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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恨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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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建安三十七年十一月,华国边境雪灾泛滥,蛮夷亦深受其苦,为夺粮草饱腹,遂来犯。天子派镇国将军前往御敌。
次年三月,镇国将军战死,举国哀恸。镇国将军之子子承父业前往战场。
杏花败季,蛮夷被击退。镇国将军之子在战场失踪。
同年八月,其尸骨被运回。至此,将军府无后。
【壹】
我在这段历史里,扮演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那年杏花开满了树,我执棋坐在他对面,簌簌花落,雕琢了泛黄的记忆。
他的棋子落下时,我便知道自己输定了。于是搅乱了棋局,任凭棋子四处散落,转身离去
。
离去后,身旁的丫鬟杏儿便在耳旁道:“姑娘,公子他看起来很落寞呢。”
我睨了她一眼,他落不落寞与我何干?那本是他欠我的。五年前他亲手抄了我的家,令我族上下三百人全部丧命火海时就欠下了。
独独留下我的命又有何用。明明这一切的罪都是莫须有的。我爹,当年风光的丞相,怎么可能通敌叛国。穆子华身为镇国将军之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
可他没有帮忙,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的爹娘兄弟姊妹全部丧命。何况当年,是他亲自请求去抄我的家。叫我如何不恨。
我想着,回过身去,他手捏着棋子,手指修长,此时指尖有些泛白。眼中神情落寞不似做假。他似乎有所感,抬起头来,对视片刻,我复又转身。
背景是杏花漫天,如诗如画,流年转瞬即逝。
【贰】
我自幼体弱多病,尤其是换季之时,总会染上风寒。本来我早已习惯,今年却极为严重,差点要了我的命。
惊得他连夜称病叫来了宫里的太医才稍有好转,
次日夜里我又烧了起来,整个人都是糊涂的。仿佛陷入了梦魇中。梦里是儿时的美好时光,叫我不愿醒来。
我与他自幼青梅竹马,曾经是十分要好的。
春踏时爹娘喜爱带我们去璧山国安寺赏杏花。他也会随行。冬天刚刚过去,我因着身子骨弱,裹了厚厚的貂绒出来。他走近,捏了捏我的脸,一脸嫌弃。
“本来就不美,现在还胖了。啧啧,皇城除了我怕是没有人敢娶你这丞相千金了。”
“胡说!”我气愤地拍掉他的手,“想要娶我的人定是从城东排到了城西去!”
他轻笑着,翻身上了马,又一把将我拉上马背去,先行离去。
边跑边肆意大笑。
“那我也是排在第一个。”
阿姊也在后头轻笑,直道好好的儿郎,被自家的妹妹给拴住了心。
我呸了声,也笑开来。爹娘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往外看去,便对上了镇国将军夫妇。他们相视一笑,岁月静好。
记不清是在那儿多久之后了,天子一道圣旨下来,便直接撕开了这幅画。
“丞相勾结蛮夷,妄图叛国。其罪之大,株连九族。”
爹顷刻间仿佛老了很多,全府上下哭声连绵。我呆坐在地上,不肯相信。我们一家为天子做了这么多事,一直尽心尽力,忠心耿耿。为什么要这么诬陷我们。我想不明白。不明不白中等来了身穿兵甲的他。
那时大火带着碎屑纷飞,我倒在其中,又热又呛,泪水直流。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到来,颤抖着手将我拥在怀中。
他说,
“我来了,不要怕。我来了。”
他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清凉的感觉让我不再那么难受。
我立刻扑在他怀中,求他救我爹娘,求他延缓时间找出真相。他没有说话,却将我打晕在当场。
再次醒来时,我便被困在了将军府中。外面全是关于丞相的败落,他们的死。听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听说哭声连绵了三天三夜,听说之后行人路过时,总会听见有人哀嚎着冤。
听说,无一生还。我本来也在其中,世人也是这般认为的。
好像有什么碎裂,再也缝不上了。
就好像我曾经以为的岁月静好,其实从不曾存在。
【叁】
梦醒时分,正烧得糊涂,额头却触到一片清凉。我知道是他,他像往常我风寒时一样,日夜守在我床头。
也许是忆起儿时美好又惧怕的时光,我眼眶溢出泪珠,便再也忍不住了。他一边擦着我的眼泪,一边道对不起。
泪眼斑驳间,我执意睁眼看他,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复杂。又是怜惜又是愧疚,独独没有恨与不耐。
“为什么呢?当初救了我,为什么不救救他们?”我听见自己如是问道。
他手上的动作一僵,沉默片刻。而后他哑着声道,“我无能为力,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那之后我的病情有了好转,到了三月杏花开满树时,已是全部好了。
但远方的战场传来了镇国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我当时正端坐着抿茶,闻言,茶杯摔落,碎了一地。
我到了灵堂去看他,只见他已换上了缟素,跪在祖辈的灵碑前,背影萧瑟。他察觉我的到来,抬头望过来,对视片刻,他笑了。
不似从前的轻快与潇洒,有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就这么望着我,缓缓道,“嫣儿,你要的报应来了。无论这些年我们怎么避去锋芒,天子终归是容不得我们的。”
我呆立在当场。
天子终归是容不得我们的。
好几年前,我的爹爹也曾这么对我说过。但我不过是个闺中女子,这些我又如何懂得。我只懂得,那之后不久,丞相府便被放了场大火,烧光了所有。
如今,他同我说,天子容不得他们。
“为什么?”
其实这些年,我也渐渐懂得了些。我们这些臣子的权力有多大,天子就有多忌惮我们,甚至不顾一切的要除掉。哪怕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战场兄弟,譬如他的爹,哪怕是曾经同饮同醉的门客,譬如我的爹。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笑得温柔。
“嫣儿,听说璧山国安寺杏花开得烂漫,我们再去看看吧。”
【肆】
他把我送到了国安寺,只留下了杏儿照顾我。听他吩咐住持的语气,仿佛是要我长期留在这里。
他下山时,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他似疑惑,回过头来。我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酸涩,一个没忍住,竟是泪水直流。
他擦拭着我的眼泪,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哭呢?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是啊,我本应是恨他的。可是我知道当年他要是插手,就会陷将军府上下几百条人命于水火之中,救下我来已是十分的不易。我也知道当年他请求来抄我家时,也只是为了能救下我。
我这些年又是在恨些什么呢。我本来可以和和美美的与他渡过这五年,就像往年一样。
我凑上前去,在他唇畔落下轻轻的一吻,道:“那你死在战场上吧,这样我就自由了。”
“好。”他笑着说。
“但若是我回来了,定要护你一世安好。”
我垂眸,心里暗自道,“好。”
他下山没多久,果然被天子派去抵御蛮夷。我在寺庙里想,他既然承诺了,定是要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可自古以来帝王要臣子死,又有谁能逃得过?他为了不让将军府上下被连累,送走了我,独自赴往薄情帝王为他设好的死局。
寺庙里的杏花败了一地,大片大片的落在青石阶上,好不凄美。
山下也传来了他失踪的消息。将军府因着失去了主力军,一下子便散了,再也不是天子权力的威胁,没有落得当初丞相满门被灭的下场。这是他要的结局。
那么他,该归来了吧。
八月,最热的季节。我穿着清凉的衣服,喝着茶。这一次杏儿又带来了消息。
却是他的尸首被寻回的消息。
茶杯碎了一地,历史仿佛重演。我笑了笑,他怎么可能死,他明明……明明什么,明明答应我要战死沙场?
脸上的笑容到此刻维持不下去了,我自欺欺人的对所有人说他还没有死,可刀剑无眼,君子无情,死便是他既定的结局。我如何不晓得。
【伍】
我终于还是去到了街上。此前做了千道万道心理防设,在看到那口棺材时却依旧没能忍住。
我头一次晓得自己竟有这般力气,推开了人群与官兵,跪在了他棺材前。颤抖着手抚上他仿佛沉睡的面容,如往常般眉目温柔,却是苍白无力。
我用了平生最柔的语气道,
“我骗你的,你回来吧。”
他没有动,安详如往日岁月。
“我骗你的,你回来吧。”
斑驳的时光回溯,他仿佛睁开眼对我笑,一如往日嘲笑,道这世间只有他敢娶我。
“我骗你的,你回来吧。”
可真的只剩他敢娶我的时候,他却不在了。
“我骗你的,你回来吧。”
“我骗你的,你回来吧。”
“……”
我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一遍遍的唤他回来,可是再没有人笑着对我说,等我回来,定护你一世安好了。
再没有人了。
这世间本不容盛世安好的大梦,顷刻间彻底醒了。
之后的岁月,我独自一人在寺里渡过。无数次夜里惊醒,总幻象着他穿着兵甲归来,同我说,
“我来了,不要怕。我来了。”
同我说,
“我也是在骗你,我回来了。”
可终归黄粱一梦。
【尾】
建安四十年四月,杏花败季。国安寺无端起了场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
奇怪的是,竟只死了一位长住于此的姑娘。但寺庙毁了,也就迁到了另一座山头。于是那座寺庙也没人再去了。
这场火没带走什么,只带走了陈旧的往事,和一位姑娘半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