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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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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我再遇到姐姐的时候,北京的气候和今天一样,街上人不多,雪还没有停。姐姐和一个年轻男人手挽着手,走在街上,经过我恍若过无人之境。我站在路上一颗桂树下,我等着她走过,之后转过去看她的背影,大雪漫天,让一切都没有温度,也觉得寂寞。我与姐姐短暂地相逢,只看见轻浮的雪絮落在她的衣服后帽的绒毛上,她一瞬就离开了。
姐姐离开的那天下午,陈嘉哭的很伤心,她说我们全背叛了姐姐。我们用姐姐留下的钱更新了设备,我们也离开了香鸦里,在姐姐离开以后。我们的新名字是Qual,我们再次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流浪。我们唱的是歌,然而我们唱的真的是歌吗?
一次在西单北地铁站,杨茹,我们的新主唱,唱着《诗人与失眠》,我看到姐姐从一辆辉腾上下来,她始终显得淡漠,白裙子在路灯下渲得苍苍。她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烟,并不点燃,是我们都熟悉的姿态。赫兹顺着我的目光往那里看,我几乎是立刻听到一声压抑的惊呼,这声音在夜晚里划破稠浓的空气,带着某种近哽咽的音调飘进我的耳朵。我望向赫兹的脸,她的泪要落下来了。很久,《诗人与失眠》终于唱完,我感到没有力气了。巨大的愧疚感同样也笼罩着我,阴云般压顶,在周遭又像逼迫人无法呼吸的水。陈嘉大声喊,她说,姐姐。姐姐于是看着她,但不说任何话。此时已是非语言和泪水所能表达的时刻了。隔着十米宽的路面,我们看到姐姐白得惊人的脸和围着她要将她吞没的暗。如同隔着命运的河,姐姐在对岸静默无言,当被命运迎头打上一棒时,唯有沉默是正确的。姐姐曾呼喊过,如今也只有静静地站着,拿着一根不点燃的烟,如今她所有的悸动都被生活压得整整齐齐。我突然觉得,今晚的她会见我们就是在践踏时间的尊严。眼前的车辆飞快地来去,过了一会,姐姐埋下头,在夜里清脆的打开火机的声音响了一下,她指尖的火花极明快地闪现出,接着就消失了,只剩下烟头那暗红的一点,自顾自地明灭。我们知道她要走了,但还没有走,但当她的烟燃尽了,她就要走了。那一点烟火色就闪烁在她白皙的指间,是等待的模样。赫兹被这种模样激励了,她横渡命运的河。在我以后才知道的事情里,只有她们在那晚所说的话让我到今天都无法释怀。姐姐告诉赫兹人都是被推着走的,她活到现在谁也不怪。姐姐说她再也不会与我们相见,说她已经老弱如将死之人。她说人生都是平淡的预谋,人往往在不经意间决定了自己的一生。而赫兹一言不发,任由冰冷的夜风在脸上肆意流淌,她告诉我她有很多话想和姐姐说,想道歉,想诉苦,但当她在近处看到姐姐的眼睛,认识到姐姐身上浓烈的寂寞气息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常通过她的话想到被寂寞深埋的姐姐,再想到一天傍晚时分姐姐独自唱着歌而我睡在了屋下的事,最终想到自身。我在自身中归陷于一切幻梦。
我请求她再唱一首歌,随便什么都好,姐姐的声音清寂一如往常,她说不用了,既然有了新的生活。但是我们都很固执,陈嘉也期冀一如往常,最终姐姐说好,她说到最后了。
无数夜晚诗人失眠
——姐姐的头低低地垂着,声音清悠地传到很远。
她抱着吉他这样唱
唱着光天化日下的白骨堆
唱到家门口那里大雨滂沱
她唱着漂泊海上的理想
和童年中被遗弃的旧剧场
无数夜晚诗人失眠
她开了窗放进来月亮
人们在夜晚时听见民谣
以为是海面上传来的涛
无数的迷惑像晚风拂动
听见这黑色的风埋住了巷弄
——那天我们录歌到深夜,赫兹说这句歌词把扰民讲的太文艺了,姐姐就笑,笑起来的样子好像王家卫电影里的老镜头,灵动又朦胧。
无数夜晚使人失眠
她流落在现实又困在梦里
听了多少年轻人还唱着的滥调
望见多年前雄心联合自由的风
——有一天陈嘉问我,我们除了唱歌还干些什么,除了理想还实现什么,除了自我还表达什么。我对她说,也像是对我说,我说我们还会记录这个时代,记录被大众遗忘的美丽和丑陋。
无数夜晚诗人失眠
城市与城市人与人一样无言
小时候像个遥远的梦
二十多年都转头成空
她在黎明前等下一个月亮
原谅所有不告而别的流浪
无数夜晚诗人失眠
无数夜晚诗人失眠
这是个不需要诗人的时代
这是个不需要诗的时代
这是个不需要诗人的时代
这是个不需要诗人的时代
姐姐唱到这里,颤音轻而凉。
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了,杨茹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这是之前的主唱,她看着姐姐,小声赞叹姐姐的嗓音。姐姐对她笑一笑,又对我们都点点头,她小心地把麦收回设备箱里,像我们每一次演出结束后一样,她又轻轻地走了,她回到了那辆车上,驾驶座上有一个男人。后来我知道那就是许国娇。
这两次遇见之后,直到2008年,姐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她的手机号码停机了,微信也没再回复过我们的问询,至此,姐姐完全消失了。她说她回家去了。