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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何以解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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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等出了场,才发现会场两旁的酒楼楼上都坐满了围观诗会的年轻女子,她们大多以纱蒙面,或者隐在垂帘后同家人姐妹讨论诗会上的才子们的表现,秋风袭来,凉爽中带着几丝微甜的胭脂香风。
沉舟凑到孟淮昭身旁一脸揶揄:“方才小兄弟对的诗风流俊雅,怕是要惹不少风流债了。”
君鸢听了沉舟的话,从朔方怀中探出头来,一双葡萄似的眼珠骨碌骨碌转着,默默地盯着孟淮昭看,嘴角抿地十分倔强。
孟淮昭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跟他对视,眼里映着街上如许灯火,声音浅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君鸢听了他的话,冷漠地扬了扬小脸,转回身窝在朔方怀里,偷偷笑出了声,却未发现紧贴着的朔方的胸膛里,心脏漏跳了一拍。
沉舟似乎没有听清孟淮昭说了什么,“啊?”了一声,也不在意他没有应,热络地揽着孟淮昭的肩膀,领着三人进了一家门面豪华的酒楼。
君鸢进了酒楼,气消得差不多,拽拽朔方的衣襟要求下地自己走,下了地等朔方将他身后皱起的衣角抚平,三两步蹦跶上了楼。
沉舟贴心地走在众人外侧将酒楼一层客官们注视的目光尽数挡住,带三人来到酒楼顶层雅间。临江楼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也是镇上最高的酒楼,顶层的雅间不像其他雅间一般由垂帘挡住,反而加宽了重檐下的露天台子,视野开阔,能从白龙江畔一览整个镇的灯火。
众人方上了楼,身后跟着招呼的老板娘领着三五个伙计将酒菜上齐杯盏摆好,接了沉舟的银锭美滋滋地下了楼。
“都说小侯爷手笔阔绰,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然非凡。”朔方掀袍坐下,摸着瓷盏花纹,风轻云淡地说道。
沉舟被戳中了身份,略显惊讶,随即感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朔方的眼睛,不愧是君老之徒!”
朔方轻笑权当默认,眼中平静无波,不动声色将酒盏推远了些,只捧着清茶品酌。
趁着二人交谈之时,孟淮昭悄悄将一杯清酒顺在手中藏在袖内,一把拽过正努力将脖子伸出窗外的君鸢,将酒杯在他鼻下晃悠一圈,酒水微溅波澜,酒香扑人。
君鸢鼻子抽动两下,伸手去够,孟淮昭也不逗弄,二话不说将酒杯递到他手中,笑吟吟站在一旁看着。
君鸢和孟淮昭初见时两个都是还未总角的奶娃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为了争古书考究还曾冷战过一段时间,最后就是因为孟淮昭偷偷跑到谷外带了点梅子酒来用筷子沾了给君鸢尝,也勉强和好几日。
君鸢第一次尝酒,就是孟淮昭给的,或者说,君鸢每次饮酒,也都是孟淮昭给的,偏偏君鸢嗜酒如命,只要闻了酒味,就眼睛发直两腿沉沉,连道都走不动了。
君鸢双手捧着酒杯,摇头晃脑地嗅着酒香,未喝已是半醺,少顷粉嫩的嘴唇凑在杯沿上,小口酌饮,偶尔被酒液辣到了嗓子,咳嗽声也是压抑在喉咙里,不叫朔方师兄听到,手更是小心翼翼地稳住,免得酒液撒了出去。
等朔方回过神去找,君鸢早已捧着一小杯见底的酒对着屋檐上挂着的红色纸灯笼傻笑了不知多久,扭头去找孟淮昭,却发现他捧着一杯清茶端坐桌边,端的是一派朗月清风的举止,眼角翘起地弧度却也丝毫不带遮掩。
朔方眉头一直拧着,伸手想将君鸢手中酒杯取下,君鸢却是使足了劲双手紧握着酒杯,嘴也紧紧咬着杯沿不肯放。朔方又气又好笑,叹气将其整只抱起,楼上没有可以让醉客小憩的地方,只能回到桌前坐下,将君鸢环在桌前。
君鸢还在自顾自地舔着空杯里的酒味,孟淮昭已下楼去向店家要一碗甜汤醒酒,沉舟在一旁忍笑已是十分痛苦,递上一块软帕。
朔方好生劝得君鸢将空杯放下,用软帕将他嘴角也不知是口水还是酒汤轻轻擦净:“沉舟兄见笑了,师弟年幼又偷喝了酒,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多见谅。”
沉舟嘴角一咧,语气轻松:“无妨。”君鸢被困在方寸之间挣扎几下见无济于事,听了他的话,抬起头眼内带着迷蒙之意问他:“你为什么要叫沉舟?好奇怪的名字!舟子沉了不就是废舟了吗?”
沉舟也不生气,弯腰于君鸢平视,语气耐心放缓:“家中我这一辈子弟从帆字,只有我一个长子屡考不中,索性改字沉舟,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反正我也过不了,倒不如给弟弟们图个吉利说法。”
君鸢醉酒后反应不过来,歪着头消化了好一会这么长的句子,好不容易搞懂了后面那句诗,前面句子又记不起来什么意思了,眼神不知道放空在了哪个角落,淡淡开口:“废舟。”
沉舟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问:“方才的酒是谁给你的啊?”
君鸢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孟淮昭!”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哐当一声,原来是孟淮昭端着甜汤上楼,一不小心踢到了台阶之上,甜汤倒是没撒出来,只是孟淮昭稳住了身子后看了君鸢一眼,君鸢还在放空,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朔方此时顾不上去追究孟淮昭,伸手接过那一碗甜汤递到君鸢嘴边,不需哄一哄,嘴唇在碗沿上一蹭,尝出甜味,两个手抱着碗咕咚咕咚喝了。
“哐当——”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嘈杂的打斗声,君鸢手吓得一软,甜汤呛进了喉咙里,咳得小脸通红。
沉舟留下一句“朔方兄助我”翻过高楼栏杆飞身而下,朔方犹豫一瞬,将君鸢交给孟昭亭,身影一闪,站停在栏杆上不放心地回望一眼,翩翩落下。
孟淮昭揽着君鸢,抬手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气,等朔方走远,面无表情地双手一推,将君鸢推倒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兔塞进他手里哄他安静把玩片刻,将桌上两坛清酒提起,晃晃悠悠地下了楼,将酒交给店家,脸色不明地跑去看热闹。
楼上只留君鸢一人趴在桌上闻着桌上尽是酒味,左拱右拱也找不到半滴,偏喝了酒脑子空空如也,把弄着手中的玉兔子形似低智。
沉舟和朔方赶到的时候,场面正乱,那名先前出题的夫子眉头紧皱着,挡在蒙面女子的身前,面上一本正经,衣衫却凌乱得很,雪白的里衣领子还染了片鲜红。带头打架的两伙人不像是诗会里的文人学士,大多壮丁打扮,各护着三五个贵公子哥打扮的学子,夫子见了沉舟,深沉地点点头,退到一旁。
沉舟和朔方交换了一下眼神,既然此时已经纠扯到了世家面子,该是万分棘手,沉舟步伐灵巧挤进人群来到为首的一位冷着脸的学子,意思意思行了个礼:“这位兄台可否让你的人停停手,今日燕地豪杰聚集,失了面子岂不是难堪?”
那冷脸的学子并不领情,对沉舟嗤之以鼻:“那疯子还未清醒,我若现在叫他们停手,他发起疯叫他的人伤我,我该如何?”
沉舟嘴角抽动一下,脸上一贯不经意的笑意染了几分秋霜:“我敬兄台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该找个台阶下。”
学子眼中冷意破碎,从上到下看打量一下沉舟,满脸都是不情愿:“你在我这下功夫不如去说服对面杨小将军,他若不疯,今日不必至此。”
沉舟抬手行礼,声音不似原先轻巧,多了几分严厉:“多谢兄台赏脸。”
沉舟话音未落,那旁传来骚动,所有人目光投过去,只见朔方已经站在一位脸色尴尬的少年身后,右手轻飘飘搭在他的肩上,那少年身子站得虽正,脸色却隐忍地难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现在受制于身旁的朔方。一众打手见自家主子落在不知名的人手中,不敢轻举妄动,也无暇再去同别人打仗,站在原地左右为难地看着主子。
杨小将军被朔方捏着筋脉,半边身子都是酸麻,但少年气盛,又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了脸面,找了个机会端着手肘往回猛击,朔方抬手接住,右手略微一松,杨小将军借着惯性从他的桎梏里挣脱出来,拳脚飞快地打在朔方身上。
“呵,杨小将军年少武功了得,又是护国公的外孙,你这朋友怕是打不过也打不得。”那冷脸的学子望了一眼朔方躲闪时飞舞的衣袍宽袖自顾自地嘲笑着,偏偏音量不高不低,沉舟听了眉心跳动一下,虽是面不改色,眼中多少带了点担忧。
朔方只攻不守,又要兼顾周围围观的学子,不出十招已是抵挡不及,那小将军却不顾这些,腿脚在如此狭窄的地方愣是大开大合,不少围观的人躲闪不及已是被掌风伤了皮肉。
坊间传闻杨小将军年少丧母,是护国公在战场上带大的孩子,见惯了血雨腥风,年少便做了阵前将军,又在关外打了胜仗,圣上宠眷,赏了一副金甲战衣给他。
朔方本不以武相长,此时遇上王孙贵胄更是无法还手,越躲越吃力,好几次拳风擦着鬓角衣衫袭过,堪堪躲过又是一击,绵长不绝。朔方一个闪身躲开小将军一记重拳,抬眼已是闪到蒙面女子面前,面纱下的樱唇轻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朔方愣了一瞬,杨小将军看准机会朝朔方的脸上一掌劈下,沉舟在远处惊呼一声:“住手!”
一时间场中众人,包括沉舟在内纷纷愣住,杨小将军的掌风已经落下,堪堪在离白衣少年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住,而白衣少年的手也停在小将军的腕下,只要他一掌落下便重重击出,杨小将军就算伤了朔方,也讨不了多少好去。
方才那一声声如洪钟将沉舟的呼声完全盖过,但却分辨不来究竟在何处,直到一位中年男子身穿乡野麻衣拨开人群走到场中,众人仍是懵懵然四处观望寻找放在那声音的来源。
那中年男子在中间站定,举止随意却令人难以忽视:“杨严,放开他。”声音同方才一般浑厚,只是平和许多,没有方才撼动人心的感觉,但却让人难以抗拒。
杨小将军下意识想去反驳,可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却鬼使神差地撤了手,白衣少年退后一步将衣衫整理妥当,走到中年男子身后一眼不发地站着。
“呵呵呵呵,”沉舟笑得十分官方郑重,无视一旁冷脸学子脸上写着的“丢人”,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恭敬走到中年男子身前,深深鞠礼:“荣王府宣平侯爷江沉舟,见过寒山居士。”
沉舟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准确地说是倒吸了两口凉气,一口是在听到沉舟的封号时吸的,一口是在听到寒山居士时吸的。
老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眼神扫在其中一方闹事者——那冷脸学子的身上,沉舟抬头望去,见那人脸上冷漠轻蔑的表情全无,只剩恭敬行礼,早早便让手下的人全部退去。
而杨小将军那边自然不必多说,从人群中冒出一位看起来同他相识的人好说歹说将他劝走。
沉舟无奈摇摇头,暗自叹了口气:“累死累活维持诗会秩序,还不如一个寒山居士的空衔来得有效。”迎着走上来的夫子,担忧地指着他衣襟上那片殷红:“张子,你这……”
夫子连连摆手摇头:“这是放在他们打架丢了一罐放在角落的朱漆,躲闪不及就染到衣服上了,可惜了这件衣服,没有别的能穿出门的咯……”夫子语气轻巧,笑着自我打趣,可沉舟却知夫子所言不假,张抗一生清贫收徒无数,乃是当朝不可多得的名士。
老寒走上前与夫子相对行礼,夫子含笑朗声:“寒山,你归隐多年,怎地突然多了个娃娃?”
老寒顿了顿,朝身后朔方瞟了一眼,回头笑道:“小女给仲仁添麻烦了?”
夫子惊讶:“小女?那诗会上的娃……”
沉舟走上前来打断夫子的话:“张子,你还未说今天这事是因何而起的。”
夫子应了一声,看了老寒一眼,摇摇头:“都是祸端啊……”
依夫子所言,蒙面女子本应是离席,后来非说要回去拿什么灯,回到诗会就被几名学子纠缠住,后来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还要叫守在诗会外面的随从都进来打架,守卫碍于几名学子身份阻拦不及,就这样让本是高雅风尚的燕地诗会成了乌烟瘴气之地。
蒙面女子从夫子身后走出来,朝众人低身行礼:“原以为诗会乃才子名流云集之地,不曾想女子出现便是本罪,是小女子眼界不高未能看清。”
夫子皱着眉头脸色难看,一旁沉舟笑得也有些僵硬,老寒笑而不语,只有朔方走上前一礼:“听姑娘说话也是明理人,明理人当懂这世上诸有不顺,非一人一时能解,智者审时度势于万不利中取一利而敌万不利,而非舍身不利以身相抗。”
蒙面女子愣住,转而银铃一笑,向朔方拜谢,又向老寒拜谢。蒙面女子还未起身,孟淮昭从一旁凑过来,同老寒拜道:“师父,你怎么来了?”说完偷偷看了一眼旁边蒙面女子,见她无事,松了口气。
老寒也不应,淡然说道:“你房门未关严,入了夜刮风一直响,我下床去看,见你们仨都没了影,便想准是跑到诗会上看热闹。”
孟淮昭红着脸解释,急的差点咬了舌头:“师、师妹听说山下有诗会,非要拉我俩出来陪着……”
朔方一脸懵逼带着疑惑看着孟淮昭,刚想上前解释,却被老寒抬手拦住:“她在哪,带回来,该回去了。”
孟淮昭拉着欲言又止的朔方跑回酒楼将君鸢抱下来,又同老寒一起跟夫子和沉舟告别,诗会经历这么一闹,众人也都没了心思再赏文评句,草草过了遍剩下的流程就都回去了。
老寒的名声又击起一层浪,浪了没几天,还是败给了杨小将军闹事被罚禁足和杨刘两家恩怨的家长里短,只是当事人未有一个在意这些琐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