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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快的相遇(三) ...

  •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转眼就到了祥云时装公司门前。

      被连片的丝绸大红镶金凤凰旗袍亮花了眼,可冷伊要准备的只是订婚宴,这些喜服都不能用,再考虑到张老先生那极其保守的审美,与现今高开叉的旗袍、极窄极短袖子的礼服都格格不入。

      挑了快两个钟头,也才挑出两件合适的——一件桃粉素色丝绸中袖旗袍,下摆盖到脚面,上面挑着银色的流云纹细线,乍看不出来,灯光下却光彩照人,当天第一个穿出来;另一件是藕色绣着牡丹的旗袍。

      旁的再也挑不出来,心里寻思着,回去买喜欢的花色,送去给姑苏城里的礼服店师傅给量身做,总能做出合张老先生心意的衣服。料子用顶好的就是了,免得到时候张博容的大嫂又揶揄了。

      这样一来,娘给备下的钱就多了许多。想到她的睡裙早旧了,不如趁这个档也给她买件好的。只是这贴身的衣物,带着博容去看不大合适。正巧他对这祥云时装公司里头的布匹看出了神,连连赞叹,想好好研究。

      于是冷伊和博容便顺理成章地分开来走动。

      大百货商店果然同冷伊常去的那一个个小店面不同,各色各样的睡袍一股脑全挂在架子上,让顾客一件件看,一件件挑,这个不满意还有下一个,像没有尽头。

      只是想来这里摩登人士颇多,许多冷伊看来需要遮掩的东西,在这店堂里都堂而皇之地高挂着,看着她心里暗暗松一口气,亏得没让博容陪着来,不然他不好意思,她更不好意思了。

      随手抓起一件,只觉得指尖又滑又凉,挺舒服,样式也没什么花样,正合娘的心意,便想抬头招呼店员,见对面一个她正低头抓起一件睡袍。

      冷伊心里一紧,又一松,一面镜子而已,可是,心里猛地跳动起来,她抬头看镜子,镜子里的她为什么不看向自己?

      瞬间呆住了,那个自己,穿着鹅黄的窄旗袍,领子开得低低的,中间挖个大空,外头一件毛茸茸的灰裘皮。

      冷伊想,一定是晚上没睡好,于是眨了眨眼再看,另一个自己仍然悠然地挑选睡袍。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正在出神的档口,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到她身边。

      冷伊吓得倒退两步,这身量这眉眼,不正是在红房子餐厅里找他们麻烦的男人吗?

      他正抽着烟,一手揽过她的腰。

      她调笑着,用左手拿过他右手指尖的香烟,凑在自己殷红的小嘴上吸了一口,优雅地吐出一缕烟,然后招呼一边的店员,指指一件蕾丝的睡袍,便倚在那男子的怀里一扭一扭地往远处去了。

      他不是那个男人,冷伊总算看出来了,身高是差不多,眉眼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有很大的差别,比上午那个男人要柔和慵懒得多

      “小姐,需要帮忙吗?”一个售货小姐站在旁边。

      冷伊回过神,点点头,指指眼前的的睡袍,“就拿这件了。”顺便看看指尖,手上没有香烟,她家里没人抽烟,怎么会有那种举动呢?

      拎着牛皮纸包扎好的睡袍,特地走到那个女人和男人站过的地方,空空如也,没有镜子。

      冷伊觉得后背发毛,走着走着,冷不丁被博容一搂,吓了一跳。

      “脸色不好?还为了上午那事?”他低头打量。

      点点头,冷伊觉着,一定是被那个男人给吓的,心情都郁郁的,还神思恍惚了。

      “时间还早,去趟南京路上的食品公司吧,你娘刚生过病,嘴里头没味儿,买点糕点回去,她最喜欢这边的梨膏糖了。”冷伊拨开博容衬衫口袋里的怀表,才三点多钟。

      “我娘没白疼你,你这样会讨好她,过了门儿,我的地位也给你比下去。”他轻轻在她腰上一掐。

      “这说的叫什么话,讨好她?你说话别这么挑拨离间啊,我可是真心诚意的。”她扁了扁嘴,知道他是玩笑话,也就玩笑了回去。

      “哎,要不是你娘心心念念让你读完大学,我儿子都能在天井里头跑了。”

      狠狠敲了他一拳,“哪儿来的儿子!不害臊!”

      三年多前,张家已经到冷伊家提过亲,只是算算她才十四岁,委实太小,便说让她先上个大学。

      那时候冷琮刚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一年多,冷伊听这中央大学就听了足足有五六年,有着怎样郁郁葱葱的梧桐林、方整肃穆的校舍、以及那一位位或风趣幽默或不苟言笑的教授,不由地心生向往。

      冷伊也是运气顶好的,男女合校也是最近短短几年才开始的事情,便让她逢上了。入学考试九死一生,考上后那一年年的学费也让人咂舌。男孩子家砸锅卖铁地让孩子上学尚且可以理解,而女孩子上大学,不是富得冒油的家庭是万万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就连许多富得直冒油的家庭也不会这样做,可冷伊的娘却二话不说让她去了,在姑苏城里也算是件大事。

      上到大二的时候,张家又来提亲,冷伊家自然是希望她能先完成学业。她知道这件事情张家有些不快,毕竟,横竖也是毕了业就结婚,什么学位都无足轻重,但拗不过她娘,也只得勉强答应。

      现今大三也过去了一半,张家便催着先把婚定下来,也算让两家大人定个神,冷伊和张博容相互之间跑动,也能变得更名正言顺,免去被人指指点点的顾虑。

      博容私下里和冷伊抱怨过,眼巴巴等着,一年一年,好不辛苦,听着还怪心酸的。

      但冷伊总玩笑似地回他:“单身汉的日子不好吗?你要感谢我,单身的日子又添了这么几年,好好享受去吧。”

      博容也真没辙。

      其实别说张家,就连冷伊自己也问过娘,对于她的学业为何如此坚持,要知道,娘亲和舅舅都是中庸的人,左有左的好,右有右的妙,摔掉个碗,还能得个教训——往后做事都得谨慎小心,不能马虎,许多事情也就无为而治了。这样淡然的人眼中,冷伊这奢侈而无多大用处的大学,在她心中占着如此之重的地位,着实奇了。

      每每被问到,娘却只淡淡地说:“做个事,总该善始善终。况且有个学业,将来世道要是大变,你好歹比别人多个一技之长,总能过得下去。”

      冷伊被她说得心中一阵惨淡,这世道会变得如何险恶艰难,才动用得上这一份才能。

      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更何况,现在回过头来看,若没有中央大学的几年,她的人生该是多么的缺憾。况且,张家那些小人都卯足劲,想看冷伊这个准张家人的笑话,但她有了个女大学生的身份,平白让他们生出许多畏惧,就连平日里说得很顺口的揶揄之词,到了她跟前,也像被震住似的,不敢说出口来。

      回姑苏城的火车上,大约是累了,又或者是担心张家夫人的病情,博容始终恹恹的不说话;冷伊也被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至于博容的妹妹,自是玩儿得筋疲力尽,靠在冷伊身上睡过去。

      望着车窗外的雨丝出神,冷伊喜欢雨。

      幼时坐在空旷的门廊中,头顶六角四季平安宫灯,向两旁更幽深的庭院延伸去,眼前四方的庭院,白墙黑瓦,绵绵的雨丝从天上落下,“啪嗒啪嗒”打在两侧虞美人上,橘红的花朵轻微摇摆,似娇弱的女子。世界仿佛掉进了时间的罅隙,停滞了。

      然而这停滞却是短暂的。

      冷琮这个混世魔王下了学堂,回到院子里,甩掉鞋子便一阵疯跑,外头的泥水踩进院子青砖地上,一个个黄印子。这还不够,抡圆膀子,把那三十二骨的油纸伞当剑耍,溅得冷伊满身的水珠。

      擦一把脸,站起身,搬着凳子就要往里去,他非得拦着不让她走,要继续看他的杂耍。

      这个时候,往往在他身后慢慢踱进来的博容就打圆场了,“伊妹妹出来看看吧,外弄口都成小河,能养鱼了。”说着,站到门廊跟前。一把墨蓝的油纸伞,伞面如泼了油,映出他背后的马头墙来。

      冷伊上前一步,走到伞下,两个宽大的袖子相互轻揉,前头冷琮已经飞跑到外头去了,只需循着那赤黄的足印就可以找到他,定是在大水坑里跳来跳去。

      顺着石板路,走下几户人家,弄堂口一面总是低下去,下个半天雨便淹水了。街角处的正是城里的银匠铺子,一面墙上全是打好的首饰,被积水一照,泛出鱼鳞般的光来。

      博容见冷伊看一个凤冠看出了神,轻轻凑在她耳朵边上,“我娘说了,等伊妹妹嫁过来的时候,我们要送个金子做的凤冠。”

      冷伊咯咯地笑了,她知道自己定是要嫁博容的,就如同这水总是从高处的人家门口流下,再汇到城中的小河中一般,从来都是如此,没有任何不妥与值得质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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