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之廊》紫脂

4、丁香（4）

　　05
　　阿杏怀孕的消息传来时，丁香正在街边忙。

　　夏天，日头高，太阳毒辣，丁香便坐在凉棚底下，守着摊子，呼着蒲扇，支着肘子，看着路旁游走的人群，渴望有人能停下来，扔一个铜钱，买一碗凉茶喝。

　　卖凉茶的主意还是阿杏支持，才迫使丁一德同意的。故事由来是这样的，丁香也已年满十三了，前段时间丁大夫一不小心失了手，医死了人，晚节不保，那死者的家人闹上门来，哭哭嚷嚷，不罢不休，没有法子，便只好赔偿。这一赔，便将老底都赔出去了。

　　丁家顿时没了积蓄。那些人又听闻医死了人，都缩着脖子，不敢再踏“仁济堂”的门。

　　丁香自觉已长大了，碰上这么个事，心里惭愧，也不想继续躲在丁一德的羽翼下，安然做一株不知人间愁苦的温室花朵。又因恰好跟着行医的丁一德，自忖学了一手煎茶的好功夫，偶然间听阿杏一提，便打算出门往人多热闹处摆个摊，卖碗凉茶，收入虽少，却也好过没有。

　　丁一德自然不同意，反而气道：“你当我丁一德是个什么人？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家，大大咧咧往那儿一站，动辄汗流浃背，吆喝来吆喝去的？人家怎么看？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丁香摇头，急着比划道，我不在乎，何况有顺子哥替我看着，怕什么？

　　提到顺子，她不免脸颊一红。

　　丁一德一听这名字，更是火大，道：“阿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爹的话了？我不是说过，少和那人来往吗？那，那都不是个正经人！”

　　丁香闻言，惶惶然地抬起一张小脸儿看向他。

　　“唉！”丁一德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那李顺，整日游手好闲，也没个本事，只凭一张烂嘴，花言巧语……唉！说了你也听不进去！”

　　丁香皱紧了眉。

　　丁一德甩袖，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厢，阿杏原本坐在隔间，听到丁一德大声说话，忙赶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丁一德面无表情，说：“你那宝贝女儿，竟想出去支摊子，打着旗子，抛头露脸卖货去了。”

　　阿杏楞了一下，看了眼一旁的丁香。女孩儿正站在那里，搭着眼，垂着手，一副惶然无措、瑟瑟发抖的模样。

　　阿杏便叹了口气，上前拉了拉丁一德的袖子，道：“你先冷静一下。女儿本意也是好的。虽然可能想法不大好。”

　　丁香听了这话，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阿杏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将丁一德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跟着在一旁缓缓坐下，才接着道：“你想啊，咱们家前些日子，出了那么个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你愁眉不展，女儿也跟着心里难受，只是不说而已。她孝顺你，自然想着法儿的要替你分忧解难了！”

　　丁一德闻言，道：“替我分忧解难？我看是替我添乱还差不多！”

　　丁香听了，咬了咬唇。

　　丁一德还在那里说：“……一个女孩儿，竟然要到街上去卖东西？咱们家是穷得已经揭不开锅了吗？她卖那几碗茶，又能挣几个钱？”

　　阿杏试图安抚道：“是挣不了几个钱，但也是一份心意。”

　　“心意？哼！”

　　半晌，丁一德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捂着眼睛说：“也怪我。”

　　“一德……”阿杏欲言又止。

　　丁一德挥手制止了她，道：“你不用多说了。”

　　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道：“你先带着她下去吧。”

　　阿杏愣了愣，说：“好。”

　　父女俩人为此事闹矛盾，隔了整整一天没见。

　　丁一德穿上鞋子，正从床上起来，忽见门外闪进一个人，急慌慌道：“一德！”

　　丁一德抬头，见是阿杏。他不解地看着她。

　　阿杏大张嘴，喘着气，惊慌道：“不好了，女儿闹着要自杀！”

　　“什么？！”丁一德大惊失色，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随阿杏赶过去。

　　俩人赶到的时候，丁香刚用一块尖锐的瓷片划破了手腕，鲜血顿时淌出，啪嗒啪嗒地流到地上。

　　“阿香！”丁一德大叫一声，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扑上前去，悲恸道：“阿香啊！”

　　阿香抬头看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对着丁一德笑了一下。

　　“阿香，你怎么这么傻？！”丁一德握着她的肩膀摇了摇，而后用力抱进怀里。

　　“一德，先看看女儿的伤口吧！”阿杏提醒道。

　　“是，是！”丁一德回过神来，将她牵到因多日无人已快要积灰的前厅，拉着她坐下，又替她包扎好了伤口，才痛心疾首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哇！”

　　她是他的女儿，他的命根子。虽痛在她身，却伤在他心！

　　丁香唇尖儿发白，看了一眼阿杏，依着先前计划，伸手比划道，我只是想为你分忧解难而已啊。

　　丁一德忽然皱紧眉头，深深凝视着她。他滚烫的手掌放在她的胳膊处，那双眼里的情绪太过复杂，一时间，竟烫得丁香浑身一颤。她忍不住轻轻别开了眼。

　　许久，他才颓然地长叹了口气，终了什么也没说，甩袖落寞而去了。

　　丁香惊了一下，看向他。她看着丁一德黯然离去的背影，明明成功了，却觉得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

　　阿杏走过来，靠着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说：“没事了。”

　　丁香盯着丁一德的背影看了半天，回过头，比划道，是我做错了吗？

　　阿杏摇头：“没有错。你也是好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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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声脆响，猝不及防地，把丁香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支起身子，顺着那锭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银子往上看，入目的，是一张邪里邪气的笑脸儿。

　　“一碗凉茶。”那人道。

　　丁香楞了一下，伸了一根手指，意思是，只要一枚铜钱就够了。

　　那人楞了楞，随即哈哈笑道：“还真是贪心。”语罢，摘下碧玉扳指，要替她套到手上。

　　丁香急忙收回手。旁边有人见了，笑道：“乔大少，人家姑娘的意思是，一枚铜钱就够了！哈哈，您也忒是大方了点儿！”

　　那被称作乔大少的男人闻言也跟着爽朗地哈哈一笑。笑完了，他也不恼，反倒慢条斯理地点评道：“有趣。”

　　他没收回那扳指，反倒把它轻轻搁到桌上，而后，转了转手中的折扇，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看丁香，最后挑挑眉，潇洒地点评道：“呆。”

　　这人稍后又自顾自地问道：“你这儿都有些什么茶？”

　　丁香想了想，仍只伸一根手指。

　　“只有一种，凉茶？”

　　丁香点点头。

　　“哦。”那人愣了下，想道，“小娘子若想打响名气，除了口味，在这花样上头，日后可得多多钻研一下了。”

　　丁香觉得有理，点头。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拱手道：“诸位，今日我乔宇昂做东，请大家一回，如何？”

　　路人自然都鼓掌喝好。有人胆子大，朗声大笑道：“好！乔大少为博美人一笑，爽快！”

　　那人却摇头，慢慢悠悠，一派谦逊地开口道：“哪里哪里，只是不忍心见美人劳累罢了。”

　　说完，转过身朝丁香倾身、微微一笑，而后捏着扇柄，施施然走了。

　　丁香奇怪地看着这人离去的背影，隔了一阵，才忽然想起桌子上留下的银子和扳指，她一把将之拿起，一时情急，“啊啊”乱叫，抬头一看，却已不见人影了。

　　众人见有免费便宜占，哪有不占的。哪怕心里一边嘲笑着人家冤大头，一边享受着别人的赐予。很快，一桶凉茶就见了底。

　　人群渐渐散去。

　　丁香仍晕乎乎地收拾着残局，准备打道回府，突然，街那头有人高声叫着她的名字：“丁香，丁香！”

　　丁香抬眼一看，欣喜地招手：“啊啊！”

　　来着是一名十七八的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黑皮脸儿，人高马大，颇具英气。其人正是之前提到过的李顺。

　　那李顺一口气跑过来，喘着气，嬉皮笑脸地对丁香道：“你先给我一口水喝，我给你讲一个好消息听！”

　　丁香摇摇头，给他看了看卖光的桶。

　　李顺惊呼道：“好阿香，你可真行！真不愧是顺哥我看上的女人！”

　　丁香羞红了脸，推了他一下，又忍不住看看周围。

　　李顺走近了，亲亲密密地攘她一下，眨眼小声道：“诶，好不好奇我要给你讲的事儿？”

　　丁香虽然心中对他有好感，但还是记着丁一德的耳提命面，因此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李顺倒没留神这些细节，而是自顾自地道：“我告诉你啊，你娘有喜了！”

　　阿杏有喜了？

　　丁香楞了一下，随后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