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胡“千万别作妾啊！”
六岁那年娘走了，走得很寂寞，就像屋外落尽的梨花，空留一树的枝桠，也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质本洁来还洁去，寂寞地来去，无影无踪。
她曾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姐，家境虽不富裕也算衣食无忧。长得清丽如花的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上门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当年的丘老爷也就是我的爹爹看上了如花的她，威逼利诱下她被迫成了丘家的第六个妾。虽然一直深居闺中，她却有一颗叛逆的心，她不信命，纵然被身陷丘府的深宅大院中她仍渴望自由。一番轰轰烈烈的挣扎之后，她像鸟儿被剪去翅膀般被锁在了这满院梨花的留芳园。大家都传说她疯了，只有我知道她一直清醒着，哪怕是在弥留的时候，她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深陷的双眼透着异样的光，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看着她渐渐黯淡的瞳仁，我傻傻地站着，嬷嬷说她是死不瞑目，我想不是，这个世界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怨恨，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也许她是看见了梦中一直找寻的天堂所以才不敢合上眼睛，她怕那只是场梦而已。
我总是对着满院的梨花神伤，这些飘飞如雪的梨花仿佛都是娘的精魂幻化，朵朵如娘般纯白却命短，一阵风，一场雨，便落得满院狼籍。我知道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会离去的，就像娘一样，娘会走，梨花会落，而我，有一天也会随风飘散，如梨花般短暂。
尘世的浮华也在梨花的开开败败中流转，轮回，似水的流年在日升月沉，草木枯荣中淌过。六岁已离我远去，而六岁的记忆却藏在了我的心底。我总是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娘那满是怨恨的眼睛，还有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它们总是出现在我清寂的梦里，像张网般纠缠着我使我逃不出去！其实我哪也去不了，越来越像娘的脸是爹最忌讳的东西，除了这生活了十六年的留芳园我哪也不许去。我也不奢望什么，在这样的家中，奢望，本身就是一种奢望。我只要静静地守着我的梨花，守到它们落尽，守到能梦见寂寞的边缘……
那一季的梨花终究是要落尽了，我知道宿命的劫怨也已触到终点。我从没产生过多死亡的恐惧，只是似乎还在留恋，留恋什么呢？一片未知的谜底，仿佛是前生的约定要今生付出惨痛的等待，我在凄清的世间等待着什么将要发生的事情，真的会有吗？天知道吧。
他是边疆戎归的王爷，爹宴请他是为了让他和八姐相亲的。虽然隔着层层的珠帘，他的英气，他的优雅，他的博学还是让八姐为之迷醉。美丽的丘府八小姐，年轻有为的皇族三王爷，郎才女貌，多么相配的一对儿啊！他们会成就一段好姻缘的，我相信，如果没有七姐的出现。
七姐和八姐是一对儿姐妹花，都是丘府最受宠的夫人——梅姨的女儿，两人虽是孪生姐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命运。八姐就好比带刺的蔷薇花，艳丽得伤人，而七姐是朵淡雅的白莲，傲然迎风，暗吐芳华。这样一个可人儿本该有段美满的人生，可是也许是老天爷看她太过完美便硬是将她的美满画成了残缺。就在她结婚的前一天晚上，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被征上了战场，更没想到的是离人此别成永别，此生天地两相隔！可怜的七姐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一病不起，最后疯了。那个仙姿绰绰的女子如今却整天披头散发，见人就哭闹不止，这就是所谓的命中皆有劫数吗？这就是所谓的众生皆平等吗？丘府何德何能啊？逼出了我娘还要再出个七姐！然而，更让我心寒的是，在这个看似其乐融融的家庭里竟没有一个人同情她！没有一个人爱护她！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间？还是地狱？
有时七姐会到一个人来留芳园，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站在梨花树下，仰望天空，衣袂飘飘，仿若迷失凡尘的仙子般，随时会乘清风而去。
疯了的七姐大闹了那场宴席，她从后堂扯出了八姐，疯狂地撕咬前来阻止的人们，原本温馨的宴会气氛霎时被搅得天翻地覆！爹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下人们快去拉开她们，而他，依然温和地看着这一切，不愠不火。
三王爷见笑了，见笑了！老朽惭愧啊！颜面尽失的爹只能在旁赔罪。
没关系，丘尚书。听说丘府院景美不胜收，可否容在下小游一番？
当然，当然，来人啊！快带王爷带后院看看！
前厅仍在慌乱着，后院此时却异常的宁静。未加留神的小厮与他在一道岔口走散了，独自顺着幽径一路向里，他觉得好似一场未知的冒险。然后在丛丛花木后面，他看见了满院凄美的梨花以及，以及站在梨花下的，我。
他说，那是天定的缘，冥冥中似乎有种牵绊要把他带到我的面前，在时间的天涯的荒野，虽然是晚了点，但终究是赶到了。
他走进留芳园，一个被他称为天意的偶然。我站在梨花下，风扬起梨花碎瓣在周围飘飞，我望着梨花，独自黯然，他笑着低吟：苍茫之野，穹之暮矣，如花容厣，巧笑倩兮，长袖飘渺，莲步轻移，嫣然回首，倾吾心意。我吓了一跳，转身那刻便注定了卿心非彼心，静之而难平！他站在院门外，阳光将他的背影染成了金色。笑容如他，似明亮的阳光碎片全部变成晶莹的花朵，在他的脸上涟漪般徐徐开放。他缓缓向前，我欲后退，却发现脚下已长出了根须，将我牢牢定在原地。风吹起花瓣如同破碎的流年，而他的笑容摇晃摇晃，有一刻我认为这是梦，是上天让我实现了最后一个心愿，他来到我的面前，如天神般，俯视着我的迷醉和失措，轻声说，穿得这么少，会着凉的！那语气仿佛我俩早已熟识，如此温柔，一张网般将人深深罩住。我想如果不是尚存一息的理智，我一定会就此沉沦！清醒过来的我猛地推开他，匆匆转身跑回了屋里。
你快走吧！被我爹和梅姨知道你来这就不好了！
他没走。为什么不能来这儿？这么美的梨花不是让人欣赏的吗？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感受冰凉一点一点地浸透肌肤，漫延全身，可这也无法冷却我狂跳不止的心！不知过了多久，院外有人来了，王爷你怎么在这？快跟小的走吧！您这样九小姐会更可怜的！
为什么？
主人家的事，我们做下人的……
说话的声音渐次减弱，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才狂跳不止的新此刻却堕入了冰谷，冷得插了几把冰刀般疼痛！我怎能奢望呢？我是丘府的九小姐，从一出生就被诅咒的九小姐！王妃？多么高的枝头啊！我怎么攀得上去！闭上眼，泪溢满眼眶，流吧！流吧！让它流成条河！让它将我淹没！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大夫给我开过最后几帖药后告诉嬷嬷，能熬过夏天就不错了！虽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我不是从未畏惧过死亡吗？此刻还在留恋什么？是他的笑容吗？那成为我短暂命途最美点缀的笑容，那注定今生无缘的他，深深嵌在了我的心里。
屋外的梨花依然一片片伤逝，在阳光下划着苍白的线条。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那道被爹期待却又觉无望的圣旨来了，只是里面的内容却是让所有人惊异得不行！皇上御赐金婚，将丘家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三王爷，而那个最小的女儿就是我！
像是纯白的梨花，盛开在幸福之外。抬头凝望，阳光从枝叶间碎片般掉下来，低下头，我还是泪流满面。那是我来这世间十六年里最幸福的时光，在梨花落尽之后。
没人会想到器宇轩昂的他会放弃八姐而选择我，八姐坐在厅堂哭得一塌糊涂，她将这怪罪于七姐，没人会想到她，一个端丽闺秀的大家小姐竟会用那么恶毒的话语辱骂自己的孪生姐姐。梅姨绿着脸，尖酸地絮絮叨叨着，娘，我，还有一些无人再提的往事。大太太握着佛珠，为我辩解，这哪能怪雨儿，王爷又没见着她！只能怪小云福薄啊！
丘府上下没人不知大太太是恨梅姨的，她没有为爹生下一儿半女但爹能有今日的荣耀全是靠她当年显赫的娘家，她这一生虽竟享荣华但从未幸福过，顶着丘家大夫人的名号过着青灯相伴的生活。而梅姨只是个小丫头却凭着一张美艳的脸得到了最多的宠爱，她怎能不恨？
梅姨被她这么一说更是怒火攻心，你！老爷！我想一定是弄错了，王爷一定是以为小云是丘家最小的女儿，老爷，你去跟皇上说明白，说不定会改回来的！
胡闹！皇上是天子一言九鼎！他说的话说改就改吗？真是妇人之见！爹拂袖而去，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反正无论是谁，嫁的还不都是他的女儿！见老爷离她而去，又羞又恼的梅姨开始号啕大哭。厅堂外，疯了的七姐在笑，阳光下，她快乐得像个孩子。
仲夏的酷热难耐永远也不属于我的留芳园，我就坐在这凉爽如春的园子里等待婚期的到来，他说了，等到梨儿成熟的时候他就来带我走。院里的梨花已然落尽，出乎我意料的是，树上真的结出了小小的果子！大家都很欣喜，说这是给我冲喜的好兆头，说明我的病要好了！我想这也许是娘给我希望吧！小小的果子坠在枝头，我依稀能感觉到，在风里，娘甜蜜的叹息。
我的身体在一个夏季的等待中恢复地很快，秋天刚露头的时候，我已能自己走很长的路了。爹要我搬出了留芳园，和大太太一起住在她气派的回馨阁里，每天都有很多嬷嬷和丫鬟围着我，只是不见了从小带大我的老嬷嬷，他们说她已经告老还乡了。她也走了，那个慈祥得像奶奶的老嬷嬷，是告别吗？我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来看我成了大太太除了念经之外另一件每天必做的事情，她总是拉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述说娘的往事，她话语里的娘是那么的活泼，那么的善良贤淑，其实我是多么希望娘是她好说的那样，可是我记忆里的娘却是如此的暴躁乖戾。每每说到动情处，她的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来势汹猛，总也流不完，我想她在说娘的时候一定想的是她自己的命运。我从不打断她的话，每个人都需要倾诉，我只要安安静静听就够了。等到她哭累了，女麽女麽们会扶她出去，而她总是说让我好好休息，佛应该是允许她说谎的吧？其实她真的不是坏人，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心冷了点。
我并不喜欢回馨阁，那里的空气一点都不新鲜，我还是要我的留芳园。
推开院门，陈旧的门发出沉闷的轰响，什么时候它也老了，是不是也要像老嬷嬷一样离去？我多了些须感伤。
站在台阁上眺望，天玄地远处有一抹雁阵的影子，那是我飘然远去的过往吗？隐蔽在落叶和蓑草下的秋虫，低吟浅唱着，整个留芳园是这么的恬淡，温婉，还蕴含几缕苍凉，勾起无数往事，也搅得我心湖深处涟涟波澜。明天，明天我就要出嫁了。
那天夜里，我留在了留芳园，将院里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一遍，回房时，夜已深了，丘府在浓浓的夜色里显出从未有过的祥和，擦赶泪水，我推开房门，却不想竟看见了七姐！她端坐在桌旁，柔和的灯光映着她柔美的脸，淡雅如盛开的白莲。见我还楞楞地站在门口，七姐莞尔一笑，怎么了九妹？为什么不进来啊？
七姐，你……你怎么来了？我的吃惊不说她也明白。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怎么没疯，其实我疯倒好。她敛起了笑容，神色也变得黯淡。得到宇翔死讯的那段日子我真的是生不如死，本想就那样随他而去但又舍不下爹娘，于是我打算为他守寡一辈子，原想爹娘应该会支持的，没想到我去向他们说明我心意的时候，竟无意听到了他们的一个阴谋！七姐停了停，脸上泛起了怒意和痛心。接着这个如白莲花般的姐姐用时而激愤，时而哀伤的语气娓娓道出了这个家庭温馨背后邪恶的秘密。
原来，见把七姐嫁给名门望族的愿望破灭后，爹和梅姨竟商量要把七姐嫁给刑部尚书洪先礼作第十三房妾！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吗？
我摇摇头。
因为本来那个洪先礼看中的是小云，但是如果把小云嫁过去作妾不但名声上不好听，得到的彩礼钱也会少，还让他们损失了一次攀结其他名门的机会，而我就不同，我已有婚约在身，虽未嫁过去，但也算半个外人，如今更是没了丈夫，这样的女人还有哪家好人家会想要呢？所以他们还不如索性把我送给那个洪先礼，里子面子全都有了！无奈之中，七姐想出了装疯这一招。
七姐讲完了，而我却仍沉浸在震惊之中！虽然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家庭的黑暗面但也不会这样吧！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问，七姐擦擦眼角的泪说，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钱和权更好的东西了，哪怕是亲情！
太可怕了！这叫我如何接受的了！还好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难道要这样装疯一辈子吗？我问她。
打算？我也不知道，管它呢！在这样的家里能有什么打算？倒是你啊！九妹，这么个美丽的孩子生在这么个龌龊的家里，这么多年也真是难为你了！姐以前也没照顾到你，是姐对不起你啊！
快别这么说，七姐！我有些惶恐。
七姐伸手摸摸了我的头发，笑得很温柔，上次在宴席上，我原本只是想气气爹，他们想攀附上三王爷，我谝不让他们如意，只是没想到竟成就了你和王爷！也好啊！这样也好啊！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
她不再说话，在摇晃的烛光中静静地看着我，那曾经如水般旎澈的双眸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华，犹记得小时候，爹不许我出去，也没人愿意跟我玩，只有七姐，她总是偷偷地遛进园子，然后给我好多吃的，有时还会陪我玩，每次娘病犯了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总是像这样用她凉凉的手指为我上药，问我疼不疼。七姐，唯一让我体会到什么是亲情的人，如今我就要离她而去了，叫我如何人心！
屋外的天已缀满了星辰，七姐起身打开门。
我要走了，九妹，我该走了，珍重啊！九妹！
她背对着我，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但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七姐，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不待我开口七姐已匆匆没入夜色中，空留下一阵馨香，如场梦般。我倚着门，望进苍穹，有一颗远星在闪烁不停，朦胧中化成了眼泪无声地淌着，七姐，再见。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我没有去阻止因为就像娘一样，也许这是她们的宿命，也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吧！第二天，我在一阵悲恸的哭声中醒来，就像梦一样，七姐披散着长发，如一只翩飞的蝴蝶，在空中随风轻晃，轻晃……
我不顾他们的反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
七姐安静地躺在床上，苍白的容颜，微笑的嘴角，仿佛刚睡着，我伸手要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九小姐，一片惊呼声，我回头，丫头说，很恐怖的，九小姐，你还是别看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别吓坏了！我不理会，掀开了被子，露出了七姐光洁的颈项，一道触目惊心的青色痕迹像张罪证般声声血泪地述说着这个罪孽的坟墓！泪再次在巨大的心痛中一遍遍涌上来，七姐的脸在泪水中模糊了又模糊，无论我怎么看都看不清！
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们是怎么把我从七姐身边带走，然后为我更衣，为我上妆的，只知道泪水一次又一次弄糊了抹上去的胭脂，丫头女麽女麽急得只能一遍遍求我别再哭了，我也不想哭啊，今天是他带我离开这个我已毫无留恋可言的家的日子，我该高兴啊！只是她们谁都不会知道的，就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傍晚，我的娘亲也是这样离我而去，亲人们已经都不在了，而我这个还苟延活在世上的人如何能掩住悲伤去披那身火红的嫁衣呢？
震天的锣鼓，响亮的唢呐，热闹的人群，没有人会知道今天丘府的七姐正冰冷地躺在床上，没有人陪伴，哪怕是一个下人他们也不肯留下！这就是丘府，生我养我的丘府！冰冷得让我满身颤栗！连恨的权利都要剥夺！罢了！罢了！十八年了，我也倦了！
人群开始骚动，迎亲的队伍来了，就在那看不见尾的队伍最前头，骑着白马的是，我的夫君，我倾尽一生的等待。喜婆的吆喝，噼啪作响的鞭炮，跨过高高的门槛，我第一次走出了丘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丫头们的搀扶下我坐进了那顶雕龙绘凤的花轿，轿帘放下，轿子晃悠悠地起来了。噼里啪啦地鞭炮再次响了起来，她们已交代了新娘起轿莫回头，回头福气难带走。隔着喜帕，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娘，七姐，让我再看你们一眼吧！让我再看看那埋葬了无数花瓣的留芳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