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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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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暮雨烛熄叶动,憩入诗云墨汞。醒处泪寒面,不见草城青冢。如梦!如梦!一笔夏凉秋重。
我做了这样的梦:
记忆中,小的时候似乎从没做过什么梦。那时的所谓“入睡”给我的感觉,就是头沾到枕头,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闭上,须臾后再睁开,此时窗外已经有了阳光。我所感到的眼睛由闭到睁的间隔,则确确实实只有短暂的一霎,仿佛睡觉于我,仅仅是眨了一回眼睛。不知道时间是否就从我的两片眼皮之间悄悄溜走。仿佛眨眼之间,窗外就由夜晚变作了黎明,而墙上石英钟的时针——那根在我心中永远静止不动,每一次看它却又总在变化着位置的时针,一下子就转过了大半圈。
后来又听人说,其实人在睡眠中总是不断地做着梦,所谓做与未做,不过是醒来的人记得与记不得夜里的梦罢了。
若依此论,那么我所能够记得自己的梦应该是始于十四岁那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时至今日,我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还在不断找寻那种奇妙的感觉,可惜再也不能找到。
春的黄昏,天气晴朗,我和吴霏站在过街天桥上,抬眼向西就能望见天边的火烧云。
当我写下这几行文字的时候,凑巧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春的、晴朗的、有着美丽火烧云的黄昏。这种时候,在街边能轻易嗅到空气里弥漫的温暖、甜糯而又略带暧昧气息的味道。对于我而言,饱受一冬的寒冷及鼻炎之苦后,往往会在回家路上被这股味道熏得中人欲醉,情不自禁放慢脚步……
惭愧的是,我每年这个季节的处境无不辜负了这种甜糯的味道,从小学一年级入学,直至大四毕业离校,前后十六年,莫不如是。
下午五点钟是小学放学的时候。一条接一条的放学路队从教学楼里钻出,排与排在校园里并行,每个排头都是手持一块“让”字牌,排在队尾的孩子则拿着三色旗,在穿出校门时,同一个班的几十张嘴里会一齐吼出两声口号:“老——师——再——见——值周生——再——见!”各队的口令整齐划一,节奏铿锵,一时间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
向母校、园丁、标兵们道别之后,花朵儿们涌出窄小的校门,在人行便道上铺开,并将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父母或是隔辈儿人湮没于其中,头顶的小黄帽在夕阳下连成一片,晃着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被黄帽军团耀得难受——我在他们的上方,过街天桥上,静静地俯瞰下去。
“你每天都来?”我问吴霏。
“差不多吧。礼拜六礼拜天寒假暑假除外,轮到我做值日除外,下雨下雪除外……”后者平静地答道。
我冷笑,却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即使除去他说的这些日子,一年当中至少也有一百多天,在这一百多天里,这家伙只要一放学,就会例行公事似的骑车来到这里,直捱到日落西山。
那个时候,我们在明志中学的初二(一)班,由此推算,如果事实确如他所说,自打上初中开始他就有此嗜好,那么这种放学不回家的“坏毛病”,吴霏已然养成了将近两年。
此时的过街天桥已完全被放学大军所占据,几百顶小黄帽将桥上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却仍然不知疲倦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追逐嬉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字来。我早已不为“他妈的”大惊小怪,却无法容忍这些字眼出自十岁上下的孩子口中,肆无忌惮,脸上竟全然是一副炫耀的表情。
我们开始推车下桥,一路按着车铃,在人群的缝隙中缓缓前进,勉强走到台阶前。阶边为推车人预备的窄窄斜坡上,几个孩子在玩着滑梯,被我吼了声“靠边儿”,周围的人全吓了一跳,父母们急忙把自己的孩子拽到一边。一个女人尖声尖气地骂了一句,眼光随后落在我胸前明志中学的校徽上,就不再作声,瞥了我一眼后扯着孩子走开。
——小时候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依稀记得里边有一句“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说的一定就是这样吧?
我觉得自己像给人抽了个耳光,环顾四外,只看见一旁的吴霏似笑非笑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