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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病房里的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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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观梅其人,人如其名。
杨树,笔直得比她的性取向还直,象征着坚定不移的士兵精神,当然,这士兵不是那骄奢淫逸战场上还抽烟打牌的美国大兵,而是陕北山沟里步枪小米裹绑腿的我党游击队,几乎成为“百折不挠”的代名词。
梅花,冰雪里独见一枝的冷傲之花,暗香浮动倒是很美,但人家疏影横斜,孤芳自赏的清高劲可拒人千里之外,你若是不知好歹凑到边上,那便是毁了一幅天然的美景,所以你最好怀着景仰的心,不敢亵玩地静静赞叹。
所以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当艺术家的,连名字都跟凡人不一样,从前到后透着一股“绝世刺头”的风范。
杨观梅从文曦的躯壳里醒来,第一反应是骂人,第二反应是抽了自己一耳光,这两个举动干脆利落,带着艺术家出淤泥而不染的格调,也差点把病床边上陪床的文曦妈吓出心脏病来,算起来她还得叫杨观梅一声大姐,但此时却不折不扣成了她的妈妈。
“文文,这是怎么了?”文曦妈抹了抹眼角,一只手覆上杨观梅的手背,轻轻摩挲。
文曦妈祝琦长得很有魅力,心明眼亮,一看就属于那种干活从来不出错的人,这么多年来帮着打理公司生意,出错率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那个一大概还是文曦爸自作主张才出的错,这种能力足以颁发个“最牛控错奖”什么的,她属于女人中的女人,深谙以柔克刚的哲学,这是文曦最顶礼膜拜的一点。
并且,文曦妈是个浑身散发爱的圣母玛利亚,是玛利亚,不是圣母婊。
杨观梅很不屑地直接越过自己亲妈,惜字如金地说:“什么地方?”
“别动,快躺下让妈妈看看,护士!护士长!她醒了……”文曦妈不顾杨观梅坚硬如铁的神色,把她身子扳正,直挺挺躺在枕头上。外面寒风大作,狂拍窗户,室内温暖如春,甚至让人燥热,高级病房里一切都散发着好闻的奶香味,杨观梅陷在枕头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所以,这特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老话说宁折不屈,过刚则易折,杨观梅知道自己的毛病,多少年的老毛病,性子太直,直得把自己戳伤了,得不偿失,到最后心肌梗塞的毛病还不是自己气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她晚年尽可能心平气和不急躁,却还是戒不了气性大的毛病。
她忍住不骂人,不生气,把以前背过一百多遍的“莫生气”又拿出来默默念叨。
护士去叫了大夫来看,大夫扶着眼镜说:“她的病症本来就不严重,我看是她最近作息太不规律,总是昼夜颠倒,饭也不好好吃,刺激到了肠胃,唉,现在的年轻人呐,就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他感受到了一种被逼视的压力,奇怪的是,这压力不是来自文曦妈,而是来自那个长得端庄无害的小姑娘。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其实她睡一觉就已经好些了,这种不规律导致的晕厥我们不建议继续待在医院里了,家属最好把她接回家去好好供养一段时间,看来她的精神状态还有些,那个,不太好”
杨观梅半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没头没脑地发问:“杨观梅在哪?”
文曦妈立刻以眼神制止:“小丫头怎么不懂礼貌”
医生本来也有点觉得她没礼貌,但鬼使神差之下就回答顺嘴:“杨老师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杨观梅心脏忽然跳得不那么打鼓似的了,接受自己死亡的消息比想象中更平静。
“走了,就是,没了,不在了,没抢救过来”
“哦……”她长长地点了点头,刚才对于自己的处境想要骂人的冲动烟消云散,她性子虽然似火,却很耐得住事,现如今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回去的机会,这算什么,借人还魂?她没资格骂骂咧咧,反而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那这个叫文文的姑娘上哪去了呢?她的魂儿呢?
杨观梅从纷乱思绪里抽出一点关注,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妇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关切,直盯得她头皮发麻,她思考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更不喜欢别人这么上上下下地看她,那种眼神好像杀猪的打量即将出栏的猪。
她犹豫要不要先叫声妈试试,算了,那还不如打她一巴掌来得痛快,杨观梅回溯记忆,她亲妈就是她童年的不折不扣的噩梦,留下的阴影面积是终生的,自打和她一块下放到陕北山沟里的时候,她就没喊过一声妈。
到她妈死,她也没喊过。
祝琦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以商量的口吻,生怕惹她生气:“文文,要不你回家住一段时间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你回家我照顾你……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如果是文曦,那绝对是不会答应的,因为这种劝说她回家的法子已经把文曦练出来了,回家前恨不得把星星摘给闺女,回家后恨不得让闺女当全职保洁,她妈对女儿的训练那绝对是传统到姥姥家去的。
女孩子要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收拾家,会拾掇自己,文曦以前匪夷所思,这么细致入微的训练怎么就把自己训得啥也不会了呢?
文曦是个穷讲究自由的幻想主义者,虽然有时一头扎进酒足饭饱的安乐里出不了。杨观梅是个骨子里计较一切的现实主义者,虽然有时候漂浮在上层建筑里遥不可及。
她想也没想,领导决策似的点头:“也好”
文曦妈总觉得这孩子哪里怪怪的,但一时也说不上来,母亲最明白孩子,孩子的一根汗毛掉了也能发现,别提这大变活人似的态度了。
她安慰自己,也许只是精神没回复过来,等她恢复好了,也许就正常了。
但她也暗自庆幸女儿的迷糊,才让她这么轻易就把她拐回家,不然那丫头肯定有一大篇长篇大论等着给自己上课,什么“独立、自主、长大了”,可总抵不过一句“想你了”。
每次文曦妈眼巴巴望着女儿说:“文文,我想你了”的时候,丫头就软了,不说话了,这招百试不爽。
可见丫头心里还是有妈的。
杨观梅自从知道前因后果之后,整个人变得异常冷静自若,不愿多说也不愿多做,好像个游魂似的,跟她说话她也很少回答,把头昂得高高的,像只天鹅。
工作室的几个大小成员轮番来看她,越看越不对劲,总觉得这个文曦少点什么。
包子总结,说她是少了人气儿。这话被老鹿呸呸呸否定了,说不吉利,不是人还能是鬼啊!
说得没错,杨观梅很用心地思考了一番“我是谁”这个哲学命题,她到底算死过一次了吧,那现在她是谁呢?接踵而来的信息让她甚至来不及为自己的尸体上柱香。
哦,忘了说,她信佛,信得比较功利,就是平时不做功德,急眼了才求神拜佛的那种,但她自称信佛。
“阿姨,您看小曦的身体状况恢复得怎么样?”经纪人乔一用一种探讨案情的语气和祝琦交流,乔一正值而立之年,眉清目秀,骚气侧漏,但是终年绷着小脸装严肃,导致祝琦不大敢直视他。
她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我看不大好,要不,先把文曦的通告……停一停?”
没有哪个男人能斩钉截铁地拒绝祝琦,哪怕是白面判官一样的乔一,他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和祝琦过多谈论合同问题,搞得像他们急迫地要在艺人身上吃干抹净一样,他虽然很冷,说话却很中听,很圆滑。
“阿姨,那我先进去看看小曦吧,不见一面我也怪不放心的,她可能是在工作上也有点困难,我跟她多说会话您看成吗?”
言辞恳切,目光如炬,手上捧着一束新鲜带露水的百合花。
祝琦嘴角一翘:“行,但是花就不用了,她花粉过敏”
“不,这是我专门给您买的花,您看还喜欢吗?”
……
杨观梅眼神如刀,一刀一刀割在乔一脸上,好像要把那张见血管的薄皮小脸给划出个八卦阵。
她声音还很镇定:“对不起,你刚才是说和我解约,是吗?”她也是才得知这个身体的主人竟然也是一个演员,而且她俩是同时晕倒的,而且的而且,这个口中叫着自己“小曦”的人就是自己的经纪人。
重点是,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死耽误了这小姑娘的前途,将来……万一自己回了地底下,那姑娘回来了,岂不耽误了人?
她条分缕析地想,想来想去,想出一团乱麻。
我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乔一等着她想,他以为自己很了解文曦,但现在一看,似乎是这一次昏厥把她画风都昏不一样了。比如,从前她就像一团不大心甘情愿的湿泥巴,对经纪人的安排百依百顺,对自己的处境放任自流,除了一点藏不住的小心思之外很好控制。
现在她的眼里却含着寒森森的锋芒,刀光血影。那是种不甘到底的味道,浓郁得要命,乔一可以从中看见一幅千里江山图。
杨观梅没有想好的时候,是绝不会给一个合适的回答的,对于这个处境她还不甚了解,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事,文曦信,杨观梅不信。
杨观梅清了清嗓子:“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消息?觉得我兵力虚弱,打个措手不及是吧”
乔一讪笑:“哪里哪里,我这是不想耽误你,说实话,你也好好想想,演员这个行业真的不适合你,趁此机会养好身体,赶紧退圈还来得及”
万没想到哇,杨观梅看着这张小白脸,心头火蹭蹭地往上冒,说话连个掩护都不打,这也太直白了,多伤人!小子可以啊,该绕则绕,该直则直,一点不含糊,堪堪够做我的对手了。
而杨斗士是典型的愈挫愈勇。如果今天乔一肯用上他十分之一的心思,就不会失手,但他对文曦向来只肯用千分之一的心思,成习惯了,改不过来。
“这件事我现在不能答应你,得考虑”她说。
“我们该赔多少赔多少,一分不少”他说。
“宁愿倒贴钱也要撵我走,看来我真是呆不住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好脸皮太厚,但是我扑腾了这些日子,就这样一场空,你觉得合适吗?”
乔一愣了一下,我觉得,合适,吗?废话,她以为她是谁?什么牛掰知名艺术家吗?
“咳,我是说,我有点不大甘心”杨观梅反应了一下,觉得上句话架子大了点,尽量让语句符合一个小姑娘:“我好歹也算有点苦劳吧,情分还在,日后总好再见,你们给我一些空间,让我想想”
乔一不禁轻蔑地笑了笑:“那你就想吧,最迟礼拜五晚上告诉我结果,丫头,我也算对你不错了吧,听我一句,人有时候要认,不低这个头不行,说不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杨观梅恨得后槽牙都要碎了。
她忘了自己现在姓甚名谁了,当即出口成章:“低头?我要是低头我不姓杨”
完了,被刺激傻了,乔一颇为内疚,连姓啥都忘了,真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