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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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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解语忽然觉得很无助,像被困在了每一平方厘米都安插了地雷的战场上。语塞中她想起了娇娇,那个比她和洛姝小了八岁多的肉娃娃。华解语是看着她出生的,她去洛家做作业时也总是帮着洛姝照看。最初华解语很羡慕洛姝能有一个小妹妹,可是小妹妹渐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小恶魔。她撕坏洛姝的作业、霸占洛姝的布娃娃,抢走了洛姝所有的好东西;即便如此她还是常常都不高兴,不高兴了就又哭又闹,尖细的哭叫声几乎可以将玻璃杯震得粉碎,这时,裘金荣就会拉过洛姝狠狠打一顿给娇娇解气直到洛建伟回家将洛姝挡在身后。整个过程中洛姝总是咬了嘴唇一滴眼泪也不掉下来;娇娇却越哭越凶,像所有侍宠而骄的小孩一样。
于是华解语回家后泣不成声地威胁妈妈,“我不要小弟弟小妹妹,你若生了我便给你塞到垃圾通道去。”
“傻孩子,洛姝和你是不一样的。”妈妈亲亲华解语哭得脏脏的小脸,神秘兮兮地解释了一番,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保证不告诉洛姝。
可是,她什么都告诉洛姝。对最亲近的死党都藏着秘密、存着嫌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未免太辛苦;尽管说完之后一定要后悔的。华解语低垂着眼帘,偷偷地瞥视洛姝的表情;她若现在翻脸而去自此割席断袖,华解语也自觉是咎由自取。然而,洛姝很平静,面色平板、近乎轻屑:“大人们总是很笨;而且自以为是。”又转向华解语略为温暖的一笑,“幸亏你告诉了我,否则我会看不起你。我不需要别人偷偷同情我。”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你不是裘金荣的女儿你不会明白。”洛姝再次沉冷下来,“当一个人像裘金荣那样以改嫁为荣,喜欢在楼道里大声宣扬,‘若不是他待我们洛姝还不错,我才不嫁他;比他好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是很难瞒住任何一个人的。否则,你认为你妈妈怎么会知道?”
华解语觉得自己懂得了洛姝,懂得洛姝为什么从来不进华家的门,宁愿在墙上别别扭扭地描画那九个字、傻傻地等着与自己时有时无的心电感应。她有一对太完美、也太喜欢悲天悯人的父母,洛姝受不住幸福的冲击也不愿接受悲悯。她也懂得了洛姝为何能够隐忍那些根本无理取闹的毒打,那是一个人在摆正了自己寄人篱下的地位之后,无奈地认命。
华解语以为自己完全懂得了洛姝,其实她错了;以后,她会觉察这个错误,当然,那要等到很后以后了。
“你不明白,裘金荣为什么会舍得把她最爱的孩子送走?”洛姝用手掌晃过华解语失神太久的眸子。华解语机械地点头;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洛姝在说什么,虽然听到了每一个音节却连不出句意。华解语的精力总是涣散,能集中的时候一日短似一日;贫血的各种症状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比如她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她后悔,悔不当初今不改。
“也许你不相信,裘金荣并非天生一个糟糕的母亲,即便对我,当我还拥有爸爸的时候,亲生爸爸。”声音平静,无喜无悲,“爸爸死后,裘金荣开始恨他,恨他留她一个人陷入困境;再后来,她开始恨我,恨我把她拖累在困境之中。直到她遇到了洛建伟。”洛姝的脸埋得低入夜色,似乎还在无止境地下沉,华解语想要去拉她,却动弹不得,“可惜,裘金荣是天生的克夫命,真不知道他们两个的结合,煞到的是洛建伟,还是裘金荣自己。”洛姝惨笑,“至于娇娇,注定步我后尘,失宠的小孩。”
“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似乎并不期待华解语的回答,洛姝自顾自地继续着呢喃,“裘金荣不善良,可是她有道德;她没有一刻不想要踢掉洛建伟这个包袱,可是她不会主动离开他。”洛姝的鼻音渐欲浓厚,到最后近乎不能连贯成句,“她为什么不离开?她凭什么自以为是认为自己的陪伴是洛建伟的福音?”
“那么,洛建伟的福音是谁呢?你吗?”华解语推开瘫软在自己肩头的洛姝,撇开那一双充满了不解的麋鹿般的大眼睛,她自己也不懂为何能够如此狠心,“你也未免自以为是了吧?”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看裘阿姨横竖不是,无非是因为嫉恨。”华解语横下心来,“你有没有想过,你所有的嫉恨,对裘阿姨、甚至对娇娇,也许并非因为她们妨碍了你对洛建伟的迷恋,也许仅仅是因为你嫉恨她们?”
见洛姝长久地沉默,华解语叹一口气:
“记不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到你家去做作业,你把娇娇放到窗台上,然后手里拿着洋娃娃逗弄着她向另一端爬;完全不考虑娇娇的蹒跚、窗台的狭窄以及大敞的窗外七层楼的高度?”
“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根本不是没有考虑,你是本就希望娇娇掉下去吧?”说出这一句,华解语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
“你自己都有答案了,不需要疑问的语气了吧。”洛姝蜷起双膝,微微侧着头就像聆听一个童话,唇角绽放出一丝精致的微笑;夜风的烘托下竟显出一丝狰狞。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很怕自己会有弟弟妹妹。于是我去威胁妈妈,如果她生了我便扔到垃圾箱里去。”华解语说,“其实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渴望被爱,渴望家庭,渴望父母。”
“可是你忘了,当你惊慌地跑过去之前,是谁先于你抱起了娇娇?——是我。”洛姝笑得得意,近乎炫耀,“你那么聪明,那么了解我,认为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华解语哑然。
“现在你觉得谁才是自以为是呢?”洛姝的笑倏忽冷凝,凝成一张平板冷峻的脸孔,“你不是我,就不要胡乱猜测我的心思。”
“我很想娇娇死去,我很想裘金荣离开,之后洛建伟就可能多注意我一点,多重视我一点。这或许是嫉恨不错。可是我终于是抱住了娇娇,我很努力地赚钱支持裘金荣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似乎很满意又似乎很不满意华解语的沉默,洛姝像长舒一口气一样长叹,“因为,我不想洛建伟难过。”
“还有,我对洛建伟,绝不仅仅是迷恋。”洛姝的表情每一次柔软,总是因为触到“洛建伟”三个字,“我希望我能够找到一种方式向你证明。然而何必呢?正如你也不用勉强自己相信。我是爱着洛建伟的,我知道就好。”
“瞧我,只顾着自己说,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华解语抚弄着微风挑动的刘海,不可察觉地浅笑,苦涩:“大学毕业了,现在和朋友一起开一家生意清淡的茶座。不好不坏吧,老样子。”
“不是老样子哦,”洛姝口气中带了不多见的一丝两点俏皮,“你现在有多重?不到40公斤吧?”
“86斤。算了,其实是76斤。”华解语的眉头凝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总是希望自己瘦一点,现在每次别人问起,却总是无意识地把自己说重一些。”
“我记得你八岁那年就不止76斤了。几乎减了一个人的分量下去吧?用得什么减肥秘诀啊?”这个年代,女孩子即便本就骨肉匀称、身材傲人,总还是很八卦瘦身。
“不吃饭。”华解语回答得再自然不过,“一天吃一个中等大小的苹果。”
洛姝诧异得合不拢嘴:“不会饿吗?”
“饿得时候就转用威胁式减肥法啊:对自己说,想吃就吃吧,如果你想一辈子被人叫‘肥猪’‘大象’,一辈子嫁不出去就吃吧,吃到撑死算了。”华解语声情并茂,看似戏谑,却又饱含辛酸。
“没有人管你吗?你妈妈也同意?”洛姝还记得华解语的妈妈给华解语盛饭的碗就像一个深口的盘子,她总是说多吃才能长大个,多吃才能长大脑。
“管啊,可是并不难对付。父母那一代和咱们的对抗就像计算器对奔腾四。只要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装睡,然后,……”华解语眨眨眼睛像个淘气的娃娃,“如果你去我家做客,不推荐你近距离欣赏餐厅架子上的大花瓶。”
“现在不必减了吧?再瘦看起来就不好看了。”
“我不想看起来好看,我只想看起来好瘦。”低哑的吼叫在天台上散漫开来,华解语急急地挽住洛姝的胳臂,“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吓到你?”
洛姝摇摇头,笑道:“华解语,你的心思,又阴暗又扭曲。”
“是吗?”华解语歪过头,似乎很费力地考虑着什么,“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两个之间,我是优等生,你才是问题少女。‘阴暗’和‘扭曲’似乎比较符合你的特质吧?”
“我没说我不是啊。”洛姝并不气恼,“只是,没有记错的话,我并没有求别人替我谈过恋爱吧?”
华解语急忙用双手捧住脸颊,不知道面色是烧得通红抑或惊得煞白;只觉得满面胀痛,全身都在膨胀,仿佛变回了那个150斤的胖女孩,也许她从来都是那个150斤的胖女孩,受困在一个不够40公斤的身体内不足以改变这一现状。无可奈何和着少许的血腥味蔓延了华解语的筋脉,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有什么办法,秦北那样的男孩眼中从来都看不到我这样的女孩,除非他要我帮他做作业,除非他要我帮他做值日,除非他要我帮他……”
“追你最好的朋友?”
华解语苦楚地点点头。那是她不愿回首的岁月,人称如花的年岁,那时的她像什么花?一朵巨魔芋?少女时代的肥胖是一场灾难,同学们总是极尽刻薄地开她的玩笑;然而华解语真正开始懂得自卑,还是从她陷入了与秦北的爱恋之后,至少是一厢情愿的爱恋。她用热切的眼光顾盼着秦北的一举一动,终于企盼到的回应却绕过她落到了站在旁边的洛姝身上。对此华解语并不惊讶,惊讶的是她居然对此并不惊讶,她没有一丝半毫的失望和生气,仿佛早已认命了本该如此。她开始几近挥霍地购买五颜六色夺目的衣裙,然后哀求着洛姝替她穿来看。她在洛姝小树一般舒展的腰肢间营造着春天,却将自己埋入益发深厚的灰黑色之中。她献宝一样地想要将洛姝捧到秦北面前想要看到他陡然闪亮的眼睛,却不想洛姝的拒绝打碎了她的美梦。这还是美梦吗?
“你恨过我吗?我拒绝和秦北在一起的时候?”
“恨你没什么道理吧?你当然有理由拒绝,我不该强人所难。”华解语轻笑,“恨过。”
“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难道你要对洛建伟忠贞不二。”华解语边笑边摇头,觉得有点荒谬。
洛姝看似些许不悦,顿了一顿转而笑道:“说不定我结婚的时候,洛建伟会亲自拉着我的手走过长长的走廊,将我交到新郎的手中。如果他恢复得好的话。”她将华解语拉得近一些:“我拒绝是怕你恨我……更久。”洛姝将华解语骨骼分明的手腕揽在怀中,硌得有点疼:“虽然你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真是不值,但现在的你可以和他有些下文了吧?真高兴我没有毁了这个可能。”
“有时候我相信缘份。上大学时与同学去海边玩,换好泳衣听到有人吹口哨喊‘美女’;他们穿着一式一样的军装,帽子压得很低;可我还是无法不去注意那张脸,那张很久不曾记起却从来不曾忘记的脸。”
“秦北?”
“嗯。”
“那你呢?”洛姝没有急着追问,似乎无须追问。
“我什么也没有做。他喊‘美女’,和我有什么相关?”
“你很漂亮。”洛姝摇撼着华解语细窄的双肩,努力地追寻她闪躲的眼睛,“看着我好吗?我是说,你现在很漂亮,而且很瘦。”
华解语笑得惨然:“其实一点都没变,我依然是那个被150斤的体重压得抬不起头的胖女孩。而秦北的眼睛,依然只看得到美女。有时我相信缘份,可是不管怎么把缘份往我们手里塞,我们没有可能。”
“也许一切并非都如你所想,那么糟糕的。你还记得楼下304号的老太太吗?就是总是凶巴巴地靠在门口很吓人的那一个。”沉默了片刻之后,洛姝忽然问道。
“嗯。”
“其实她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喜欢往小孩子的口袋里塞糖果,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不等她打开门孩子们就吓得逃跑了。她很孤独。她生的是面瘫。”洛姝长吁一声,“她给过我很多糖果。从没有人说过我讨人喜欢,我从来不是好孩子;有时候,想要拿到糖果不需要你有多好,只要你别在害怕的时候转身就逃跑。”
清脆的掌声支离在夜色之下,分辨不清挂在华解语唇角的是嘲笑抑或冷笑:“你认为三言两语一番演讲可以改变我,拯救我吗?你觉得我很可怜吗?”
“小朋友们好像都很喜欢麦当劳叔叔,麦当劳叔叔能走过来一起唱一首歌、一起做一个游戏,手里的汉堡好像都更好吃一些。”华解语站起身来依在围栏上, “然后,忽然有一天,你看到了麦当劳叔叔下班时卸下了七彩斑斓的妆——砰的一声——他不再是麦当劳叔叔,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叔叔。”
“秦北于我不过如此。曾经我把他构想成不把我看在眼里高高在上的完美情人——砰的一声——他只是不把我看在眼里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华解语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拉洛姝起身,“就像扔掉高热量、没营养的汉堡,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失望。为了一个人虚度了八年而无果虽然很叫人失望;因为不想无果而继续为了他虚掷光阴,那才是因为害怕。”
洛姝依旧坐在地上,以至于她不得不以一种仰视的角度去看华解语;她接过华解语伸出的手,这是第一次她需要借华解语的力起身,她几乎有点担心华解语细弱的胳臂会扯断;然而没有。有些人生来不是上帝的宠儿,好在假以时日,她会找到自己的法度。
“好像可以用同样的典故来形容洛建伟和我啊。曾经我当他是钱包、继父、能降伏裘金荣的圣人——砰的一声——他只是一个一团糟的男人。我很失望。”脚坐得有些麻了,洛姝用力跺了一跺,“对我自己很失望。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觉察到他只是一个一团糟的男人。我希望能够永远扶持他,不管以任何形式。我不再坚持我爱他,我想这是因为,我真得爱他。”
华解语呼出一口冷气,染白了少许的暗黑。她笑了:“洛姝,你真得是又阴暗又扭曲。”
“我们都是。这有什么关系?”洛姝也笑,“有时我会质疑,善良究竟是什么呢?每一个邪恶的人如果能够藏好恶念,控制着自己只为善行,是不是也能称得上善良呢?”
“不需要急着摆脱阴暗和扭曲,它们埋在心底呼呼大睡,谁也不去妨碍,我们就不过两个普通人。不通透不妨碍阳光暖心,不平顺不妨碍曲径通幽。”
“洛姝~吃饭了!”楼下传来的是喑哑的男音,缓慢。不连贯。
洛姝的眼前倏忽一亮:“是洛建伟。开饭了,一起来吧。”
“不用……”华解语习惯性地想要推脱,却转了念头改口同意,顺便又邀了洛姝有空去找她坐坐;洛姝也应承着。只是,她们都知道,洛姝不会去。因为华解语不曾给洛姝她的联系方法,洛姝也不曾要。没有人喜欢过度重温过往。
爬下消防梯的时候,华解语注意到701门口的墙壁雪白、空空如也。洛姝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新住户搬入的时候粉刷了墙壁。”
不在了,那歪七扭八的幼圆字迹,那东倒西斜的荒芜岁月,不在了未尝不好吧?好在,记忆是不需要天天捧着也抹不去的。
洛姝的手脚轻灵,已经搀扶上了洛建伟僵硬无力的身子。他谢顶了。光秃秃的额头抵在洛姝的下颌,脆弱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华解语看着洛姝和洛建伟缓慢、零乱着步子远走的背影,楼道里杂七杂八的盆盆罐罐都被屏蔽了去,视野之中,仿若只是一对父女。
只是一对父女。
华解语摸了摸叫嚣着抗议的肚子。时间很久了吧。她想,该吃些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