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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涯梦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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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果然城外玉兰开得极好,如同要燃尽最好的年华。俞意和梁令并肩走着,开始时俞意还能和梁令交谈几句,越往上走,俞意便只剩了喘气的力,望着远在天边的庙宇,她觉得有点绝望。梁令却是气定神闲得很,笑吟吟地将她望着,时不时扶她一把。
“梁令……”俞意大口呼吸着,终于抽到了呼吸间的空隙,艰难开口:“我们……要不要……歇……”
“不必,”梁令直接牵上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牵着你。”
我牵着你。
俞意心头涩然,缓缓地回握他的手,“好,”她说。
梁令笑起来,眼角眉稍极生动风流,“嗯,”他应。
梁令牵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一个一个青石板铺成的阶梯,终于来到了寺庙门口。俞意抬头看这隐藏在花木深处的庙宇。小小的一间寺庙,青灰色的墙沉淀了岁月,黑色的瓦排成一列列,沉默无声。
“进去吧,”梁令牵着她踏过木头门槛,寺庙的庭院里也长了玉兰树,然而这棵玉兰却极为高大,也极繁茂,花色洁白如新雪,开了满枝满树,如火如荼。俞意立在廊柱旁有些愣怔,梁令推着她走到树下长长的石板凳子上坐下,“歇会,”他笑着看她的呆呆的模样,摇摇头,“我还是先去给你倒杯茶罢。”
俞意点点头,此刻她的脑中不知为何,竟意外地昏沉,好像起了一场大雾,等梁令走远,她捂着脑袋,不由自主地躺在了那石板凳子上,闭眼。凉凉的青石板的触感,白玉兰的香气浮动,俞意止不住地疲惫,似要沉沉睡去。
梁令携了茶水归来时,看见的正是树下女子睡梦正酣的模样。
他垂了垂眸,心想看来“前尘”的药效已起了,那么,俞意,便把你的前尘忘掉罢,然后留下来,不要再离开。轻声靠近,他撩起衣摆,单膝靠在她的身前,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俯身轻吻了下她的眼睛,“好梦,俞意。”他说。
暮春,空气里还是有些温温的凉意,梁令脱了外袍披在俞意身上,掖好边角,密实裹紧,又定定看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随后转身离开。
俞意长睫微微颤动,不对劲,她感觉到了。此刻她的心里有一种猜想,她睁开眼,看向梁令离去的方向。
而此时梁令转身缓缓踏进了一个灰暗的房间,真的是很灰暗的房间,只有一束束光像线一样漏进来,檀香袅袅升起,木鱼的敲击声嗒嗒响起,一个穿着灰袍的僧人盘坐在同样灰暗的蒲团上。梁令走过去,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定定看着那木鱼,并不作声。良久,灰衣僧人一声叹息,睁开眼,眉目沉静地看着他,“你来了。”
“嗯,”梁令仍然盯着那木鱼。
“你终是给那女子服下了‘前尘’。”
“我亦有自己的选择,”梁令别过头。
“那你便罔顾别人的选择了?”灰衣僧人又一声叹,迟疑道:“若那女子有一日知道,怕是……”
“她不需要知道,”梁令打断他,“就算知道了也没关系,总会要她再次忘记的。”
“你这样何苦,万丈红尘,不过虚妄。”
“司空明,我与你不同,”梁令终于抬起头,“此生我所求的,正是这红尘中我想要的,不管是物还是人。”
“所谓人生八苦,求不得是其一种。”
“如何才算求不得?不过是没有继续求下去罢了。”梁令忽的站起来,有些恶狠狠地说:“这次,我偏要勉强。”
“呵,”司空明嗤笑一声,“痴儿。”
“你不用急着嘲笑我,咱们彼此彼此,”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神色蓦地寂寥下来的僧人。
“是啊,咱们彼此彼此,”司空明笑笑,“前尘旧梦……”他的脑中浮现一串清脆的如银铃般的笑声,又渐渐远去。“前尘旧梦,”喃喃自语。他看了下梁令拧紧的眉头,认真开口:“梁令,人的回忆又怎么会被轻易抹去,总会有蛛丝马迹令人记起的。”
“不会再记起的,”梁令有些恍惚,下一秒又坚定起来,“她永不会再记起,我加了玉红草。”
“玉红草,你……”司空明错愕,叹气,“你太自私了些。”
玉红草,传说只生长于昆仑之墟的仙草,人若食其一实,便会长醉沉睡,直到三百年后方会醒来。
她的前尘沉睡三百年,够了,梁令在心里默默地想,我总算是能够留下她。
“不过,既然是玉红草,那她也会沉睡?”司空明不解,“如果那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蠢到此种地步,”梁令背着手,“加进了‘前尘’里,它的药性多少有些改变,所以只是会忘掉前尘往事,而她的前尘不是我,要忘掉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我。”
“我总算可以留住她,”梁令说,只是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欢喜,这样做真的对吗,她不是心甘情愿的,而自己也真的能就这样心安理得过一辈子?他心里有了怀疑,有些恍惚。但已做出的事,他绝不允许自己有后悔的余地,他说过的,不会为他人作嫁衣。
没有人愿意沦为冷笑话。
所以定要留下她,哪怕不择手段。
司空明看向他微微纠结矛盾的神情,闭上眼睛又敲起了木鱼,嗒嗒嗒,敲到了心头,“我不打算祝福你。”
“我不需要谁的祝福。”梁令冷声答,“倒是你,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果然还是无法释怀。”
“纵然我早已遁入空门,也是看不穿的。”
“那你何必遁入空门,时刻被红尘浊念缠身,你这样,枉作僧侣了。”
“妄想求得心安而已,”司空明自嘲一笑,“说到僧侣,你该唤我的法号空明,若你想在后面加一个‘大师’,我也是不介意的。”
“对不住,我并无此种意愿,”梁令嗤地笑出来,“再说,大师?别磕碜人了。”
“是啊,别磕碜人了,”他挥挥手,“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慢来,说得我好像很想见到你一样,”梁令踱出房门,“我亦不想再见到你。”
梁令回到那个庭院,看见俞意已经醒来,呆呆地站在树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走过去,俞意似被惊醒,瑟缩了一下。“怎么了?”他皱眉。
“没,没事。”俞意缓慢地摇着头。
“脸色这样苍白,还说没事?着凉了?”他关切地问,拉着她的手就要往温暖些的屋子里走。
俞意咬着下唇,不动,只是看着他牵着她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温暖的手,像一个暖炉,俞意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把手缩回来。
“俞意,怎么了?”梁令轻声问。
语调温柔,情深意切,一往情深的模样。
像被针扎了,俞意猛地抬头看他,眼圈忽然就红了。
梁令,如果我是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是否才能和你一样,能够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就任由自己的记忆消失不见。那些想要记住的人,想要刻在骨子里铭记的人,通通不会再记得。
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这样,那梁令,请你告诉我,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梁令啊,我俞意,不是木偶啊。
俞意把眼泪流回心里,又想起刚刚失魂落魄走回来的自己。她的猜测竟是真的,一丝侥幸也没有,她收回了想要用力推开门的手,只是苦笑。那些责怪的话她也说不出口,其实她也并没有责怪,更别提怨恨了,她只是有些伤心。她只是想要离开,梁令也只是想要把她留下来而已。
仅此而已。
谁都没有错,谁也别责怪谁。
如果是我,我大概也会这样做的,俞意在心里默默地苦笑,可是梁令,如果我……并不想忘记呢。
俞意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梁令的心颤了颤,他垂眸望进她的眼睛里,女子的眼眸因为落了泪,蒙了一层水雾,有种特别的澄澈明净。好像被清水洗过的墨色的玉,润泽透亮的,梁令想。
只是,她脸上温柔又伤心的神色却令他难过,不止难过,还有那种手足无措的心慌。
俞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他迟疑地想着。
她知道了,所以才会这样望着他么?可是他并不是要她伤心的,梁令沉默地牵着她往屋里走。
风轻云淡。
所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她没有想要走,他也是她一开始就认定了的很好的人,不会欺骗她,也没有设计用药想要抹掉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