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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 相识 ...


  •   外面断断续续有泼水声,有人走动,有更远处车马。冯焕渊睁开眼。已是黄昏了。可能更早一点,外面的颜色还是柔软的辉煌一片,却没有力气透过窗棂落到地面上来。他下床伸展四肢,理理身上衣服,只是没找到水。桌上虽有茶具,却干得快裂开。冯焕渊走出门,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短衣的青年汉子提着簸箕水桶经过。他就打听高雅在何处。
      “在演武厅。”人家看他一眼,如实相告。这里每个人好像都认识高雅,说不上多亲热也说不上冷淡,单纯一个时也命也的熟人。我只是个过客,冯焕渊事不关己地想,昨天我就没想过今天会在这,而今天也没想过明天会在哪。

      演武场只是间不大的偏厅,规模不算齐备,武器不得十八种,角落胡乱堆放着些刀剑枪戟。厅中比方才更为昏暗,秋日的黄昏摇摇欲坠,正经是一寸光阴一寸金。高雅背对着他,垂头站在剑架面前。木剑使用日久,木头深邃的纹理已经变得污黑,光滑的表面隐隐映出他疲倦的眉目。

      “我有一个朋友说,练剑使人心静,使人忘情。你想着它可以杀人,也可能顾虑,但那不是它的顾虑。人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剑至少是其中之一。”
      他从剑架前转过身。“挑一把趁手的吧。”

      情形如此严峻,冯焕渊笑都难笑出,还试图缓和气氛。“我知道,你一准是怕我离了门派,把功夫都荒疏了。不过我下山这数月,经历前所未有之磨练,每天都有新感悟,你想我前两天还跟徐良这样的高人交过手……”
      “你说徐良。”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正中高雅下怀。“他之前跟你还有过节,交完手之后,却对你大加赞扬。我也禁不住想要领教领教,看是否能发掘出你的过人之处。”
      冯焕渊一听,这赫然成了挽回在高雅心目中形象的唯一方式,想到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觉得还是顺着人家比较好,只得走到剑架跟前,为防万一又问:“你通过这种方式结交过朋友吗?”
      高雅不假思索。“没有。”
      “……我突然不想打了。”
      高雅很固执。“也许你可以做第一个。”

      这条件颇诱人,冯焕渊退无可退。“请赐教。”
      他一握住剑,那种有些懒散的玩笑姿态便立时敛去,眉宇间显出一种凝重的神情。然而这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掩饰。高雅惯性地考虑到这一步,失却了往下探究的兴致。他只是草草地点了点头。
      他并未对冯焕渊的剑寄予太多想象,对华山的剑法所知也甚为模糊。冯焕渊注定会使他失望,那他何以还要发起这场较量?
      两人的剑不像是争执,也并非在试探,一进一退一来一往都历历在目,却总在剑身将要碰触的一刻差之毫厘。这不像是华山的剑法,也不是身处此地的武馆所授的剑法。这不是世上任何一种已有的剑法。
      剑尖点、戳、刺、挑,剑刃斩、劈、削、砍。这不是剑法,这只是剑。
      毫无雕饰、毫无预兆的剑。双剑相交之时,这奇怪的比试就骤然地结束。

      傍晚已完全过去,初月还很惨淡,木剑即使挥舞之时也不会发光,两人只能勉强地感知彼此的轮廓,以及四周对方轻微紊乱的气息,终于在各自极力控制之下趋于平稳。
      “你有点手生。”
      居然是冯焕渊先开了口。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身份好像已完全颠倒。高雅没有否认,只是好像很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我很久没跟人动过手了。”
      “这样好吗?”冯焕渊问。
      “那你现在呢?”高雅说,有点死要面子。他不等冯焕渊回答又说:“虽然有时候也想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这次还是多谢你。”
      “别这么简单就说一辈子的事。”冯焕渊通情达理又老生常谈地说。“如何?你是否有发掘出我的过人之处?”
      高雅瞪了他一眼,可惜在黑暗中没一点用。他将木剑放回剑架,两人走出演武场,穿过浸透月光的廊下。高雅说:“你现在可以解释解释早上的事。”
      冯焕渊立刻口不择言起来。“我也是被人所迫……”
      高雅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他们强迫你偷袭我家?”
      冯焕渊苦笑道:“他们倒没怎么对我动粗。这盛氏三杰,是华山脚下不远处一个盛家村出来的,不知道打哪学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倒也挺能糊弄人。号称是只要给钱,什么都干,杀人放火,无所不至,但长期苦于没有生意,那几匹马还是他们偷来的。我那好师兄现要将我捉拿归案,可能过于日理万机,抽不开身,须得求助于道上兄弟,这三人不知怎的知道了,跑去毛遂自荐,好在我师兄不瞎。这三人气不过,说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偷偷寻访我行踪,威胁我若不把所携的师门宝剑交出,就要给我好看。”
      高雅道:“你师兄只要剑,不要人?”
      冯焕渊微笑道:“他们并没跟我师兄做生意,再者这三位胃口没那么大,恐怕也知道若太贪心,弄不好反而一无所得。”
      高雅道:“也是。所以你答应他们了?”
      冯焕渊道:“他们执着的样子令我感动。并且我跟这剑也没有感情,说是师门之物吧,我也已不是华山弟子。如果我不要的东西可以使他们得到幸福,我又何乐不为。就是……,他们稍微来迟一步,我在遇到他们之前已经把剑扔了。”
      高雅身上蓦然散出一股凛冽的寒气。“埋在我家树底下?”
      冯焕渊这都能抓住缝隙转守为攻:“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没听到动静?”
      高雅板着脸说:“我睡得很死,天塌下来都不会知道。”
      “我开玩笑的。”冯焕渊见好就收。“那时你已经出门去了。”
      “所以我去时你不在房中,是在哪里?”
      “在你房后的石榴树旁边赏月。”
      高雅冷笑道:“你倒很会享受。”
      “你和那金鞭门的人走了之后,我呆了一呆,只觉前途灰暗,了无生趣,真是连跳井自杀的心都有。”冯焕渊说得十分动情。“虽然后来勉强振作,却越看那剑越是厌恶,心想我今天下场,它最起码占一半功劳,所以一时愤怒就扔进了你家井里……”
      “井里?!你还想让我喝水吗?!”
      冯焕渊被高雅突然拔高的声线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没毒……”
      高雅做个深呼吸,抬头望月洗涤心灵:“那你为什么又骗盛氏三杰说埋在树下?”
      冯焕渊道:“因为我有点担心拿到那柄剑并不能使他们得到幸福。”
      高雅的目光缓缓从月亮和几颗疏星转到梧桐复杂精妙的树梢,又转到翘起的残缺不全的檐角。随后一语不发,转身就走。这背影闲人勿近的意味实在过于强烈,冯焕渊不能再跟上,只得目眦欲裂地在后面问:“你要回家?”
      高雅连头也不回,转眼声音已经在数丈之外:“我要把你的剑从井里捞出来,扔到河里去。”

      夜色之中,三骑马出了城门便一路奔驰,奔驰也不过半刻,就放慢步子,沿着河边行走,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跟前。这院子连门都没有,门前栓马石旁边丢着两扇千疮百孔的门板。
      马上下来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院子里四处扔的都是新鲜出炉的破烂,好似被一场龙卷风洗劫过一般。
      那三人迅速散开来,如同三滴墨化入水中一样不留痕迹。房前屋后绕了一圈,片刻后又在井边碰头。一人将井盖挪开,趴在井边向下观视,伸手下去触摸,井壁满是湿滑的青苔。另一人从怀中掏出火石打着,点起火把,那火把精致之极,火焰被风吹得扭曲不止,试图照亮井下,当然他得到也是一团茫然的黑暗。最后一人取出一卷绳索,将一头绑在腰间,另一头交给同伴,戴着钩爪手套小心翼翼地下到井中。这中间无一句交谈,一个手势,行动却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有条不紊,默契远胜疑似近亲的盛氏三杰。
      石壁滑腻,那人爬得艰难,好在并没多久,脚已触到冰冷的井水。他深吸一口长气,全身无声无息地沉入水中。此时虽未届深秋,早晚井水堪称冰寒彻骨,可见做这一行需要的勇气和毅力都超乎常人。他专心下潜,摸索井底松软的泥沙,耳中除了深水被扰乱发出的噪声已不再有任何的动静。
      腰间的绳子传来微微的震颤,几乎与水波的荡漾融为一体。
      那人停止了动作,似在确定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他谨慎地用手触碰的一刻,绳子突然大幅度地抖动起来。

      高雅不喜欢骑马,但他一点都不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跑得过马,而是因为他知道从城中到这里有一条近路。
      当他看到坏掉的大门和满院的狼藉时,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他向来有碰到讨厌的东西就跑的习惯,仿佛只要装作没看见,回来时候就自会一切都没发生过。谈笑间解决对手固然很潇洒,却不能阻止穴道解开的盛氏三杰为了泄愤把他家砸了个干净。那现在要是又跑,天知道回来还会发生什么?
      所以高雅只过了片刻又回转,带着十二分的痛定思痛从墙头纵身而下,像一只古怪的大鸟。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隐蔽,也确定落下时两个黑衣人都是背对着他。但他这一击仍旧是完全落入彀中的。两个人背后长眼一般同时半侧过身,两道交叉的刀光间不容发向他袭来。
      间不容发,倒还能容一个人。高雅奇妙地从两人之间的缝隙穿过,一截衣袖飘飘然落在地下。
      只这一瞬间,他的额上已渗出冷汗。
      饶是脱离时代如高雅,也瞬间明白同时对付两个乃至三个这样的杀手是何等的托大。
      他们的过人之处倒不在于招式的精妙,或者进退的拿捏。他们的刀,他们刀上的毒,他们野兽一样的警觉和狠戾,能使很多实力远在他们之上的高手连后悔自己轻敌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也只能是事后余裕的感叹。高雅身形向左一晃,一把攥住了那人手里的绳子,转手一提,只听水下哗啦一响。那人不能放松,身子一个踉跄,想再出刀慢了一步,高雅右脚一撤,顺势逼进他怀中,一托一举,已将那人右肘拧断。那人剧痛之下,反应尚快,左手拦腰想将高雅锁住,高雅虽当机立断又给了他肋部一肘,脱身出来,对面黑衣人双手握刀,横劈竖斩,高雅退无可退,一只脚踩在低矮狭窄的井栏上。
      他感到自己很可能要头朝下栽到井里,这口他每天都去打水喝,天气好时还会当做主题做几句歪诗的井。
      他的腰几乎已经向后弯得像拉满的弓弦,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他平时走路也很难挺直。
      黑衣人的刀刃几乎贴着他面门削过,又迅速转向,一刀戳下。这本应是绝对不会落空的一刀。
      然而高雅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井底跃出的银光。
      他还想看清那是什么,后脑勺就遭到重重的一击,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与此同时,刚才看到的那道银光钻入了他的心脏。

      高雅并没有消失,只是向左滚倒在井边。刚才那个高难度的悬空动作,差点要了他久疏锻炼的老腰和半条命。鉴于他不是非常在意形象的人,也就无所谓此时他躺着,冯焕渊却站着,探头向井里张望。重物落水后井中归于一片死寂,那伤者也已昏迷,剩下的就只有高雅的喘气和四周突然很积极的蛩鸣。
      冯焕渊看了半天,最终向高雅汇报:“应该是两个都死了。他们的刀也好,暗器也好,全是见血封喉。从井下出手的那个被压在底下,这么半天没动静,除非你井底还有通往海底龙宫的暗道。”
      高雅望着天空喃喃道:“这下子我是彻底没法喝水了。”
      冯焕渊出主意,很有操作性:“捞出来,为防万一再把解药倒里面。”
      高雅坐起来,很惊讶冯焕渊能这么认真地跟他讨论这个话题,但他压根就不想讨论。“你那边如何?”
      冯焕渊笑道:“一个人当然比三个人好对付得多。”
      高雅眼睛睁了又闭,好像自己也意识到问生死是多余的。他朝地上昏死的人看了一眼,感叹道:“你师兄果然很有眼光。”
      冯焕渊道:“他固然有很多过人之处,不过最使我佩服的,一直是他的眼光。”

      交谈到此刻就停止。他们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也没必要再试探;像已拭去外壳上所有的浮土,但谁也不能窥得全貌。高雅还看到冯焕渊背上一个狭长的布包,想那敢是传说中的虎尾了;冯焕渊终于拿回了他的虎尾,也许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过真的丢弃它,它当然不在树下,也不在井里,但高雅连一听的兴趣都没有。归根到底他们算是完成了一次基本圆满的合作。冯焕渊并不出声,他居然还在等。难道非得我自己提出才行吗?高雅恼恨地想。他们僵持着。
      也可能只有他自己觉得在僵持。冯焕渊取下布包解开,内中是一把黝黑的剑。剑身黑沉沉的,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很锋利。冯焕渊谨慎地提起这把剑,仔细挑断了伤者的手筋脚筋。他的动作非常利索,那倒霉蛋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事吗?”高雅不顾一切地问。
      冯焕渊几乎是忧伤地冲他笑了笑。“我随时都有很多要告诉你的事,只是不知道要告诉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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