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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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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三年,九月。
瀚州,大燮军帐。
侍女跪坐在案几前,轻轻揭起兽面铜炉的盖子,将御用的焚香添进炉内,微微上翘的指尖似山中兰花般柔美娴静。
小心翼翼地阖上香炉之后,她拾裙起立,躬身碎步退至角落,从始至终不敢侧目一瞬。
一旁的漆木长榻上,坐着黑甲覆身的年轻帝王。
他以手支额,闭目浅睡,过分苍白的脸色衬得长眉愈发黑似涂墨,锋锐如剑。他紧蹙着眉头,仿佛陷入了梦魇,凌厉冷俊的容颜微微透漏着几分病态。
香炉内升起袅袅白烟,一股浓郁的异香在帐内弥散开来,他纠聚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下来。
帝王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都尽收于立侍一旁的青年文臣眼中,太傅谢墨嘴边流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暗笑。
榻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纯黑色的眼中杀意顿生。
谢墨心下怵然一惊,立时将脸尚上未成型的笑生生扭曲成一副恭敬的模样,将双手拢在袖中拱手近前,语气状似担忧地问道,“主上可是又犯了头痛?”
皇帝脸上戾气一点点散去,抬眼看了他一下,点头。
谢墨捏了捏袖中的手指,暗自松了口气。“臣方才已命人点了安神香,主上圣体为重,不如再安心歇息一会。待青阳部的使者来了,盟约之事也可全权交由臣来处理。”
“盟约?”皇帝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谢墨似是有些讶然,“主上竟是又忘了么?不想这头疾已顽化至此……禀主上,前日我大燮天军围剿蛮族叛逆七千余人,大获全胜,尽挫逆族锐气,如今瀚州各部人心惶惶,正欲派人前来投降议和。今日主上御驾亲临,正是为此事而来。”
“这样啊……”皇帝了然地点头,“那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理吧。”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谢墨退下,重新合眼靠在案几上,并起双指揉按头部,显得有些烦闷。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疾驰在无垠的草原上,马鞍上挂满锋利沉重的长刀。急促的马蹄声和长刀撞击金属的清响在空寂的草原上传出很远很远。
远方的天空阴沉似夜,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只剩下一人一马仍在孤独地前行。
姬野总觉得,他是要去救一个人。
而且不救不行。
他死死攥紧缰绳俯身趴伏在马背上,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因为他知道他必须快,如果迟了,那个人就该死了!
只是一想到这种结果,姬野就会呼吸凝滞,心如刀绞,仿佛整个人都要被什么碾碎。
那个人,似乎很重要。所以不可以,他不能死,要救他,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他死掉。
然而不管姬野怎样奔驰,怎样迅疾如风,眼前都依旧是望不到边的荒草,既没有人,也没有鸟,连风也没有。他找不到那个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迷失在了漫漫荒原上。
他的手臂渐渐变得酸痛,视线也开始模糊,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鲜血,融在口中泛起一阵腥甜。
他不敢停下。
无名的恐惧像是一条阴冷潮湿的毒蛇悄然缠绕上心脏,冰冷的鳞片一下下地轻擦,它的长尾随着每一次心跳无声收紧,冷漠地等待着这颗心脏轰然爆裂。
姬野用力按住心口,拼命地大口喘息。
他知道那个人就要死了。可他到处都找不到他,也救不了他。
姬野慌了,他想大声呼唤那个人的名字,问问他到底在哪里。然而开口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
谁?是谁?是谁来着?名字,名字……想不起来,忘记了,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道?想起来……想起来!
头痛!痛得像是要裂开!
姬野抱着头发了疯似地痛苦嘶吼,又像是在咆哮。
世界在吼声中骤然崩裂为万千碎片,姬野眼前一黑,沉入虚无。
而后恍然惊醒,看到了一脸恐慌的谢墨,他才发觉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这个梦明明荒诞怪异,却让他感觉真实无比,甚至连梦中的那股恐惧到现在都仍盘踞在他心上挥之不去。他已经做过好几次相同的梦了,然而每次,他都喊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到底是谁呢……
痛! 头又开始痛了。
姬野伸手按紧作痛的头,不再多想,定下神安心休息。
帐外远远传来几声男人的呼喝和兵甲的轻响,姬野闻声又睁开了眼。
白色的帐帘被人一把掀开,有人走了进来,裹挟着的寒风让侍女不禁打了个寒颤。
姬野心想大概是青阳的使者来了。他没有抬头,只是垂帘盯着脚下,勉强听辨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听脚步,来的似乎只有两个人。谢墨上前几步,请来者入座,其中之一竟是青阳的大君。
姬野听见谢墨语气傲慢地向对方提出了诸多并不平等的盟约条例,对方一个声音洪亮的少年则高声与他辩驳,谢墨轻蔑地发语讽刺回去。
几番来回,少年被惹急了,伸出手指着姬野口不择言地骂了出来,“你们说我们是蛮人,到底是谁更野蛮?这就是你们东陆的仁义么?这样的王是你们东陆的王么?还不如我们草原上的野兽!”
姬野闻言眉头微皱,他抬头瞟了一眼那个大胆鲁莽的少年。少年竟被他这一眼惊得后退,直至有人从背后按住了他的肩头,方才略镇定下来。
“别怕。”身后的人在少年耳边轻声说,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姬野顺势扫过说话那人,一张文秀清俊的脸,眸色清浅,皮肤白皙,不像蛮人,倒像是位东陆的贵胄君卿。
想来应该是那位青阳王了。
视线下移,不经意间触及青阳王胸前悬着的半弯玉环,姬野的目光倏然滞住,不由愣了一瞬。然而下一刻他立刻反应过来,冷冷的对少年说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便重新垂下眼帘,眸中神色被长翘的睫毛尽数掩去。
奇怪,那枚玉环似乎颇为眼熟,可是偏偏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姬野略一细想头就开始发痛,便只好抛去心中疑惑,静心养神。
那边大君稳住了少年,让谢墨继续说下去。谢墨趁机开口直接要求瀚州各部向燮朝俯首称臣,态度坚决高傲,言毕还不忘挑衅地斜眼看向大君。大君并未发怒,面色如常地问他,“就是这样么?”
谢墨一愣。
“如果是这样的要求,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大君冷冷瞥了他一眼,伸手指向皇帝,“这里可以跟我谈条件的,只有他。你让他亲口告诉我!”
谢墨呵呵干笑道:“主上最近头痛症发得厉害,说话伤神,大君还是不要勉强了。”
他招手唤来侍女为大君奉酒。大君沉默地看了一眼侍女手上的美酒,便不再理会,反倒是之前骂过皇帝的蛮族少年依旧愤愤,大声嚷嚷着拒绝饮酒。
谢墨神色难看,转身对奉酒侍女厉声斥责,将气撒在她身上。
侍女低头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托盘中的酒尊不慎倾倒向一边。蛮族的少年急忙伸手去扶,却忽见侍女手中银光一闪,从地上猛然暴起袭向一旁毫无防备的大君。
少年惊惧中回头,竟看到一只匕首堪堪停在大君胸前一寸的地方,只剩一点就能刺进去。万幸侍女的手被大君仅牢牢擒住,再也进不得半分。
大君面不改色,一把扯下侍女的假发和面皮,对着那张明显是男人的脸摇头冷声道,“天罗的杀手?一切都完美无暇,可为什么总是忘记遮住你们的喉结?”
他从桌上抽出影月,干脆利落地一刀结果了这个不够合格的刺客。
谢墨见状急忙一声喝令,数百名银甲禁军雪流般破帐而入,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大君团团围住。
大君端坐于无数刀枪剑戟之中,神色平静,恍若未觉。
他定定地望向床榻上的皇帝,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陷阱么?姬野……”
姬野沉默不语。
莫名其妙地,他居然从对方那看似平静无波平静的眼中觉出了一丝悲哀。为什么?他们难道不是敌人么?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于是大君没有等到回答,他猛地站起身,抓住了身旁少年的手,举起那把被称为妖刀的影月,对少年沉声说,“杀出去,跟着我!”
大君提刀冲向面前的禁军,凌厉的一刀平直划过,修长的刀刃震颤出尖厉风啸。最前方的一排士兵齐齐应声倒下,鲜血从割破的颈部迸射而出,如赤蛇般覆上一身银甲,染红了雪白的披风。
少年宏吉刺怒吼一声,拔刀紧随在大君身后,笨重的阔背弯刀狠狠砍向接近的军士。
影月的刀锋如幽鬼舞动,在缭乱的人影中飘忽不定,来去自如。殷红的血珠随着刀划过的轨迹飞溅四散,落在地毯上开出千万朵艳丽的花。禁军一个个倒下,尸体顷刻间堆满了大帐。
沉闷的呼吸声,血肉的割裂声,兵器的撞击声……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军帐之内仿若一处炼狱。
寒风从帐篷的破口进入,吹散了帐内让人昏昏欲睡的熏香,只留下浓浓的血腥在空气中弥漫。
被禁军围困在中间的两人奋力拼杀,周身丈余的空间内无人可以接近。他们背靠着背,彼此守护着对方身后,在另一个人顾及不到的时候挥刀削去偷袭者的手臂。
一场不可思议的杀戮在这里展开,屠杀的一方只有区区两人,如战神般在无数攻击中屹立不倒。杀意染红了他们的眼,他们低声咆哮着将靠近的人一一杀死,每踏上一步,都有人控恐惧地后退。还活着的禁军们早已将他们视为恶鬼。
高坐在不远处的皇帝看着奋勇搏杀的男人和少年,缓缓挺直了腰背,眸中的神色愈显深沉。
好像在什么时候,他也曾看到过一样的场景。
似乎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两个少年并肩浴血在无数黑甲骑兵中。
挥舞刀剑,踏尸而行。震天的怒吼,喷涌的鲜血,像是要斩断这世间一切束缚的刀剑……
高喊,狂笑,他们在无数人惊惧的目光中纵情厮杀……在千万支闪着寒光利箭下拥抱浑身是血的彼此,桀骜地与整个天下为敌,无畏生死,亦无人可挡。
像,太像了!
一样的疯狂,一样的叛逆,一样的并着肩要杀出血路……可是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
皇帝死死盯着大君身旁的少年。
对!不是他!不该是他!在那个人身边的不该是他!在那个人身边的,应该是,应该是……
姬野心中顿时无名火起,他猛地站起来,抓过身侧的长|枪如雷霆般冲向混战的人群。
“闪开!”他暴喝。
银甲禁军们急忙闪退开一条道路。黑色的劲风强势掠过,长|枪带着猛虎的咆哮直直刺向来不及防备的少年,力能摧城的枪势下不留任何生机!
“锵!”
绝杀的一击被暗黑色的刀刃格挡,吕归尘握紧影月,怒目望向姬野。
姬野定定望了回去。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失态地冲下来,只是在看到那个少年站在吕归尘身边厮杀的时候,他心中就无端生出一股愤怒,等反应过来时,人就已经提着枪站在这里了。
两人对视了一刻,吕归尘低声开口,“真的是你要杀我啊,直到看见你亲自出手,我才能相信这一点!”
“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迟早的事情。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青阳王殿下!”姬野猛地撤枪横扫,刺向他的肩头。
吕归尘亦高举长刀猛力向着姬野劈下。
一瞬的擦肩过后,姬野的头盔锵然落地,眼角显出细长的血痕,而吕归尘则被划破肩铠,血色侵染了大半只袍袖。
“姬野!”吕归尘低喝。
“还有什么可说?”姬野转身淡漠地看着他。
“我……我不会杀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吕归尘的声音在颤抖,脸色苍白。
他艰难地用单手解开胸甲的束带,从怀中取出一片灰暗无光的铁。在看到这片铁的时候,他眼中似乎闪过几分怀念,然而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满的悲愤。他用力捏了捏坚硬的铁皮,将它抛向对面的人。
姬野伸手接过,细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是当年在南淮的时候,你买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吕归尘伸手按住受伤的肩膀,低喘着气,“我带着它来,本来是要告诉你,我可以对你称臣,只要你还北陆以安宁,给蛮族人一个放牧的草原!”
姬野握着那块铁,眼神变得迷茫飘忽。
铁片上还残留着几分温热,顺着手指一点点渗进深处,爬上了心头,又潜入了脑海。
他似乎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好像是他骑着马闯进了千人阵中,劈碎了一把又一把的长刀,又是他艰难地在人群中冲到了这个人面前,眼神坚毅地对他说,“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那个时候,是他陪在这个人的身边并肩作战共面生死。
站在他身边的,本该是自己!
剧烈的疼痛突然从头部袭来,像是无数虫蚁在疯狂地噬咬。
姬野用力按住了额头,咬牙忍住险些脱口的痛吟,竭力稳住了自己的气息。
他摇头低低地笑,“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你带着这块铁来找我。呵呵,呵呵呵!真蠢,你真蠢,原来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是改不了你的蠢!”
他忽地提枪抵上了吕归尘的喉咙。
蛮族的虎豹骑们已冲入了大帐,见状愤怒地欲要突杀过来,却被大燮禁军们死死拦住,于是双方的武士们举刀互相砍去。
厮杀与哀嚎声仍未停息。
“听见这声音了么?你看见了么?”姬野对着吕归尘嘲讽地笑,“这些人的手里都拿着刀剑,他们要杀人才能活下去,是他们心底的火烧死了自己。而你是个孩子啊,你不懂这些人的心,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说你,真是蠢啊!”
他将枪收回背后,两声厉喝止了厮杀的军士。
他转头用亮如明火的黑瞳凝视吕归尘,一手缓缓高举起那块残破的刀刃,再猛地握紧让它嵌入自己的手掌。红色的血液顺着铁片的纹路滑落滴下。
“青阳王殿下,我以这片铁,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定盟:在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堕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他高声发誓。
吕归尘愣了愣,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要张口说些什么。可是随即他咬紧了牙,眼神坚决地握住了那块铁。
“以这片铁为你我的证言,从今而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直到死去!”
“就这样么?”
“就这样!”
吕归尘决绝地转身,离开,似再也不回头。
然而临到帐门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如果早知道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尽力平静地问,“你当年是否还会来救我?”
到最后了,却还是没忍住。
姬野摇头笑了,“都已经是大君了,你还在臣子们的面前问我这个问题……若早就知道,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可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野尘的武士们死了,我们的同盟散了……”
“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姬野和吕归尘,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和北都城的大君……”
吕归尘的眼神渐渐黯下去,像是生命燃尽的萤火熄灭在无尽的黑夜。他的眼睛一向如湖泊平静,很少有过炽烈的光亮,而现在,它是真的暗了。
他终于掀帐离去,不再停留。
直到帐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姬野才弯腰按住自己的头,方才还带笑的脸上尽是痛苦,“我的头……我的头……”
一身黑袍的人悄无声息地走近,将姬野扶回了榻上。
女孩从腰间摸出一盒药膏,抹在刀刃上放进火中灼烧出一缕冷烟,再将它轻轻举到姬野鼻端。
姬野深吸白烟,渐渐安静下来,疲惫地阖起了双目。女孩伸手替他细细地按摩头部,声音清冷,“原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是啊,我梦见了,也想起来了。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他问。
“只要你不死,其他的一切与我无关。”女孩面无表情。
“是么?不死啊……呵!”姬野低低笑了,“可我现在这样,就算是活着么?”
他睁开眼,目光炭火般灼亮,“你看见了么?他脖子上带的……他还带着,到现在了他竟然还带着……”
女孩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姬野突然单手撑着榻沿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了大帐外。
帐外是无边的草原,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脑海中隐隐约约地有谁在说话。
“你…注定众叛亲离,终死孤绝……”
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他忽然再也看不清远方的地平线。
“主上!主上!”
侍臣的惊呼声中,姬野猝然倒地。他胸前的领口散开,银链上半弯残缺的玉环翻滚出来,雪般的莹白中带着一点深翠。
正如那年,南淮树下未圆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