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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涯梦远(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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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覆盖,青丝转霜。
梁令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成了一株同样沉默的白玉兰。缓慢举起手中温热的玉佩,“蒹月里下了一场雪,俞意。”他低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半晌,他抬头,眸光幽深看向碧绿的湖水中央。
其实我都明白,梁令想,你不会再回来了。我本欲令你忘却前尘,没想到你的前尘却是我,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他用袖子挡了脸,遮住心里的苍凉哀戚。是我活该,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俞意,我如何能再见你,没有一生一世,即便是一刻也好,我也认了。
只要一刻的长相守,这样也不可以吗?
司空明淡定地看着他。梁令回过头,“你……可有办法令我再见她一面?”语气七分迟疑,三分恳求。
司空明正了脸色,微微一笑:“你终于问出来了,”他沉吟一会,“玉,一般来说都是有灵性的,倘若时机合适,借助它,也许可以让她来到你的梦里。”梁令微微睁大眼睛看他,指尖的颤抖泄露他的内心,问道:“当真?”
“当真,不过,”司空明有些迟疑地告诉他,“也只有这么一次了,玉离魂便会碎。”
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
“总算能再见到她,就算只这一次,也是恩赐了,”梁令笑得苦涩,“梦里佳期,也算是无憾。”
司空明不说话,只一脸清寂地看着不远处眼角眉稍皆染了细雪的人,半年来,梁令身形越发瘦削,一片宁静的哀色,仿佛只剩了一缕孤魂坐于马上,随时要羽化而去。最终,司空明走过去,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不知要如何去安慰人,良久,只好拍拍梁令肩膀,“走罢,去东山寺。”
一笼轻烟,一壶清茶,从此青灯古佛,当初的自己执意遁入空门,想求得……什么呢,心安?解脱?到现在依旧得不到答案,不过每日里便这样疯疯癫癫地过着。司空明摇摇头,笑一笑,再笑一笑,“便是这样了,”他叹一叹,“不过一场轮回。”
梁令又再次走在东山的玉兰花树下。
暮春时节,白玉兰缀了枝头,开得如生如死,似落了一场雪,青灰的枝干尽染雪色。
他急切地向前走着,快得甚至要跑起来,风尘覆盖,像跨越了千山万水,只为赶赴一场遇见。越走越快,直到了东山寺小小的庭院里,才猛地停下来,看着树下那方青石板,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盛开的白玉兰,平整幽暗的青石板,还有安静在青石板上沉沉睡去的她。
那是他记忆里最灿烂的风景。
岁月静好,霎时便地老天荒,真像一场梦,梁令想,这一刻,本来就是一场梦。
梁令屏住呼吸,惟恐惊扰了什么,怕这样思念了千遍万遍的场景会被一个微弱的呼吸吹散,每一步皆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终于能看清那熟悉的容颜,清秀的一朵沉睡的蓝莲花。他的心破了一个大洞,从不愈合,此时每日每夜在心里喧嚣不止的风声蓦地停住了。
“俞意,”他伸出手,些许的颤抖和无措,快要接近时却堪堪停下,不敢再向前一毫米。
我还在奢求什么呢?他想。
这时,女子的眼眸微颤,悠悠转醒。
俞意眨眨眼,看着眼前这个快要哭出来的男子,和龙渊长得一模一样的啊,俞意在心里默默想,一样的风华绝代,可是我能够分清的,虽然像,但他不是龙渊。俞意心里有一瞬间的窒息,那么,他是谁?
着了雪色衣裳的古装男子对着她微微笑起来,如一树玉兰的开落,思念,悲喜,苦涩的情绪浮现又渐渐隐去。
庭院里一树白玉兰盛开,黑色的瓦,青灰色的墙,染了朱红色的廊柱,铺得参差不齐的青石板。这样的院落,这样的一个古装男子靠得极近地对自己微笑,任谁都会觉得怪异,而俞意在片刻的诧异后,却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如释重负一样的欢喜,长时间以来在心头的抑郁苦都沉淀下来。
似是故人来,那样熟悉的气息和感觉。两人相视微笑着,俞意想起那句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心头溢满的都是这一句,眼眶一点潮湿,“你是?”她轻声问。
梁令的笑容一顿,明知是这样的结果,到真正听见对方笑问自己姓名时,如同陌生人一般,却还是止不住涩然。“在下梁令,姑娘可记住了?”他轻声问道。
俞意认真看着他,“我好像认识你?”
梁令闻言倏地抬头,见她困惑不已的模样,淡淡地笑起来,“旧日知己,当然是认得的。”
他怎么会这么说,旧日知己?俞意十分窘迫,呐呐开口:“但我不记得你了。”
梁令的眼睛不愿离开她半秒,静静道:“没有关系,你忘记的,我通通都会替你记得。”
俞意心里莫名一揪,“你说得俞意,是我吗?”她迟疑问道。
他静默地看着她,无言。
“你……”俞意又说:“你这样,我总觉得难过。”
“其实我该庆幸,我很庆幸,”梁令习惯性地抚一下她的鬓发,你不愿意忘记他,那么,“我不愿意忘记你。”
其实很有关系的,既然你也没有忘记他,那不能够顺便想起我吗。
我不愿意忘记你。
“请你,别忘了我。”
俞意呆住了,纵然有熟悉感,但也只是初见,他怎么就一往情深了呢?“这是哪里?”她小心地问。
梁令也一呆,还是这么喜欢岔开话题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说:“应该是,我的梦里。”
哦,怪不得,俞意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梦,还以为自己公主病犯了,不过,“怎么会是你的梦里,是我的才对,”俞意在心里默默地唾弃自己,我是有多肖想龙渊,才会梦到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是除了样子,他们完全不一样……难道眼前的人才是我期待的龙渊能有的萌点?俞意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她还没有腹诽完自己,又听得他说:“是我的执念,我等你很久了。”
“你……”
“那时我以为你……”梁令眸光轻远得像一阵虚无缥缈的风,他低了头,“而幸好,你只是回到了你的世界。我连保护你也做不到,的确很没用,真没用,对不起,俞意。”
俞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有一丝丝的难过漫上心头。我会难过,难道我真是他所说的俞意?不管是不是,俞意握紧了拳头,任谁也不会忍心一个伤心欲绝的人在自己面前痛苦自责而无动于衷的。更何况,她怕看见他的眼泪。
“梁令,”她试探性地唤一声。
梁令猛地抬起头,有多久,没有听到她如此真切地唤自己的名字了?眼眶忽然酸涩起来,就算是自己的错,但心爱之人不再记得自己,无论说什么,还是会觉得遗憾。
其实对很多东西都感觉遗憾,只是那种遗憾再无法挽回,也无法表达。
“梁令,别难过,”俞意对他笑笑,眉眼弯弯,“别难过了。”
“我知道再没有以后,也再找不到你了,你会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我眼前。”梁令说,“俞意,我真遗憾,真的……好遗憾。”
俞意张了张嘴,终是沉默。
“你是不是在怜悯我?”梁令想起那时俞意温柔又伤心的神色,“可是,怜悯也是好的,至少没有忘记。”我没有卑微,我一直在争取,要你爱上我,要你的不离开,要一个长相守。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到头来,却什么也求不得。
其实我是多么不甘心,到最后,竟要沦为玩笑一场。
我一直告诉自己,忘记便忘记了,没关系。但我却忽略自己的心到底有多么自私,怎么会不介意,怎么会不遗憾,怎么可能会无所谓。
我始终都在骗着自己。
“别……忘记我,”梁令闭上眼睛,努力掩饰近乎乞求的哀戚,“你要离开,便离开,只是,别忘记我,”他终于说出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别不认识我,我不是你的过客。”
俞意哑口无言。
“在下梁令,俞意可记住了?”他再一次重复,“要记得。”
俞意只得点点头,不忍心拒绝,他这样憔悴的颓然,恍若一无所有也再无归途的旅人,让人难过得红了眼眶,“不忘记。”
可是明知早已忘记,不过还有谁想要去深究,不过是要一个答案,只是要一个安慰罢了。
大雾弥漫,幽深的庭院竟似在缓缓消退,白玉兰如生如死,花瓣雪一般地倾落,俞意的心神被猛地摄住,突如其来的眩晕和困意令她失了言语,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想要保持清醒,没有用,她极力睁开眸子最后看一眼那人,他正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无悲亦无喜,“梁令……别难过,”她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便昏睡着倒向青石板,梁令伸手托住她的头,不让她磕在硬邦邦的石头上。
景色仍在消退,这个梦境终是支离破碎。
“我不难过,”梁令喃喃,极力凑近她,唇角挨上她的眼角,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在了她的眼角,“好梦,俞意。”他说。
前尘旧梦都退去。
莫非一场人事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