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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录事行令 ...

  •   皇帝不见朝臣已有三日。

      裴准与皇甫镈、令狐楚不必再去中和殿,而改在政事堂办公。

      朝中都知晓是司农寺卿郭钊奏请陛下让裴准还朝,也都知晓郭钊是得了郭贵妃的授意。这三日,裴准在政事堂见到了不少前来道贺的官员,政事堂俨然成了裴府会客的中堂。

      此刻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城中散落的大小寺庙里回荡着晚课的鼓声,终南山上的云彩也被染成了绯色的霞。

      整座长安城慢慢安静下来,唯有通化坊热闹非凡,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裴府门前玉辇纵横、金鞭络绎。趁着宵禁前的最后一丝余晖,朝中官员纷至沓来,恭贺裴准重回政事堂述职。

      门房阿粽数着来客,有校书郎韦淳和他带来的两个年轻同僚,监察御史元稹、牛僧孺和李德裕,中书舍人李宗闵,翰林学士段文昌,御史中丞萧俛,还有吏部员外郎杜元颖。

      裴准已在致远堂设下宴席,看来裴府今夜将有一场通宵达旦的宴饮了。

      宾客入席之后,裴府婢女依次进来,奉上各色果品点心、饮物佳酿。

      时值正月,离有“初春第一果”之称的樱桃成熟尚有月余,更不用说其他夏秋时令鲜果。因此摆在食案上的,多是桂圆干、蜜渍枣、乌梅煎这类果脯蜜饯,还有甘蔗榨成的蔗浆,辅作解酒之用。

      点心种类就更多了,只蒸饼这一项,就上了婆罗门轻高面、金银夹花平截、水晶龙凤糕诸样。尤其是那婆罗门轻高面,本是从天竺传来的一样点心,在惠娘的巧手烹制下已经蒸得绽出了十字大开花,露出白绵绵、香喷喷的内里来,即便是阮阿蘅这样平时不喜甜食的,也忍不住想咬一口尝尝。

      这还只是前菜。

      不一会儿,四个府丁抬着一只炙全羊进来了。这道菜唤作“浑羊殁忽”,是当世名菜。

      先取整只鹅,里面掏空,填满以胡椒粉和酱汁腌渍的羊肉块与糯米饭,再将鹅塞入整羊腹内,上架炙烤。羊肉已经焦苏流油,府丁将羊腹剖开取出烧鹅,蒸腾热气瞬间随之涌出,肉香四溢。婢女上前把鹅肉分片切好,全羊则被撤了下去,并不供食。

      在座宾客纷纷动著,对裴府厨娘的手艺赞叹不已。

      韦淳突然起身,向坐在主人席上裴准遥施一礼,“今日清和兄府上高朋满座,席间俱是美馔珍馐,愚弟不胜见猎心喜之情,想要越俎代庖一番,还望清和兄允准。”

      裴准会心一笑,朝他点头。

      韦淳把衣袖卷了卷,又向身边婢女要过一把匕首,开始片一条生鲥鱼。他入刀稳准,切片均匀,巧妙避开了多杂的鱼刺,颇有庖丁解牛的意味。很快,他手边的碟子里就堆满了白色的鲙丝。

      这是时人爱吃的生鱼鲙,蘸了橙齑送入口中,最是鲜凉。加上韦淳片出来的鲙丝极薄极细,入口即化,更添嫩滑之感。

      “德载的切鲙技艺真乃出神入化,与裴兄的分茶之法可并称长安双绝了!”不知是谁称赞了一声,旁人连连附和,一时间席上氛围热络起来。

      阮阿蘅坐在裴准身旁,却像是与这热闹隔绝开了。她今日梳了个随云髻,身着藕荷与荼白间色十六交窬裙,气质娴静不失灵动。

      在座众人,只有韦淳是她见过的。对于元稹,却一直是熟读其诗,未识其人。

      阮阿蘅十五岁第一次听到元稹的诗,她犹记得那时的情形。

      是九月初九那日午后,她在家中与兄长一同酿菊花酒。她把花瓣一丝丝仔细地分剥下来,阿兄再甩起筛子,把粘在花瓣上的枯枝杂草抖落。

      阿兄忽然说起,今年吏部新科取士里有一个叫元稹的颇有才名,他有一首诗这样写道,“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阮阿蘅仰头,看见漫天的花瓣扬起,又缓缓飘落。

      这样清新质朴、不事雕琢的诗句,只需念一遍,就深深刻在少女的心里,与逆着阳光浮在空中的莹莹花瓣一道,组成了回忆里最温柔的景象。

      后来阮阿蘅时常央求阿兄搜罗元稹的诗给她。

      读到“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小小的心完全被攫住了。这是元稹悼念他的亡妻韦丛的诗。是怎样的痴人,能写出如斯的痴语?果真,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从那以后,阮阿蘅把这首诗绣在自己随身的手帕上,时时翻看,时时念。

      元稹的每一首诗,是属于元稹自己的,可也是属于阮阿蘅的。那些诗句由元稹挥笔写下,然后传颂到长安城的每个角落,再由阮阿蘅小心地将它们收集起来。

      开始,阮阿蘅只是仰慕元稹的诗。越是读诗,就越是醉心于他的才华,越是欣赏他的才华,就越是向往他的痴情。于是,阮阿蘅渐渐开始仰慕元稹这个人。

      阮阿蘅心里早已经将元稹当作密友。是他陪伴着阮阿蘅,经历了闺阁里每一段美好的遐思。

      此刻元稹就坐在她面前,是这些把酒言欢的宾客中的某一个。可她却认不出他。

      即便认出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过是他暗地里的仰慕者。更何况她现在,还身为人妻。

      裴准注意到阮阿蘅有些失神的模样,又看看正与韦淳交谈甚笃的元稹,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

      “德载”,他唤了韦淳一声,“你从教坊带来的那位秋娘呢?请她进来。如此良夜,我们不妨行行酒令。”

      不出片刻,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袅袅娜娜地登场了。

      她约有二十三四年纪,身姿曼妙、体态轻盈,一双剪水美眸宜喜宜嗔,举手投足皆是成熟风韵。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吸引,一时间宴席之上竟然鸦雀无声。

      她行至席间,朝裴准盈盈下拜,“奴家秋娘,见过裴相公和诸位郎君。”

      “嗯。”裴准点头,朝向众人说道,“这位就是左教坊的乐师秋娘,平常难得一见,今日随德载一同来府,为诸公席间助兴。”

      大唐教坊掌教习音乐、俳优杂技,高祖时始置于禁中,属太常寺。开元年间又在京中设左右教坊,以宦官为教坊使,独立于太常寺。此后朝廷祭祀朝会用太常雅乐,宫中岁时宴饮则用教坊俗乐。

      秋娘是左教坊中琵琶乐师之首,琵琶技艺冠绝长安,专为宫中排习曲目,一般的官宦人家是无论如何也请不到的。但韦淳出身京兆韦氏,自幼喜爱音律,十三四岁起就常常往教坊中跑,混迹于乐师之间,因此与秋娘十分相熟。

      裴准起身,单手托着一只白玉酒杯,继续说道,“青莲居士有言,‘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良宵需饮好酒,饮酒需伸雅怀。裴某不才,愿忝为明府,督察指挥,就请秋娘作律录事宣行酒令,德载作觥录事执壶罚酒,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叫好。因在座除了韦淳,皆是初次见到秋娘,心下不免都生出在美人面前一较高下的意思。

      秋娘在裴准下首坐定,拿起拨子随意拨弄了两下怀里的琵琶。她的琵琶四弦十六柱,檀木做的琴身上镶嵌螺钿团花,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五色的莹润光彩,衬得美人益发耀如春华、皎若明月。

      调好音准后,秋娘轻抬臻首,慢启朱唇,“承蒙郎君错爱,今日座上皆是风流雅士,奴以为酒令也可翻新花样。不如就仿效古人流觞曲水,从手到手传递酒杯,以奴琵琶声为令,声始则始,声停则停。被选中之人要依照题目吟咏诗文或对句,奴判过者饮一杯,不过者饮三杯,不知裴相公意下如何?”

      “甚好。那题目便限在春、江、花、月、夜,韵部则由上家规定,更添趣味。”裴准微笑颔首,又看向韦淳。

      韦淳会意,起身离席,接过婢女递上的酒壶与空酒杯,又将酒杯放到起始位置,视线投向秋娘。

      秋娘与韦淳目光相接,粲然一笑,随即移手按弦,琵琶乍时发出铮然响声。先是四弦齐发如银瓶乍破,而后秋娘迅速反手叩击琴腹面板,模仿鼓声,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这是秦王破阵乐。秦王破阵乐乃是歌舞大曲,贞观初年由吕才根据兰陵王入阵曲改编,意在歌颂太宗功绩。太宗亲自为之作破阵舞图,奏乐时有一百二十八位乐工依图披甲而舞,气势发扬蹈厉,声韵慷慨。此刻由琵琶奏出,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鼓点由疏到密,越来越密,酒杯也传得越来越快。

      “咚”,最后一下敲击,杯子停在了段文昌手中。他正欲把杯子传给下家,身子都已经歪过去了。

      “哎呀,就差一点。”段文昌有些懊恼,回正身子,扭头对上家说,“思谦,你可害苦我了。”

      思谦是萧俛的字,他出身兰陵萧氏,一身白衣胜雪,气质出尘,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今日原本不想来,奈何段文昌硬是把他拉来,因此他一脸淡漠,对行酒令也无甚兴趣。

      “墨卿名为文昌,自当文思如泉涌。”萧俛冷冷说道。

      “思谦你真是嘴上不饶人,”段文昌苦笑,“我可没有倚马之才,自愿罚酒三杯。”

      “段墨卿果然豁达爽快,”韦淳笑道,依次倒了三杯酒给他。

      这酒杯似乎能读懂人的心思,对于避之不及的它偏要到那里去,真正想要的却怎么也等不到。席上其他人或摇头,或窃笑,都盯着酒杯跃跃欲试。秋娘垂首,乐声又起。

      接着鼓点,是舒缓雄浑的曲调。秋娘拨弦不疾不徐,乐曲张弛有度,节奏鲜明。

      琵琶声音渐弱,无声无息地停了。

      杜元颖趁众人还沉浸在余韵中,迅速把杯子搁在李德裕的食案上。

      李德裕无奈取过酒杯,“请杜兄出题。”

      “哈哈,正是初春,就以春为题吧,押唐韵。”杜元颖讪笑拱手。

      李德裕陷入深思,少顷,开口,“春鸠鸣野树,细雨入池塘。潭上花微落,溪边草更长。梳风白鹭起,拂水彩鸳翔。最羡归飞燕,年年在故乡。”

      “文饶好诗啊,”杜元颖率先抚掌称赞,“辞藻虽然平实,但胜在自然,别有一番闲情野趣。”

      秋娘亦点头表示赞同,“判过,请郎君满饮此杯。”

      李德裕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秋娘再度拨弦,这回却变调成龟兹乐曲,秋娘一双素手拨弦急促,声声珠圆玉润,串丝成线,连绵不绝。

      这回杯子落在了牛僧孺手里。

      李宗闵把手搭在牛僧孺的肩上,笑嘻嘻道,“思黯听好,我可要为你增加难度了。”

      牛僧孺抬手把李宗闵拍开,“损之,损之,过满则损,需当慎重啊。”

      李宗闵并不理会他的玩笑。“汝州刘希夷有诗名为代悲白头翁,其中两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谓千古名句,相传其母舅宋之问甚至想杀了他,将诗句据为己有。就以这两句为题,押支韵。”

      牛僧孺皱眉苦思,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过后,眉头方始舒展,“惜岁岁今尽,少年应不知。凄凉数流辈,欢喜见孙儿。暗减一身力,潜添满鬓丝。莫愁花笑老,花自几多时。”

      “不错,”裴准开口说道,“损之此题甚难,能当场作答已是不易,思黯此诗立意能够在原二句上别出心裁,着实才情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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