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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结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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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焕渊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久。
刚开始时,他还觉得很累,脚也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到后来,可能是过了一个极限,他不再觉得累,步伐反而越来越轻捷,腿是自己在走,不需要意志指挥。理智告诉他这情形可不妙,但他却停不下来。
他从城外走到城内,又从城内走到城外。城外的河水几乎与岸齐平,缓慢到不像在流淌,宽广的河面在落日之下熠熠生辉。河中间沙洲,长着一棵格外嶙峋的树。
岸边芦苇丛里坐着一个人,正在钓鱼。冯焕渊单靠眼前景象,实在不能判断这是否一个愿者上钩的混蛋,于是他走近了些。好似为了反驳他的多疑,那人几乎立时就钓上了一条鱼。
他收线的时机和力道都恰到好处,鱼线条流畅的背脊在地上弹动的模样也有一种残酷的吸引之感。冯焕渊不知不觉驻足观看,直到那人猛然回头,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近了。这时候想拔脚就跑已经太晚,他只得爽朗一笑。
“你喜欢吃鱼?”他说。世上难有比这还生硬的搭讪。
“我是拿来卖的。”高雅把鱼放进竹篓,不紧不慢地回答。他打量了一下冯焕渊。这衣衫褴褛的青年人泰然的任他打量,甚至还配合地露齿一笑,两排森森的白牙在浑浊面目衬托下说不得有点惊悚。颈侧有一道清晰的鞭痕。高雅没再细看,抓起鱼篓递给他。
“你把这个送到西市的王三婶那里,拿了钱回来找我。”
“凭什么?”冯焕渊说,其实他已经决定要去了。
高雅无辜地看着他。“你害我输了一件非常喜爱的东西,跑个腿不算过分。”
冯焕渊扭头就走。他回来得比高雅想象得还快。高雅的鱼还没烧好,正愁眉苦脸地盯着锅子。
“你再等一下,我实在不是很喜欢吃鱼,更别说做鱼,”他抬头一看,把后半截话吞落肚中。冯焕渊落落大方地放下手里两坛酒,俯身看着锅里冒泡的鱼汤。
“鱼不是这么烧的。”他说。
“凑合着吃吧。”高雅没好气地回答。他拍了拍衣衫下摆的热气,盖上锅盖,走到院子里。冯焕渊拎起一坛酒随后跟出来,院中有一棵柿子树,枝叶都低眉敛目,寂寂静静。晚风味道和他这一天跋涉全不一样,月亮让人有些胆寒。
“你叫高雅对吧,我听三婶讲。”冯焕渊没话找话地说。
高雅冷冷道:“我叫倒霉。”
冯焕渊失笑:“高兄弟,你我素不相识,你愿意把宝押在我身上,在下是受宠若惊,但你眼光不好,这不能算是我的账。再说了,打输的人是我,我还沉溺于悲伤中无法自拔,你若是真正相信我实力,就应该安慰我才是。”
他说一句话就喝一口酒,瞬间工夫喝得精光,高雅完全不为所动,严肃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输给徐良?”
冯焕渊有点无奈。“我为什么不会输给徐良?别说我,随便世上一个谁,输给徐良都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阁下倒谦虚。”高雅讽刺地说。
冯焕渊懒懒地笑道:“不是我谦虚,是你自视太高。”
高雅像被踩到尾巴一样瞬间挺直了身子。冯焕渊没来由的背后一凉,高雅已经匆匆转身回屋,这才猛然传来一股糊味。
二人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坐下来吃饭。鱼不好吃,也不难吃,盐是盐葱是葱,各种味道谈不上和谐,只是很分明,但是河鱼矫健,细刺很多,这就比较讨厌。冯焕渊虽然整天滴水未进,吃完了这样的一餐饭,也没有得到很大的满足感。高雅吃得很慢,而且很少,显然有意识地在无视他,但冯焕渊岂会怕这种斧凿痕迹明显的冷淡,“谢高兄弟一饭之恩。”
“不用。”高雅盯着他说。“你为什么会输给徐良?”
两人对视了一会,冯焕渊放弃了,觉得高雅无可救药。“我赢他,有什么好处?”
高雅不假思索:“我就可以不用输掉那幅画了。”
“但我就完了。”冯焕渊苦笑。“我来到这里,还不过数日,人生地不熟,本来自己就朝不保夕,平白无故惹了徐良,他手下门人和各路神仙焉会放过我?你是从哪里觉得我嫌自己活太长吗?”
他方才故作菲薄,这时候却坦承自己留手,虽然这本来也是高雅所期望的,不知为何一阵牙痒。“有人在追杀你?”
“没有。”冯焕渊想了一会说。“目前没有。只要不被武林同道认出,暂时应该没事。”
“那可能很快就会有事了。”高雅说。
冯焕渊叹了口气。“我已经非常小心了,也没想到会遇到金鞭门的门人,更没想到徐良会追着我不放。那天在赏心楼……”
“当时我正好路过。”高雅说。“虽然我挤进去的时候,戏都快散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认得我。”冯焕渊恍然。“你当真不知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华山弟子。”
冯焕渊闭上眼笑了笑。“已经不是了。”
他的笑容里几乎有一股如释重负的意义,高雅无意深究,简单地问:“为什么?”
“我杀师辱妹。师妹。”
高雅点了点头。“那华山师仇未报,先立掌门,看来是群龙无首的话过日子不大方便。”
“所以我很可能活不到十月二十三。”冯焕渊说,观察高雅的脸色。高雅只说:“看在你筋疲力尽的份上,就不必洗碗了。客房有一段没人使用,你最好先把被子抱出去抖抖。我一般早睡晚起,都要到日上三竿,你明天走时候关上大门就行。”
冯焕渊硬着脸皮问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比如救了我?或者杀了我?”
高雅道:“我还没有跟你熟到要动这两种念头的地步。”
冯焕渊还不放弃:“但无论纵虎归山还是见死不救,都不是什么好事。”
高雅道:“我也不算一个好人。”
他还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并且虽然你坑了我一次,我还是相信你能够度过这次难关。”
高雅确实睡得很早,或者只是说躺下得很早。从躺下到进入梦乡,这中间有相当的一段距离。
他的睡眠质量并不是总这么差的,可能还是因为他一个人住习惯了。客房那边一片沉寂,也许冯焕渊正在为明日的去处而辗转反侧。但冯焕渊至少看起来是一个豁达的人,豁达到显得有些轻浮。
高雅耳内又回响起他甚至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杀师辱妹……”
他好像并无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如果他所言不虚,则高雅隔壁住着的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渣。
难道我真的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
高雅突然坐起来,穿好衣服,从床头拿了一盏灯。
秋夜的月色显得极其孤傲,青砖上流水一般摇动的树影有些渗人。高雅用手护住在风中乱跳的焰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实在很不喜欢别人都睡着的时候自己还醒着。
客房的门虚掩着。高雅略略站了半刻,慢慢地将门推开。
房内并没有人的气息。
冯焕渊突然消失了,就好似他从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高雅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挂起的青色的纱帐。目光从墙上的挂画转移到架上古朴的青铜摆件,想从那里面看出一个大活人来。
他退了一步,将灯从右手换到左手,不急不缓的一个侧身,恰好让过背后一卷利风。
比起平时缺乏气质的举手投足,他的动作突然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可惜这优雅也转瞬即逝,只剩下火光映在壁上的影子还在微微抖颤。
高雅看了一眼手上的鞭子,随后细心地把它卷好,和灯一起放在身边的圆桌上。鞭子离手的一刻,对面的人往前一冲,似乎想把它抢回来,但在高雅犀利的目光下,他最终没有妄动。
高雅说:“请不要在我屋里使用武器!”
来人是一个一身黑衣的大块头汉子,虽然没有蒙面,乍见之下不太好判断长相,一来屋内昏暗,二来他表情很狰狞,额角上青筋都气得爆了出来。
但他实在没什么可以反驳高雅的话,过了半天才嘶声问了一句:“冯焕渊呢?”
高雅:“……你居然来问我?”
那汉子道:“饿来得比你还晚,你要不知道,饿咋个会知道?!”
高雅:“……也是。”
他又退后一步,好像不习惯跟人站得这么近。“你若是来找冯焕渊的,那如你所见,人已经没了。我劝你到别的地方找找看,毕竟深更半夜,他可能还没走出太远。”
这逐客之意这么明显,那汉子居然还岿然不动,涨红的脸色慢慢平复,说话声音也冷静多了。“虽然没赶上,这趟饿不能白来。要你就是这家的人,饿门主请你一会。”
高雅道:“你门主?徐良吗?他找我做什么?”他看那汉子又横眉怒立,就把语气放得息事宁人一点。“我跟冯焕渊不熟,也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如果贵门主要找他什么麻烦,悉听尊便,所以就不用跟我招呼了,劳烦阁下传达一下。”
那汉子道:“你以为饿是来杀冯焕渊滴?”
高雅是真吃了一惊:“难道不是?”
那汉子自豪地说:“不是!饿是来救他滴!”
车在门前停下的时候,窗外已透出微微的曙光。红色还不是,连一点暖色都不是,只有漫无边际的,青灰刺骨的冷漠。
高雅忧郁地坐着。他几乎没在这种时候跟人打过交道。脑子也不清醒。换句话说,他完全是因为脑子不清醒才坐上了金鞭门派来的马车,一路上牙齿因为紧张和寒冷格格打颤。所幸那个黑衣汉子没跟他坐一起,不然他真要因为尴尬晕过去。
他已经放弃思考自己究竟是有多无聊了,只想这次反正也不会改变。毕竟他这样含混度日已经太久了,成了一种天人合一的默契,不会因为见个把三头六臂的人就改变。再说徐良也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没有身长八尺,金鞭门的弟子多半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但徐良看起来却像一个清瘦的文士,似乎比传说中的也更年轻。他的书房温暖明亮,灯火灼灼,叫人以为外头还是深夜。然而他无疑并非熬了个通宵,而是已经起床,健康的生活作息由此可见一斑。看见高雅进来,徐良放下手中的笔,神采奕奕地拱了拱手。“有失远迎,先生恕罪。”
高雅一边反省自己究竟哪里表现得能让人以先生称之,一边刚想开口,目光突然凝固。徐良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正是他几年前画的,居然在此重逢,不论是不是有意为之,瞬间对主人大有知己之感。徐良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不由莞尔。“那确是出自先生之手。”
高雅急切地问:“你喜欢我的画?”
徐良的笑容有些勉强:“老实说,我欣赏不了。”他看高雅的表情一变而为沮丧,连忙道:“但我的友人很喜欢,这幅画便是他割爱于我。”
高雅不敢再细究他的友人,强行振作:“不敢,没想到门主知道在下的名字。”
徐良道:“凡去过七年前风华会的人,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本意是恭维,殊不知听在高雅耳中被扒光一样难受,只得笑道:“陈年旧事了。”他万没想到这见面居然这个走势,只希望话题赶紧从他自己身上挪开。“我听说门主并不想对冯焕渊斩草除根,反倒想助他一臂之力……?”
“正是。”徐良正色说。“我希望你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