同时就起身挽住了他的胳膊,而塞尹特先生则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亲吻她的额头。两人同我道别,并预定明天下午早些时候来访。
他们走后,我洗掉塞尹特夫人用过的杯子,锁好门,带着剩下的一点茶回到我的住处。
我的住处就在我诊所的楼上,房东艾维斯太太为我提供早餐和晚饭。艾维斯太太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早茶做的很传统,但是鸡蛋用黄油煎得恰到好处,很合我的胃口,当然这是题外话。
吃晚饭的时候我想到下午的访客。从外表来看她与学术文献中描述的普遍狂躁症患者的行为并不十分相近——我想大概她因为对此有所了解,所以也会刻意的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行为。从神态来看,她确实有焦躁的迹象,但是有待进一步的观察和研究才能得出更确切的结论。
其实我在下班之后就不怎么愿意再思考有关自己心理学专业方面的事了,我只是有些疑惑:这个塞尹特夫人,曾经的伊多小姐所挽住的塞尹特先生——她的丈夫,与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同,虽然距那时已经过了很久。这个疑惑也一时让我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我所记得的那个“伊多”。
我第一次见“伊多”小姐是二十几年以前的事。那时我住在格雷特纳格林镇,才十三岁,与姑妈一起生活,对所有的事都充满了好奇。我认为这大概是我性格的一个缺陷,因为我的这种好奇太过头,姑妈曾不止一次说以后我一定会因为自己的强烈的不合时宜的好奇而陷入什么麻烦的事端里。
姑妈是一个忠诚信奉天主教的有些刻板的老女人,她把一生都献给了主,不婚不嫁。虽然在我十七岁进入学院之前都一直与她一起生活、去教堂做礼拜,但我依然还是一个坚定的英格兰国教信徒,一个不折不扣的无宗教信仰者,因此到现在,姑妈都对我抱有一种微妙的夹杂着诧异的遗憾和无可奈何的愤怒。
我从小在外就必须衣着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连续吃一个月最讨厌的西兰花。
那一天,我同往常一样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灰色条纹背带裤、棕色短帮皮鞋跟着姑妈步履“哒哒”地去做礼拜。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我看到一个小女孩。
我还记得她的样子——一张苍白的小脸,发梢有些卷的短发和纤弱的体型。她就这样坐在教堂前的石阶上,好像在等什么人一样,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她的神色给我一种感觉,除了她等的那个人,所有我们这些过客都是灰色的背景,走马灯一样浮光掠影般涌来又如闪电般消失。我没有再多注意别的,事实上我那时满心都是对枯燥但不得不去的礼拜和接下来不得不唱的千篇一律的圣歌的厌烦与痛苦。我会注意到她仅仅是因为我在疑惑:这个小女孩是谁?小镇上这一个地区的居民差不多都互相认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跟着姑妈走上台阶。进教堂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一辆精致的轻型双轮马车停在女孩面前,她上了车。
马车门上的小窗户开着,一个黑色头发的男人亲吻着那个小姑娘的脸颊和嘴唇。
随即,小窗户就被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