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腾》Lothlann

1、正文

　　那是个风雪呼啸的寒冬，寒气穿过山林间的间隙钻进这个边境小镇。年轻的猎手在黄昏黯淡的霞光里，拎着长弓，从簌簌作响的山林里走出。留下一道浅灰色的印迹，又很快被风雪覆盖。
　　如果凑近了，还能看到猎手的背上，趴着个少年。
　　雪地并不平整，上面有不少凸起的碎石，苏沐秋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弓顺着山坡滑下去，好在他及时调整了步伐，还不忘护了一下身后。
　　“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吧。”少年笑了笑，建议道。
　　苏沐秋回眸：“你脚能走了？”
　　“试试呗。”少年满不在乎地回答。
　　“算了吧。”苏沐秋将人背好往镇子走去，“我都背这么久了，要是让你死在这多亏啊。”
　　“也是。”少年想了想，没再说话。
　　苏沐秋看着镇口还未熄灭的微光和风雪中飘摇的旗帜，用力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加快了脚步。

　　苏沐橙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等到了苏沐秋，陶轩看着进了镇的猎手，关上了镇口观察塔的灯。
　　“哥哥。”小姑娘脆生生地呼唤兄长，眼珠子却不断好奇地往苏沐秋身后瞟。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陶轩看苏沐秋放下少年，皱了皱眉问道。
　　“出了点小意外，救回个迷途少年。”苏沐秋将妹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完好无损后才伸出手揉了揉妹妹的头。
　　陶轩满脸探究地看着少年，少年挑眉，回应他一个自信张扬的笑。陶轩别过头去望向苏沐秋，欲言又止。
　　苏沐秋冲他摆摆手，没有说话。
　　他知道陶轩的顾虑，山林里有太多阴险狡诈的魔兽，他们擅长用各种伪装来迷惑人心。以前也曾有魔兽化作迷路的游人，光明正大地住进镇子里，闹得满镇鸡犬不宁。可他觉得少年不像魔兽，魔兽即便伪装得再好，眼里的贪婪嗜血也绝对逃不过猎手的眼。苏沐秋曾有幸见到过一次守护这所城镇的狼群，他觉得少年的眼就像这些狼。眼里装着山间的疾风和奔腾的溪流，装着峻峭的悬崖和天边的孤月，眼神却像晨间的露水般澄澈。
　　“不过我的确挺好奇，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苏沐秋问道。
　　少年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一脸“憋不住了吧”的戏谑笑意：“我叫叶修，从山的那边来的。”

　　眨眼就是新年。镇上的人有个独特的习惯：不过初一过十五。他们认为只有当残缺的月亮重新变得圆满时，才是新一年阴晴圆缺的开始。叶修在养伤的这个把月，飞快地与镇上的居民打成了一团。原本苏沐秋一个半大孩子独自带着妹妹在镇里生活，人们或多或少对苏家兄妹有些照顾，连带着对叶修也有了几分好感。加之叶修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人，这才获得了镇里人的认可。
　　元宵这天镇里家家挂上了黄色的滚圆灯笼，山上群狼的黑影在林间穿梭，最终聚集在那处最高的山崖。
　　苏沐秋听着远处狼嗥，将最后一碗元宵端上了桌。三个人围坐在火炉边的小木桌旁，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元宵，看窗外圆月低垂，天光渐亮，迎来了新的一年。
　　“哎沐秋啊，干脆下次我跟你一起进山狩猎吧。”叶修托腮望着正擦拭木弓的少年，见他没有答话，笑笑补充道，“我身手其实还不错，要不要来比划比划？”
　　“算了吧。”苏沐秋看着对方手臂上薄而匀称的肌肉，知他说得不是假话，但仍摇了摇头。“其实做猎手最重要的不是身手，而是这双眼。”苏沐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换上一个得意的笑，“这得靠天分。”
　　“哦？”叶修神色不变，“这话怎么说？”
　　苏沐秋倒了两杯茶坐下，将其中一杯推到叶修面前，自己喝了口茶水捧着茶杯开口：“魔兽很会伪装自己，只有猎手才能一眼看破它们的伪装。
　　“它们大多时候会装成其他的生物。比如山林里常见的无害的小动物，它们会和那些动物呆在一块，在你放松警惕的瞬间伸出利爪。当然，它们还会伪装成人混进镇子里。”
　　说到这里苏沐秋想起了陶轩当初的顾虑，好笑地打量一眼眼前的人，叶修听懂了他话中深意，露出个极为欠揍的无辜表情。
　　“但最可恶的是，它们还会伪装成我们的守护神，狼。”
　　苏沐秋转头去看观察塔上飞扬的旗帜，叶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记得那面旗帜，上面绣着一头孤傲的白狼，凝神注视着天边的圆月，眼神凌厉而清冽。他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苏沐秋，少年盯着那面旗帜，面容平静而虔诚。
　　叶修没来由地柔了神色，他将那杯微涩的茶水一口喝下，扯回了少年的注意。“让我试试呗，毕竟救命之恩，我又不能以身相许，只得多做点事来还债啊。”
　　“行啊，试试呗。”

　　苏沐秋没想到叶修的眼比他还厉害，也没想过第一次带叶修进山就遭遇魔兽突袭，苏沐秋的箭还搭在弓上，叶修的矛却已刺穿了魔兽的心脏。
　　“不错啊。”苏沐秋赞道，没再反对叶修要打猎的决定。
　　“这还是个技术活。”叶修撑着长矛坐在地上，“哎我起不来了，沐秋拉我一把。”
　　苏沐秋翻了个白眼，向叶修伸出了手。叶修在被握住手的一刹那，发力倾身在苏沐秋唇上触了一下又飞快地分开。
　　苏沐秋愣在了原地。

　　“我今天猎到的魔兽又比你多啊苏大大。”苏沐秋闻言撇嘴，叶修只是笑，“怎么？不服啊。那咱们来打一架？”
　　“近战对远程，叶修你还要不要脸啊。”
　　“那你这是自己认输了？”
　　“靠。”苏沐秋丢了箭筒，将弓当做长棍拿在手中，“来战！”
　　叶修的矛尖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带着劲风刺了过来，苏沐秋以长弓抵挡，手臂上发力将矛尖弹开。长矛锋利的气芒与木弓的闷响在林间交错，少年的岁月在滑落的汗滴间发酵。叶修的长矛又一次压制住了对方，苏沐秋的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他感受着对方喷洒在他脸上的呼吸，想起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叶修的吻如他所愿般越过长矛落了下来，苏沐秋一时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他看着叶修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他忠诚信仰着的山狼。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些似乎已经遗忘的事，比如他曾经救起过一头落难的幼狼，从那之后他便拥有了一双猎人的眼，可叶修呢，他是怎么得到守护神的赐予的？苏沐秋很难深想下去，弓与矛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溅起碎土和草屑落在他们的鞋尖。叶修的吻很轻，带着一种惶恐的小心翼翼，苏沐秋贪恋地吸取着两人唇间的气息，抬手加深了这个吻。

　　又是几轮月圆，陶轩看着走进镇里的两个亲密无间的少年，叹了口气迎上去。
　　“这些日子尽量早点回来。”陶轩道，“守护神近期的呼声似乎和往年有些不一样。往年最多到半夜，这几个月却几乎叫到了天亮。”
　　“好像是这样，怎么回事？”苏沐秋问道。
　　“听村里老人说，好像是守护神们要迎接新一代的白狼王。我们也得准备仪式了，还是少在林里给他们添乱。”
　　“白狼王啊，真想亲眼见见。”苏沐不无向往地说道。
　　叶修看向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他笑了笑附和：“是啊。”

　　临别时陶轩刻意避开叶修叫住了苏沐秋：“虽然你是猎手，眼光绝不会错。但我总觉得这个叶修不像是普通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沐秋笑着点头：“我有分寸。”

　　正值盛夏时分，空气里满是黏腻的燥热气息，特别是晨间山林里氤氲的湿气几乎能让人窒息。苏沐秋给妹妹带回了不少轻薄透气的衣裙，自己也更换了装备。
　　“走了沐秋，干活去。”叶修换好衣服出来，打个哈欠勾上苏沐秋的肩。
　　苏沐秋转头去看他，恰好瞄到了叶修衣领下一点鲜红。“哎我说那是什么，你受伤了？”
　　叶修反应了半分钟似乎在思考苏沐秋指的是什么，而后坦坦荡荡地把衣领往下一拉，露出锁骨上那枚血红的枫叶。“这个啊，胎记。”
　　尘封的记忆在瞬间被点燃，苏沐秋瞳孔一缩，猛得抬头对上叶修眯起的眼。

　　“阿公，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十年前的苏沐秋拿着一枚枫叶，小跑着去问镇上最睿智的老人。
　　“这个是枫叶。”老人和蔼地将苏沐秋搂进怀里，“不过啊，对于我们镇来说，枫叶还有别的含义。”
　　“那是什么？”苏沐秋仰头，将枫叶顶在鼻尖，好奇地问道。
　　“这是属于白狼王的图腾。”老人慢悠悠地说着，“只有白狼王和它的继任者才会有的图腾。”
　　“哇！这么说我救的那只小狼会是未来的狼王。”苏沐秋睁大眼睛，“真酷！”
　　老人只是微笑着，没有接话。

　　只是后来那些记忆一点点地淡去，最后只留下一丝几不可见的痕迹。如果不是看到了叶修身上的那枚枫叶，那段记忆可能就真如沧海遗珠，再寻不到了。
　　苏沐秋看着叶修，叶修就那么坦然地让他望着，没有丝毫要开口解释的意思。最后还是苏沐秋先受不了，移开了视线，“走吧叶大大，干活去。”

　　越临近八月，山上的狼嚎就愈发疯狂。老人推算出的仪式时间是在中秋，仪式基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新狼王坐上王座的那天。
　　那夜月大如盆，群狼欢腾。狡黠的魔兽早已为自己找好了藏身之处，林木窸窣的枝丫在月上投下浮动的黑影。
　　镇上人相信猎人的眼都是守护神的奖赏，所以仪式需要猎人们用指尖的鲜血来报答狼王。月华笼罩下的小镇显得宁静而美好，陶轩召集了所有的猎人来到镇口，独独缺了苏沐秋和叶修。
　　“你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到？”陶轩低头，柔声问苏沐橙。
　　小姑娘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苏沐秋直到仪式马上开始的时候才独自匆匆而至，陶轩问起他叶修，苏沐秋愣了愣，垂眸，“他不是猎人。”
　　陶轩知道这里面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所以他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苏沐秋的肩膀，开始了仪式。
　　镇上的姑娘们站在一起吟诵着古老神秘的赞歌，雷鸣般的鼓声和着呼啸的风声在夜空中回荡。狼群停止了嚎叫，静静地仰望天边的圆月。
　　猎人们的血被装在一个白色瓷碗里，苏沐秋最后一个将指尖的鲜血滴如碗中，鲜红的血液霎时变得莹白如玉。银白的血水被直接倾洒在从观察塔顶取下的旗帜上，瞬间被吸收干净。白狼的眼神愈发凛冽，旗帜上的月愈发澄澈明亮，似乎要与天上那轮一较高下。
　　旗帜被重新挂在了空中，姑娘们的赞歌变了曲调，更加高亢婉转，鼓声急促，山上的群狼重新躁动起来，悠长的嗥声此起彼伏。
　　苏沐秋跟着其他猎人们向山上朝拜，他用他那极好的目力远望月下的群狼。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雪白身影在月中长啸一声，独自接受群狼拜伏。
　　他收回了目光，和镇里其他人一样露出欣喜虔诚的笑。

　　“他真不是魔兽，他只是回家去了。”苏沐秋牵着妹妹的手，不知道第几次地向镇上的人解释。
　　“叶修哥真的就这样走了吗？”苏沐橙睁着大大的眼睛，眼里难掩失落。
　　苏沐秋看着妹妹，想起叶修临走那日在山林里告诉他的一切。
　　“其实白狼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是狼群的狼王。”那时叶修从他唇边偷得一个吻，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突然就说道。
　　“白狼之于狼群，更像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的神灵地位
　　“每一代白狼都会被软禁在山林深处，除了每月十五祭天，其余时间都待在狼群的巢穴为群狼和山林里的生物提供自己的鲜血。
　　“其实他们做得没有错，白狼血是魔兽天生的克星，有了它，狼群才能更好地守卫城镇。”
　　叶修摆了摆手，阻止苏沐秋开口。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身上那些伤痕是我父亲弄出来的，这样狼群以为我活不下去，就会将我遗弃在山林中，那就是我的生机。
　　“然后我遇到了你。
　　“当时被你救回来后，没能理解父亲的苦心，反而一心想要回到狼群去解救父亲，结果又被狼群抓住。
　　“第二次见你，是我刚冲破禁桎从狼群里逃出来，缠斗途中伤了腿。好在当时下雪，正适合白狼隐藏，又恰好掩饰了血腥味，我才活到了与你见面。”
　　叶修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
　　“我老远闻到了你的味道，知道你绝不会见死不救，所以变作人形出现在了你的必经之路上。
　　“不过，狼群没有我好像的确不行啊，连守护城镇的能力都下降了。”
　　叶修摇头，满脸恨铁不成钢。
　　“所以我得走了，回去帮帮那群不成器的家伙。”
　　叶修又凑上来含住了苏沐秋的嘴唇，吮吸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转身向深林走去，对着身后的苏沐秋扬了扬手，声音里带着飞扬的自信。
　　“放心吧，我还会回来的。”
　　“哥？哥~”苏沐橙没得到哥哥的回答，不满地嘟起嘴扯了扯苏沐秋的衣袖。
　　苏沐秋蹲下身，亲亲小姑娘的脸蛋，将妹妹搂在了怀里。
　　“沐橙放心，他还会回来的。”
　　小姑娘得到肯定的回答，顿时放下心扑进他怀里撒娇，然后对兄长扬起个灿烂无邪的微笑。
　　苏沐秋牵着妹妹回家，身后时寒风吹拂着的渐行渐远的山林和空中翩飞的旗帜，身前是家里一点温暖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