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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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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六点,西装和套裙从阿尔封斯各处的高档公寓出发前往凯旋街。在成为世界闻名的金融中心之前,凯旋街是杜克战役中牺牲者们的埋骨之地,不屈的英魂在古老街道上空盘旋,被镇压的敌人在地下深处咆哮、哀鸣。一切需要能源的交通工具,无论是悬浮车还是老古董的汽油车都禁止通行。操控百亿资产,决策可以摧毁一国金融的西装和套裙们,在这里与流浪汉并无区别,排队购买咖啡,步行路过拥堵路段要不断说抱歉,快要迟到时恨不得脱下皮鞋或高跟鞋踩着自行车狂飙。凯旋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凯旋街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存在报刊亭的地方了。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本我”的特供版拒绝被信息化和电子化。在各大奢饰品公司都放下身段去里世界开店的现在,“本我”杂志社显得尤其不合时宜。它的特立独行的确受到部分人的追捧,他们视它为本时代最后的高贵精神象征。但他们只敢在自己的圈子里表达这种迷恋,毕竟他们十分清楚,他们引以为傲的的高贵身份建立在“平民”愿意为他们的产品和服务花钱的基础上。所有人都好奇“本我”什么时候会倒闭。它的电子版并不如何出彩,平庸的销量堪堪维持着运作。而特供版,成本高昂,购买不易,居然还限定每季度发行量。它拒绝被注资。
这家杂志社像是个任性的老派绅士,空有名声和风骨,变卖家产以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单纯从生意上来说,这是个极为糟糕的范本。人们会在它逝去后怀念它的独特,但绝不看好它的命运。
今天似乎是它的转机。
阿方索夫人在三个月前提交了辞职信,度完蜜月后穿着平底鞋去之前任职的公司开会,长袖长裤,妆容清淡妥帖,带着秘书施施然步入会议厅,在长桌一端落座,毫不意外收获前同事和前上司们嫉妒与恍然目光。什么是风水轮流转。三个月前落败于内部倾轧的失败者,成了母公司派来巡查的大人物。整整一个半钟的会议,她只点头,皱眉,思考是否要去晚间歌剧,费口舌的部分秘书全程代劳。不是没有野心,不是不想继续打拼,只是家中丈夫情意绵绵,殷殷切切,让人怠惰。
阿方索夫人从公司离开,恰好八点过十分,适合闲逛。这条路走了十年,每一颗石子和路面的纹路都深深刻在脑海。
今后再不必走这条路。
命运多奇诡,十七年前的乡下姑娘竟跃居至此。阿方索夫人一时恍惚,习惯性沿着道路行走,秘书和保镖缀在身后如磐石般沉默坚稳。
回神时已停在报刊亭前站定。
报刊亭老板亲切招呼:“郎小姐,好久未见。今日不用上班?”
他还记得她。
阿方索夫人回以柔和笑意,“是。我结婚了,等下要回去给先生做午饭。”
“恭喜。”鬓生白发的老板对她身后排场视而不见,待她以寻常态度,“回归家庭也很好。再做几年,我也退休回去养老。”
“嗬,你这么年轻。”
“哪里,小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女儿都结婚好几年,怕是要做爷爷了。哎呀,现在女孩子的口味真是不一样了,没想到我女儿会和一个长尾巴的家伙在一起,当时差点给他几枪。”
阿方索夫人笑个不停,以前步履匆匆,从不知道报刊亭里的中年男人如此健谈。
“异人也没什么不好。我丈夫的母亲也有异人血统,如果不是她全力支持我们,我不一定能和我丈夫结婚。”阿方索夫人用带着点娇气的埋怨口吻说,“他很爱我,但总是很难做决定,连晚上用什么姿势都要犹豫,一直不向我求婚。”
身后秘书与保镖骤然肌肉紧绷,低着头装空气。
“然后呢?你怎么搞定他的?”老板一脸八卦,兴致勃勃地问。
“然后……”阿方索夫人抿唇,回想起当时场景,乐不可支地说“我向他求婚了。他吓了一跳,蹦到凳子上,结巴得说不出话。”
“咦。他同意了?”
“当然不。他要是同意,我现在就不得不跟称呼他为我的‘妻子’了。”
“听上去挺有趣。”老板大笑。
“他只好先拒绝我,然后又向我求婚。哼,拿着我订做的戒指向我求婚。没有仪式感的男人。”
“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想和你结婚,我想,他当时一定惊喜得头脑空白,来不及考虑什么仪式。你的丈夫很爱你。你会幸福的,郎小姐。”
“谢谢。”阿方索夫人露出感激而充满笃定意味的笑容。
“他姓阿方索。和你谈话非常有趣,这让我后悔我之前从不停下来跟你聊天。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她准备离开。
“等下,郎小姐。今天的‘本我’特供版你不买一本吗?”
“我想我可能不需要了……”阿方索夫人犹豫道。
她的丈夫就是曾收到特供版邀约的、有能力决断世界的人物。她不再需要通过‘本我’来了解世界了。
“你一定要看。”老板的态度非常坚决,坚决得有些失礼。
秘书上半身隐隐前倾,靠近阿方索夫人的左手微微抬起。一个既方便保护又便于攻击的预备姿势。
连阿方索夫人本人都未察觉身后的暗流,老板却迎着护卫团队们的目光笑了笑,不为所动,“恕我冒昧,本期的‘本我’的人物专栏采访的那位,就算是你的丈夫也没有资格不关注。我保证,阿尔封斯的所有‘本我’已经售罄了——在短短两个钟内。我给自己留了两本来收藏,可以给你一本。你真的不要吗?”
老板语气之神秘和内容之劲爆让阿方索夫人惊讶。
她说:“好吧。不过我本来没准备买‘本我’,就没有带现金出门。”
“这不是问题,”老板耸耸肩,“你可以让你的秘书代付。他怀里的迟氏第五代纽扣式激光盾刚好和这期的‘本我’等价,我正准备下班后去买呢。物物交换,古老的交易方式。”
阿方索夫人没听懂他念的一串名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明白秘书刚刚做了什么。她眉头一拧,充满怒气地回头。秘书在她的瞪视之下,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纽扣,一边放在老板面前一边道歉。
老板笑嘻嘻将手覆上纽扣,翻手时那小巧物件无影无踪,他感慨:“年轻人,过分的警惕看上去是很不礼貌的。这里的有些居民脾气不大好,激怒他们就麻烦了。”
阿方索夫人满怀歉意地说:“抱歉,其实我不应该来凯旋街。这里限制太多,让他们一路都很紧张。”
老板莞尔,弯腰从柜台低下抽出一本黑红封面的杂志,递给阿方索夫人,说“不用担心。其实你在街外下车,独自步行进来是最合适的。没人会在凯旋街闹事。前面五百米右转进一条小巷子,里面有整个阿尔封斯,甚至整个安庭区最好吃的甜点。就算不吃点心,去认识些新朋友也好。老阿方索夫人以前无聊的时候总是在那里和人拼桌闲聊。”
阿方索夫人闻言,笑道:“谢谢。”
阿方索夫人抵达庄园时,听见管家说老夫人正在花园里。
来不及换衣服,急急忙忙去见法律上的母亲。路上不经意想起报刊亭老板的话语。
她的好奇心向来不强,生存和攀爬已经足够累人,再没有多的时间去探索未知。但老板过去在她心中的形象太平常乏味,显得今天的反应格外神秘有吸引力。
阿方索夫人的丈夫是老阿方索先生唯一的孩子,他的生日是他母亲的忌日。和阿方索先生在一起后,阿方索夫人只见过老阿方索先生两次,一次是结婚的时候,一次是他谈生意路过儿子住所顺道登门。外人对老阿方索先生的最统一的形容词是“工作狂”。老阿方索先生穿自家裁缝做的西装三件套,皮鞋面料和款式数十年不变,银发永远是那么光亮平板无一丝脱离掌控。他和儿子的对话堪比商业会议现场,不算十分严肃,但不可谓不冷漠,令阿方索先生难以招架,恨不得躲在妻子身后。
阿方索夫人却对老阿方索先生适应良好。她自幼没有父亲,也不知道寻常家庭生活是什么面貌,冷漠强势的老阿方索先生符合她童年时对父亲的所有憧憬和想象。老阿方索先生惯于以邮件联络家人,比起吭吭哧哧回复几十个单词的儿子,他逐渐更热衷于联系阿方索夫人——她总是巨细无遗地描述和阿方索先生的生活状况,关注老阿方索先生的作息饮食甚至会对他熬夜办公顺便写邮件的行为表示愤怒和抗议,有时候向他抱怨生活中的不顺,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最喜欢的裙子被弄脏了。她比丈夫更像老阿方索先生的亲生孩子。
而阿方索先生得以在严苛的环境中成长为健康积极的青年,多亏了老阿方索夫人。
阿方索夫人见到老阿方索夫人时,后者正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女人的金发铺洒在草地上,洁□□致的面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鼻头的弧度和娇嫩唇瓣犹如少女,华丽珠宝点缀在额前、耳后、脖颈间,凌乱而典雅的美丽仿佛穆夏的版画。
阿方索夫人还没问候,她已听见声响,慵懒地翻了个身,微微直起身,面朝阿方索夫人,手肘撑着下巴,露出红裙下布满褐色纹路的双腿。她用刚睡醒一般的、猫爪饶人的嗓音问:
“莉莉,你去凯旋街了?”
“是。刚回来。”
“哼,怪不得一身奇怪的味道。”老阿方索夫人抬其一张毫无皱纹的年轻面孔,碧绿双眼像一池林中湖泊,“离报刊亭远点。那家伙不是好人。”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他说你之前常去附近吃点心。”阿方索夫人顺势在女人身旁坐下。
“并不。我是个异人。可爱的莉莉,你要知道,没有异人会和他们一族做朋友的。”老阿方索夫人扭扭脖子,一头金发蓦然违背重力的规则凭空悬浮,几缕发丝伸出来抚摸阿方索夫人的脸。
阿方索夫人从包里掏出梳子和皮筋,娴熟地替老阿方索夫人扎了个马尾。
“所以,你买到这期的‘本我’了吗?”老阿方索夫人问。
阿方索夫人着实吃了一惊,她的神色很好地取悦了金发女人,后者笑起来:“你身上有我的印记,一般异人不敢靠近你,那家伙——哼,他肯定认得出来。我前几天就找人留意这期的‘本我’,结果今天早上都告诉我无能为力,非常抱歉,不好意思。”
“难怪他极力劝我买一本。”阿方索夫人恍然,转而笑道:“你们关系真好。”
老阿方索夫人没再否认,问:“你看过了吗?”
“在路上看了。关于一位了不起的女士的访谈。”
老阿方索夫人坐起身。轻佻和漫不经心从那张属于少女的脸上褪去,妩媚的眼波突然变得极具威严和气势。她郑重问道:
“我不关心她的身家、产业、成果几何,那是科尼和你丈夫需要知道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她对这个世界,或者说,对除了她以外的人持何种态度。”
阿方索夫人回以同样郑重态度:“她……我感觉她过于偏执。她说她在极年轻的时候开始追逐所谓功名利禄,开始挑战人类所能达到的智慧和成就的极限,记者问她结果如何,她的回答听上去很猖狂。但很有信服力。
她说她可以摧毁世界,可以拯救世界,所愿无一不偿,所求无一不得——除了抚平她母亲所受的创伤,除了让她的母亲快乐。”
金发女人陷入怔楞,不置一词。长久沉默后,她叹气,那无可奈何和绝望几乎让阿方索夫人落泪。突然,她双腿变为如蛇似龙的尾巴,黑色鳞片有金属质感,她双手抱臂,背后蓦然伸出一对巨大翅膀,片片羽毛轻薄而锋利。她用一双冷血动物的竖瞳瞥过阿方索夫人,双翼挥动,激起狂暴气流,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