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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从未哭过,母亲说我一岁以后会说简单的字词就没再哭过了。我曾经听乳母偷偷和母亲说:“二郎从来不哭不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乳母是母亲自幼跟在身边的贴身丫鬟,私下也与母亲一般唤我二郎。
      “二郎不爱撒娇,也不粘人。”
      我知道母亲是在抱怨我与她并不十分亲近。府中渐渐有人说二少爷年级轻轻却与父母兄弟都不亲近,也不爱下人在跟前伺候,是个天生凉薄的性子。凉薄吗?我只是感觉这里并不属于我,一切对我而言都不自在。
      六岁那年第一次和母亲去城外的灵泠寺烧香。座下暗黄色的蒲团,堂内的香烛气息,以及那恍如前世传来的钟鸣都让我感觉无比熟悉。殿上供奉的佛像正慈悲地望着我,像曾经千万次凝望一般,忍不住莞尔微笑。寺院的主持因此认定我与佛有缘,亲自为我念诵一段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bō )若(rě)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当他发现我听了一遍竟能完整背诵时大为惊叹,连连夸我有慧根,有佛缘。母亲显得很是高兴便常常带我来此礼佛。比起老夫子教授的四书五经,我更喜欢翻阅佛经,领略佛法的大智慧。十岁那年,我决定正式出家。父亲的雷霆怒火,母亲的苦苦哀求都在我绝食三天后屈服了。最后父亲叹息道:“这一世,也许他只是托身来讨债的。”
      灵泠寺的主持收我为关门弟子,赐我法号皆空。脱离世俗的羁绊,醉心于佛法,这条道路似乎天生为我铺设的。十二岁起我便开始独自登台讲法,越来越多的人慕名来与我辩经论道,因而我的名声越传越广。主持师傅年事已高,对于诸事的打理渐渐力不从心,便将很多事务交由我打理,其中包括招待来寺庙上香的权贵,却也因此惹来不少纠缠。总有来寺庙的香客背后议论:“皆空师傅若没有出家,定是名扬金陵城的才俊。如此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可惜啦。”
      世人愚昧,怎知皮相不过白骨,百岁之后终究是要归于尘土的。所谓鲜衣怒马不过虚妄,终会成过眼云烟,一切皆空。
      第一次见到南阳府的小郡主是在一个知了闹夏的午后。她蹲在杨柳树下,放着满池盛放的荷花不看,只是一心看着脚边的土地。似乎是感觉到我的注视,她抬起头来,在光阴斑驳的树荫里,她的表情有些难以辩驳。然后她对我说:“你知道吗?有一种蝉深埋地下十七年,不吃不喝,有天破土而出寻找配偶后,产下卵后便死去。我想把它挖出来,让它早点找到配偶。”
      这样孩子气的话语,这样认真的姿态,让我不得不仔细考虑回答:“施主,万物皆有其生长习性,你若是强行挖出,反而会害了它的性命,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可是,这样苟全性命暗无天日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若是不快活,一天也是多余。”
      当时只当是小姑娘的玩笑话,却不想一语成箴。
      此后,南阳府的小郡主每月都会出现在灵泠寺。或在杨柳树下看她的蝉,或听我讲述佛门典故。
      “老和尚与小和尚下山化缘,路过一条小河,一位姑娘正要过河,老和尚便背起姑娘过河。过了河老和尚放下大姑娘就走了,跟着师傅走出20多地的小和尚终于憋不住了,问师傅我们是和尚怎么能背大姑娘呢?老和尚说我背她过了河就放下了,可你一直背着走出了20多里还念念不忘,说明你心中还没放下啊!”
      “皆空,这是不是说明拿起并不可怕,只要记得放下就好。”
      “郡主聪慧,正所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那皆空,你放下了吗?”
      “贫僧自十岁皈依佛门,就割舍了七情六欲。”
      “不,你从未放下。因为你从来没有拿起过,谈何放下。”
      十一岁半大的孩子,却总能说出让我深思的话语,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许这个任性倔强的小郡主才是活得最明白的人。
      寺内梵香静默,寺外草长莺飞。
      四年的时间让郡主从垂髫少女迎来及笄之年。每到郡主来寺院烧香的日子,灵泠寺外挤满了意欲一睹芳容的百姓。上南阳王府求亲的人更是络泽不断。 从来不守规矩的永安郡主今日扮鬼吓跑了尚书府的小公子,明日以诗会友羞辱了一番将军家的大公子。这样兵荒马乱地直到南阳王妃病重身亡。南阳王将王妃的灵位供奉在灵泠寺七七四十九天。每日,我都会带领僧众来灵前念经超度。昔日精力充沛的郡主只是默默低头跪拜,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头顶细细的发绒。
      “皆空,你为什么会出家?”
      “世人愚昧,皈依我佛,寻求佛法的智慧。”
      “佛祖那么聪明,是不是也知道我心中所想。”
      “佛就在郡主的心中,自然什么都知道。”
      “那佛祖真残忍,知道我所想却又不满足。”
      “人生八苦,求不得最苦。脱离六道轮回,方能得到欢喜自在。”
      “所以,你很快乐。我希望你快乐。”
      永安郡主为王妃守孝三年,世人皆叹郡主至诚至孝。而我没听到的是,年过二十的永安郡主也成了金陵城街头巷尾议论的老女。
      “皆空,你可曾在佛前许过什么愿?”
      “不曾,皆空不敢带任何欲望到佛前。”
      “那你猜我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未出阁的少女所祈愿的无非是父母安康,觅得如意郎君。凝视她那灿若星辰的双眼,里面所蕴含的光芒几乎要将我燃尽,胸口仿佛有巨石压顶。我想......有些东西终究是错了。我闭口不答。此后数月,闭门谢客。一切表面的平静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被打破。那样大的雨,她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开口说的话却那样平静:“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吗?”
      “郡主,你还只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孩子......只有你才会认为我是个孩子,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早就是金陵城中人人笑话的老女了。”
      原来已经过了十年了。
      “郡主,一生还很漫长,你终究会想明白的。”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前,我就已经走完了我的一生了。”
      “情爱色相皆为空,郡主莫要执着。”
      “不,你的佛祖是空,我才是真实的。”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她的笑颜就在我的掌中,却淌出了泪。原来这就是眼泪,这么烫,似要把我的掌心烫出洞来。
      “皆空,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郡主,回去吧。”
      “我要嫁人了,父王将我许配给张相家的二公子。大师,你不为我送福吗?”
      我知道现在我应该双手合十,道一声善哉,像我自十岁出家以来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是双手似有千斤重,终究只能无力放下。
      “这样很好。”
      她走了。这样很好.......这样真的好吗?
      那一晚,我跪坐在佛前颂了一夜的经,木鱼在我手中彻夜难眠。是我向佛之心不够虔诚,是我还看不透这世间万相,是我拿起了却放不下那个南阳王府里的小郡主。
      第二日,我便踏上了前往西域朝拜的的旅途。在西域的日子,很平静,没有金陵也没有她。白日与西域高僧讲经论法,夜晚我便点上一盏青灯,看那飞蛾围绕烛火飞舞。此时,我总会想起儿时母亲吟唱的那首摇篮曲:“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七年了,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七年的时间足够她放下那段儿时的迷恋,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嫁为人妇,儿女绕膝了。
      等我再次返回金陵的时候,我并没有见到她,等待我的只有一座孤坟。
      她没有入葬皇陵,而是把坟建在了灵泠寺的后山。我去看过,孤零零的墓碑上只写着李蝉之墓。很奇怪,有些你很熟悉的人,你却到她死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名字。世人皆知她是永安郡主,而我向来只是称呼她为郡主,竟不知她的闺名是李蝉。我忽然想起她说的十七年蝉,想起她说的如果不快活,一天都是多余。有什么从我的眼眶中滑落,触手只觉一阵冰凉。冠绝天下的永安郡主,本应是这金陵城中最恣意的郡主,她应该笑颜如花,双眼不见世间忧愁,然后十里红妆嫁给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而不是在这座孤坟里腐朽。我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事物了,也许这就是佛语所云的五蕴皆空,但佛祖啊,为何我没有欢喜自在,只觉得心空得厉害,空得让人无所是从。
      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有些话我想我必须亲自去告诉她。
      来后山找皆空的小沙弥并未见到他,只是发现雪白的石碑上多了一行字:夏子祈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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