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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也是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时候。5点不到,天就几乎黑透了。
      宁野刚到美国几个月,还没有来得及买车,交规也正在学习中,在车就是腿的美国,这样的严冬天气就相当要命。虽然他住得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但只要想想室外是冰箱冷冻室的温度,一个人在冷冻室里待二十分钟,差不多也就快成冻猪肉了。
      因此十分不愿意下班。
      正犹豫间,手机响,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丁逸。
      接到丁逸的电话,简直比接到三体人的电话还稀罕,宁野忙不迭地接起,一句废话没有,劈头就问:“家里着火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理由,让这个宅出天际的宅宅男主动联系自己。
      “嗯,正熊熊燃烧着呢,等着您回去浇水!”丁逸的声音一如既往懒洋洋。
      “所以你有什么事?”
      “我在你们楼后面停车场呢,你走不走?走就赶紧下来,警察正跟这儿转悠打算给我开票呢!”
      宁野更觉惊悚:“不是,你到我们这儿干嘛来了?”
      “骨髓配型呗,还能干嘛?”丁逸嘴皮子都懒得动地说,“你走还是不走啊大哥?”
      “走走走!三分钟!”宁野咽了下一个问题赶紧说,同时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把桌上的一堆文献连同笔记本电脑全部扫进包里。——丁逸是他室友,丁逸有车。仅就这两条,已经足以形成冬天里的一股暖流。

      冲到停车场,果然看见丁逸那辆很拉风的红色吉普停着,再一看,宁野顿觉自己还不如走回去——敞篷吉普,篷果真是敞着的。而丁逸本人,裹得活像一只冬眠的熊,连眼睛都藏在挡风镜后面。
      “兄弟,咱能把篷拉上么?”
      “不能。”
      “为什么?”天寒地冻的这是耍酷还是卖二?
      “麻烦。”丁逸俩字儿都恨不得省一字儿。
      宁野爬上副驾,二话不说按了一个按钮,随着一阵嗡嗡声,车顶和四面的窗都归了位。宁野顿时觉得从冷冻室被传送到了冷藏室,幸福感油然而生,重重地呼口气,往后一靠。
      丁逸眼皮都懒得往这边瞭,用瘫在座位上的没骨头姿势,慢吞吞地松闸倒车。宁野却不为他的开车姿势所迷惑,除了系紧安全带,还拉住了侧面的把手。果然,小吉普刚一倒出车位,就状如疯兔地窜了出去。宁野被坚硬的椅背猛地一推,硬是把“警察”二字呛了回去。

      警车并没有追上来,宁野提心吊胆地看着后视镜,直到小吉普疯狂老鼠似的七拐八绕上了主路,才松下一口气。
      丁逸的小吉普,别看绝大部分时候都跟楼下趴着不动窝,但凡出窝,必然不凡。据说去年一年,小吉普一共上路十次,吃了5张超速罚单。上路的那十次,还有两次是为了上交规课消分,因为主人已经几乎要被没收驾照了。
      上了主路,小吉普再也窜不起来了,因为堵车。
      从时间上算,这个点,宁野步行回家是二十分钟,搭车回去是大于等于三十分钟。好在,车里暖气开着,两块“冻猪肉”渐渐还了魂,宁野敞开了羽绒服,丁逸也把脖子上的大围巾扯了下来。
      超速惯犯丁逸,对堵车这事儿倒异常耐心,停在那儿一点不急。
      宁野这才有机会问出了咽下去的问题:“骨髓怎么回事?”
      丁逸懒得搭理地瞟他一眼,勉为其难地调动舌头:“捐骨髓那事儿,第一轮过了。”

      宁野这才记起,大约两个月以前,有个中国留学生查出了白血病,于是华人圈子里发起了骨髓配型的倡议,大家纷纷到旁边的医学中心提交了口腔黏膜样品,加入到捐献志愿者的行列。宁野也交了一份,只不过之后就没了下文。
      那么说丁逸也交了样品?宁野不禁在心里计算:领取样品管、填三页表格,再从试管里取出棉签擦拭口腔三分钟,再放回去,再封两层信封,再寄到指定地址.....这一切,得耗费丁少爷多少宝贵的能量啊!尤其是样品还要求一式两份!
      那么说来,丁逸居然是个.....乐于助人的热血青年?然后他居然还在这么冷的鬼天气,费那么大劲把自己包装了这么多层,亲自开出了难得动换的小吉普,跑了4.5迈的遥远路途,亲自过来二次配型?然后居然还顺便想起他这个室友在附近上班,居然绕了0.5迈的路途来捎他回家?……哇塞!宁野简直要感动得潸然泪下了!
      “第二次配型麻烦吗?”
      “打了一针抽了点脊髓液。”
      ——那可是个直径0.5毫米的大洞啊同志们!
      宁野不禁热泪盈眶:“那什么,哥今儿得好好给你补补! 前面店停一下,咱买块羊肉晚上涮锅子吃!”
      丁逸脑袋没动,眼珠子来回转了三圈,衡量着是涮羊肉的诱惑更大,还是停车-下车-进商店-排队结账-出商店-打火启动这一系列运动的麻烦更大。
      宁野赶在他得出运算结果之前:“你在车里等着,我去买!”
      叮!——“诱惑”顺利胜出。

      一小时之后,两人回到合租的公寓,宁野立即钻进厨房,丁逸立即钻进卧室。
      宁野见惯不怪,毫无怨言地开始准备火锅材料。
      他并不喜欢也并不擅长做饭,但有一手绝活,就是片儿肉。——半冻的牛肉羊肉猪肉,甭管什么肉,他就用一把普通菜刀,可以片儿成大小厚薄均匀的肉片,涮锅子正好。他片儿得不仅速度快,而且动作洒脱利落颇有观赏价值。他们家冬天吃火锅,从来不买肉片,都是宁野动手。
      这一手,说来惭愧,是当年读硕做组织切片练的……宁野不堪回首的硕士生涯,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切老鼠的脑子——严格地说,不止是老鼠,有时候也切豚鼠和兔子的,甚至有一次切过猫的。当然,也不止是脑子,偶尔也切切心脏和肝脏......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吃羊肉片的胃口,他甚至对吃猪脑都毫无心理障碍。

      快速片完了肉,稍微拌一点调料腌上,宁野开始翻冰箱找蔬菜。
      公寓的冰箱很大,冷藏室一共四层,上面两层码满了啤酒,是丁逸的;下面两层属于宁野,乱七八糟堆着一些蔬菜酸奶火腿之类。
      宁野刚到美国的时候,有中国学生学者协会的人带他买过几次日用品和食物。后来他就明白,单身姑娘们是有人抢着带买菜的,单身爷们儿却没这待遇,蹭车久了是惹人烦的。好在他很快发现几个大超市都有网购服务,从家具日用品到水果蔬菜生鲜,统统可以坐在家里解决。连超市里买不着的东西,都有亚马逊之类的购物网站可以搞定。从此进入自由王国,心里高呼网络时代亚克西。

      举着一棵白菜两个土豆,一回头,丁逸斜靠在厨房门上:“要不要帮忙?”
      宁野险些惊掉了下巴:“你确定他们今天只是抽了你一点脊髓液?”
      “不止,他们还给我打了一针,说是增强免疫的。”丁逸翻了个白眼,“所以你要不要帮忙?”
      “少爷,要不您把这俩土豆削了?”
      丁逸再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过来接了土豆,凑到水龙头下冲洗。
      宁野更惊讶:“你还知道先洗洗?”
      “我还知道削完了得泡水里呢!”丁逸哼了一声,“拜托大哥,我就是懒,又不蠢!”
      此人说自己懒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宁野也是没什么想补充的了。

      丁逸22岁,是个美少年,俊俏得浑身上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堪称完美。宁野就是想不通,这么一个精雕细琢一般的儿子,他爹妈究竟是怎么想的把他扔在这儿自生自灭天天啃饼干?然后这么一个精雕细琢的人,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整天整夜地瘫在家里不出屋一日三餐啃饼干?
      宁野认真地建议过他试试猫粮或者狗粮,至少能补充蛋白质,营养相对均衡。丁逸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猫狗粮缺油少糖不加盐还有股腥气,而且可能有沙门氏菌—— 关键是有人饼干卖,我干嘛要吃猫饼干?”
      ——得,这绝对是试吃过。

      话说宁野这间屋子,是一个女生转租给他的。宁野等签证等了好几个月,到美国时已经是初秋,房源充裕的夏天已经过去了,找住处并不容易。这房子是学生会的人帮他联系的,他开始听说是女生转租,还以为室友也是女生,颇觉不便。结果人家告诉他是个男的,当初那女生也是找房子困难才同个男生合租,趁着夏天,人家找了个姑娘室友,所以要转租。
      所有的手续都是网上办的,接机宁野的大哥,只是带他去那女生那儿拿了一下钥匙。当时那女生说了一句令宁野印象深刻的话,她说,室友人有点怪,不过他不咬人……
      其时宁野刚飞过大半个地球,人还懵着,白天黑夜乱七八糟,加之被英文轰炸得找不着北,也就没追究这句中文是什么意思。
      房子是两室两厅一卫。客厅很大,里面孤零零地放着张半新不旧的皮沙发,除此以外空无一物。餐厅里放着一套折叠餐桌椅,金属/塑料材质的一桌四椅,除此以外空无一物。而属于宁野的那个房间,是彻彻底底地空无一物。
      不过房子挺干净的,看得出来那姑娘搬走以后作了彻底的打扫。
      接机的大哥办事负责,知道宁野初来乍到没有床,从自己家带了个空气床垫和一条毯子给他暂时安身,免了他直接睡地板。素不相识,宁野还是十分感激的。
      宁野这边厢拆行李收拾折腾,那边厢隔壁房间一直关着门,新室友始终没有露面。
      后来宁野知道了,丁逸同学对室友的要求只有三条:1、不要来烦我! 2、不要来烦我!! 3、不要来烦我!!!
      开头几天宁野自己一片忙乱,等到惊觉不对已经是5天以后:这5天,隔壁房间从未开门,也没有任何动静,外面客厅厨房甚至厕所,除了宁野就没有第二个人用过的痕迹。晚上隔壁门下窗外还是有光透出来的,半明不暗的,更显诡异。
      宁野的想象力开始脱缰,想起种种听说的自杀或意外死亡事件,蓦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同一具尸体同住了一周。疑神疑鬼地出了房间仔细闻,还好,没有什么臭味 ......
      作为一个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八十公斤、练了多年自由搏击的成年男子,宁野从没有真正怕过什么。于是一边果断敲门,一边冷静地想,真有情况,首先要报警,同时要通知房东,自己刚搬进来,那屋子里没有自己的指纹,警察那里应该可以洗清,配合调查实话实说应该就没问题 ......
      就在宁野衡量着律师是找华人还是老美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一个高挑身影逆光而立,语调冷淡,标准的普通话:“您有事?”
      后来宁野才知道,那是他见过的丁逸站得最直的一次,显得比他还高些。此后这位少爷就再也没有显示过他长着脊梁骨,这厮不是躺着就是窝着,偶尔站起来也必定是靠着什么。
      当时宁野是一心以为需要警察介入的,对面前矗个大活人毫无思想准备,张口结舌:“呃……那个,我新搬来的,我叫宁野。”
      “哦,这个,我搬来好久了,我叫丁逸。”对方用了他的句式,语气都学得很像,宁野再一次结舌。
      丁逸等了半分钟:“您还有别的事么?”
      “呃......没有.....”
      “哦,那么晚安!”
      门在宁野眼前很有礼貌地轻轻合上了。
      宁野:“……”——他连这人长什么样都没能看清楚!
      真正看清楚这室友长什么样,已经又过了两天。
      那天是周末,宁野等着学生会的人来带他去买日用品,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用iPad 玩贪吃蛇。正当他为自己终于登上前十名排行榜而洋洋自得的时候,丁逸的房门破天荒地打开,宁野抬头一看,手里巨无霸的蛇就一头撞上一条小蛇而魂飞魄散,化成了一串闪烁的光点。
      那门里走出来的少年,俊美得令人目眩。
      少年皱眉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说:“那沙发是我的……”
      “啊?哦! 对不起对不起!”宁野忙不迭地站起来。
      少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我正要说的是,你随便坐就可以,不必用外交会谈的姿势。” 顿了顿, “宁野,是吧?”
      “是是! 我是过来做博后的,在医学中心,就是靠近世纪公园那家…...”
      “你做什么的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移民局的!”少年翻了翻眼睛,又斜了一眼宁野手里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晃进厨房拿了瓶啤酒,便再一次消失在卧室门后。
      一个人长得再俊,也不能这么欠揍。宁野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位挺清秀的姑娘,对这个长得跟言情小说男主似的前室友,评价居然是“他不咬人”……
      好在,宁野的老爸从小教育他:见着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大惊小怪说明你见识少眼皮子浅。因此对这位奇葩室友,宁野安慰自己说,没啥,还有更奇葩的。
      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眼下这“不咬人”的室友居然在跟他一起做饭,虽然依旧是一副没骨头的懒样子。
      后来宁野才知道,丁逸虽然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周不离开卧室还是很罕见的,那次他的确是生病了。
      丁逸有胃病,三不五时会发作,这个宁野后来才知道,知道以后毫不意外:一个整天拿饼干当饭,生活极度不规律的人,他不得胃病谁该得?
      正常情况下丁逸每天至少会离开卧室一次,如果三天没出来,多半就是胃病犯了。丁逸这人,怕别人麻烦他,也更怕麻烦别人,病死也不会求救的。宁野觉得自己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还是会落到开门见尸报警找律师的境地。于是不知不觉中“管”得越来越多。
      宁野自己也不是很自律的人,但他也绝不会亏待自己。在吃的问题上,没时间或者犯懒的时候也能凑合,但很多时候还是会正经做点饭菜的。既然做,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就时常叫上丁逸一起。
      出乎意外的,丁逸并不客气,叫就出来,出来就吃,吃得还挺香。宁野觉得这小孩还蛮好玩的。
      这小孩心安理得地吃白饭,一指头都不动,但宁野渐渐发觉,属于自己的那两格冰箱,里面时不时会多出食物来,从生鲜水果到各种酸奶点心,还都是比较贵的品种。——“哦,小孩这是还我情呢! ” 宁野想,也是不客气地享用。
      两人十天半个月也难得交谈几句,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宁野觉得这样也不错,这小孩不麻烦,不出现的时候浑若不存在,出现的时候还挺赏心悦目的。
      宁野备料(丁少爷就削了俩土豆,削完如言泡在了水里,切片都是宁野切的),丁逸提供啤酒,这顿火锅,他们吃了两个小时,最后俩人都撑得动不了。
      “吃了两个小时”是字面意思,因为他们真的是足足“吃”了俩小时,整个过程,对话不超过十句,还都是宁野没话找话。
      事实再一次证明,跟丁逸同学,是没法儿聊天的。宁野虽不是个呼朋唤友健谈的人,但是有时候也想用母语聊聊天,聊聊生活聊聊学习啊啥啥的。可惜丁逸对所有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丁逸是生活在二次元的人,恨不得把自己化作一段程序融入网络的,室友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跟他都没啥关系,连他自己是美是丑,跟他都没啥关系。他之所以还勉为其难地留在三次元,完全是由于技术水平所限,他尚且需要这个肉身提供遨游二次元的能量…..据传前面那位姑娘,对他是颇有旖旎念想的,可惜“同居”了大半年,秋波都送进了天花板,丁逸恐怕连她长什么样都懒得仔细看。
      难为他记得宁野是谁,还会开口叫声“哥”,虽然这称谓里戏谑的成分远多于敬重或亲近。宁野想,这是因为自己做的饭菜挺合他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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